“插上祖國的旗幟”——由舒群《沒有祖國的孩子》想到的

當《松花江上》的旋律回蕩在天安門廣場,當楊靖宇支隊的戰(zhàn)旗在風中獵獵招展,歷史與當下在這一刻交匯。這深沉的歌聲不僅包含黑土地的苦難,更發(fā)出東北人民不屈的吶喊——“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
此刻,我又想起了那個名叫果里的朝鮮少年——一個沒有祖國的孩子,一個在東北大地掙扎求生的流浪兒,一個飽受欺辱卻從未低頭的生命。他的遭遇,是千千萬萬東北人民在苦難中奮起抗爭的縮影。
“我是1936年,舒群在《文學》發(fā)表了他的《沒有祖國的孩子》認識他的……那時,通過白薇,周揚早已和舒群認識了,我記得《沒有祖國的孩子》就是由白薇轉給周揚,然后由周揚介紹給《文學》的。這篇東西發(fā)表以后,文學界反映相當強烈?!痹谥袊F代文學館“山河跡憶——手稿里的抗戰(zhàn)中國”展覽中,展出了作家沙汀的手稿,真實地記錄了舒群和筆下的果里走上文壇的過程。
舒群《沒有祖國的孩子》誕生于民族危亡之際,白山黑水間的抗日烽火,將他手中的筆磨礪得如鋼刀般鋒利——他用充滿熱血的文字記錄下東北人民的頑強斗爭,如同他筆下的果里,最終將匕首刺向侵略者的心臟。
鑄旗之志:烽火淬煉下的革命之路
李書堂是舒群的第一個名字。1913年,他出生在黑龍江哈爾濱的一個貧苦家庭,靠父親做苦工度日。因家境貧寒,少年時他曾多次輟學,顛沛流離于阿城、一面坡和哈爾濱之間,曾用名李春陽、李旭東、李村哲。
1927年,輟學的舒群在兩個店鋪做學徒,因不堪打罵而辭工,混跡于野孩子群中。這時,他認識了一個名叫果里的朝鮮孩子,果里的爸爸是烈士,他是中東鐵路蘇聯子弟第十一中學的學生,也是《沒有祖國的孩子》中主人公的原型。在小說里,果里經由“我”的引薦才得以上學,實際上,正是在果里的推薦下,舒群認識了蘇聯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這位女教師幫助舒群進入中東鐵路蘇聯子弟第十一中學,她也是舒群的小說《我的女教師》中蘇多瓦的原型。周云謝克列娃對舒群的關懷無微不至,她關心他的生活,幫他補習知識,給舒群講十月革命的故事,在這里,舒群得到了很好的啟蒙教育。舒群曾在《我的女教師》中這樣表達自己對她的感激:“在我的祖國,/我無故鄉(xiāng),我無親人。/我只是一個人,一個身,/無人想念我,也無我想念的人。/我的女教師,/給了我一匹千里駒,讓我向天下奔馳?!比欢@樣美好的時光未能持續(xù)。第二年,像小說中的果里那樣,舒群被東省特區(qū)教育廳的督學查出,趕出了學校。輾轉求學中,他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名著,積極參加反帝反日的游行示威斗爭。在革命思想的熏陶下,在志同道合的朋友的鼓勵下,斗爭的火苗在舒群心中越燒越旺。
1931年,中共哈爾濱地下黨創(chuàng)辦哈爾濱市委第一份黨報《哈爾濱新報》,舒群在該報副刊《新潮》上發(fā)表詩歌散文,開啟了他的文學生涯。9月18日,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日寇的鐵蹄讓東北大地陷入苦難。面對國土淪喪、同胞哀號,年僅19歲的舒群毅然加入抗日義勇軍,將一腔熱血化作前行的腳步,以無畏青春迎接烽火淬煉。1932年3月,舒群參加第三國際中國組工作,同年9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年底,組織派他到洮南任情報站站長,負責情報搜集和傳遞。
