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zhàn)烽火中的文獻保存同志會
一個秋日的午后,我來到南京圖書館四層國學館玄覽堂,《書生報國 文脈薪傳——文獻保存同志會搜救珍籍選展》正在展出。展廳不大,墻上掛著展板畫頁,沿墻展柜里放著一部部紙頁泛黃的古籍。每一部劫后余生的古籍都像是歷盡滄桑的老人,刻滿了歷史的印記,無聲地向后人訴說著一個抗戰(zhàn)時期中國知識分子文化救國的動人故事。
典籍存亡之秋:危局中的文化自救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有“人文淵藪”之稱的江南地區(qū)陷入空前災難,文化遺產(chǎn)也面臨毀滅性打擊。江南諸多藏書樓或遭焚劫,或因經(jīng)濟困難難以維持,大量珍貴典籍散出。
當時的上海成為書籍匯聚之地,各方在此競購。日本侵略者有計劃地將文化遺產(chǎn)作為劫掠目標。1937年12月,日軍上海派遣軍特務部成立了“占領地區(qū)圖書文獻接收委員會”,每至一處,即大肆掠奪。另有“東亞同文書院”“滿鐵上海事務所”等機構(gòu)也四處活動,巧取豪奪。美國的哈佛燕京學社和國會圖書館等機構(gòu)以及一些權(quán)重多金的漢奸也在積極搜書,一時有“史在他邦、文歸海外”之虞。
面此危局,留守上海的一批愛國知識分子憂心如焚,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意識讓他們行動起來。
1939年底,國立暨南大學校長何炳松、文學院院長鄭振鐸、光華大學校長張壽鏞、商務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等人,聯(lián)名致電重慶有關部門,要求政府撥款保