在以身投入革命的同時,舒群還以筆為槍,在文字中發(fā)起斗爭。他化名“黑人”,在《國際協報》《哈爾濱商報》《大同報》副刊上發(fā)表了許多具有進步思想的詩歌、散文。他曾表示,起名“黑人”不僅因為是皮膚黝黑,還因為自己像黑人一樣生活在社會底層,心蓄抗爭之意。“黑人”不僅是筆名,更是他反抗的注腳——皮膚黝黑,身處底層,卻偏要以這黑暗為燃料,點燃抗爭的火焰。
展旗之作:黑暗牢籠里的不屈吶喊
“我們天天仍是希望把舊的旗子升起,哪怕這是一年,一月,一天……一刻也好??墒?,我們總是失望。只有撲到儲藏室的玻璃上,看看丟在墻角下的舊旗子?!笔嫒涸凇稕]有祖國的孩子》中借孩童之眼,道出了那個時代整個民族錐心的屈辱與執(zhí)著的盼望。
寫下這些文字時,是1934年,舒群被囚于青島獄中,身陷囹圄,不見天日。那時的他為躲避追捕來到青島,卻遭奸細出賣入獄。在狹小潮濕的囚室之中,他將肉身的困頓與家國的悲憤熔鑄為墨,以筆為矛,在黑暗的時刻凜然張揚出一面精神的旗幟。
1935年春,舒群獲釋前往上海,租住在法租界的一處亭子間中,開始修改這部小說。稿件曾請人轉交魯迅未果,但被同住一樓的作家白薇發(fā)現,獲得了高度評價。白薇將這篇小說推薦給周揚,并請?zhí)K靈揚協助舒群進行修改。在此期間,舒群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6年,《沒有祖國的孩子》發(fā)表在傅東華主編的《文學》雜志5月號上,這是他署名“舒群”的第一篇小說,也是他的代表作。
小說發(fā)表后引起很大的反響。周揚曾指出:“失去了土地,沒有祖國的人們,這種種的主題,在目前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最近露面的新進作家舒群,就是以他的健康而又樸素的風格,描寫了很少被人注意的亡國孩子的故事,和正在被侵略中的為我們所遺忘了蒙古同胞的生活和掙扎,而收到成功的新鮮的效果,成為我們的一個重要的期待?!敝芰⒉ㄔ凇兑痪湃晷≌f創(chuàng)作回顧》中寫道:“舒群的《沒有祖國的孩子》……等,藝術的成就上和反映時代的深度上,都逾越了我們的文學的一般的水準。”作家草明則在《憶舒群》中評價道:“他那篇短篇小說寫得很有感情而又抑郁沉重,它雖寫的是當年失去祖國的朝鮮孩子,但充分道出淪為殖民地的苦難的東北人民的心聲,起到了推動抗日救亡的積極作用。它成為當年文壇上推崇的佳作?!?/p>
《沒有祖國的孩子》以東北淪陷為背景,刻畫了朝鮮少年果里在日寇壓迫下的悲慘遭遇和決絕反抗。果里為逃脫“豬一般的生活”流亡到中國,他在失去祖國后所遭受的凌辱,是全體被殖民者苦難的縮影,而他最終以弱小而決絕的姿態(tài),將鋒利的刀刺向“魔鬼”的壯舉,則象征著被壓迫者最徹底、最英勇的反抗。這種反抗精神,如暗夜火種點燃了無數國人的救國激情。與此同時,舒群借蘇聯女教師之口,豎起了那面“被丟棄在墻角”的“祖國的旗幟”——“果里,你不能跟果里沙去的。將來在高麗的國土上插上你祖國的旗,那是高麗人的責任,那是你的責任!”在淪陷的東北大地插上中國的旗幟,又何嘗不是所有中國人的責任?這面旗幟超越實體,成為國家主權和民族尊嚴的至高象征。通過中國少年果瓦列夫對旗幟的深切眷戀,舒群深刻地警示同胞:絕不能失去自己的旗幟,要為祖國的旗幟永遠飄揚而戰(zhàn)。
舒群巧妙構思了中、朝、蘇三國少年的友誼,他們的命運因法西斯侵略而緊密相連,又在共同反抗中找到情感與道義的同盟,將不屈的吶喊升華為國際主義的悲壯共鳴,在更廣闊的視野下揭示了壓迫與反抗的普遍性。《沒有祖國的孩子》不僅以文學的形式記錄國土淪喪之痛,更以預言般的筆觸,為所有“失去了土地,沒有祖國的人們”指明方向:那便是以果里般的決絕,插起戰(zhàn)斗的旗幟,在不屈的吶喊中,奪回屬于自己民族和國家的光明。
揚旗之程:從滬上創(chuàng)作到延安耕耘
在《沒有祖國的孩子》發(fā)表后,舒群的創(chuàng)作進入旺盛期,他推出《老兵》《秘密的故事》《蕭苓》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這些作品延續(xù)其沉郁悲愴的風格,細致刻畫了從抗日士兵、地下工作者到普通民眾的多樣態(tài)抗爭圖景。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變爆發(fā)后,舒群以高漲的熱情投入抗戰(zhàn),他不僅寫作,還做記者、編輯并參與許多組織工作。八一三事變后,黨指示上海著名作家和文化界人士撤退。舒群在撤退的過程中,以堅定的信念和極高的紀律性完成黨的各項工作。1937年9月,在林伯渠和周揚同志的指派下,舒群作為隨軍記者在八路軍總司令部工作,兼任朱德總司令的秘書,參加了著名的平型關戰(zhàn)役;1938年2月,在任弼時同志的指示下,舒群去武漢和丁玲同志共同創(chuàng)辦《戰(zhàn)地》雜志,這期間他身兼數職,與其他同志集體創(chuàng)作話劇《臺兒莊》《總動員》及報告文學集《西線隨征記》等,又在《抗戰(zhàn)文藝》《國民公論》《廣西日報》副刊等發(fā)表大量散文和小說。1939年,受戰(zhàn)事影響,《戰(zhàn)地》被迫???,舒群撤退至桂林,于1940年輾轉回到延安,任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文學系教員,并于次年擔任《解放日報》四版主編。
1942年春,舒群協助毛澤東同志籌備延安文藝座談會,毛澤東在給舒群的信中寫道:“前日我們所談關于文藝諸方針問題,擬請代為搜集反面意見(各種各色),若有所得,請隨時示知為盼!”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后,舒群結合自身的實踐經歷撰寫《必須改造自己》的學習體會。他在文中提出,要打破知識分子小圈子,走出“作家的堡壘”,“面向工農兵”的寫作就是“要寫給他們讀,讀得懂,或是聽得懂,讀得高興,或是聽得高興,甚至非讀非聽不可。這是新文藝發(fā)展的必然道路,我們要走的必然道路”。這一時期的舒群并沒有拘泥于個人創(chuàng)作,而是用全身心的熱情為黨的革命事業(yè)培養(yǎng)大批青年作家、工農作家和文藝骨干力量。
“當邁進東北門檻的時候,我腳踩著東北土地,眼睛瞅著了東北景色,耳朵聽著了東北土音,鼻子吸著了東北的風土味,一句話說,我確實置身于東北的天地之間了。我十數年的流亡日子,總歸止于今年今月今日今時了?!笨谷諔?zhàn)爭勝利后,舒群作為東北文工團團長回到故鄉(xiāng),寫下了這篇《歸來人》。此番歸來,不再是漂泊無根的流亡者,而是用戰(zhàn)斗洗凈屈辱、用勝利贏得尊嚴的守護者,是祖國旗幟之下光明燦爛的勝利者。如今,這招展的紅旗是前輩以鮮血染就的信念,是民族尊嚴永不褪色的象征,更是我們必須用整個生命去捍衛(wèi)的時代誓言!
(作者系中國現代文學館助理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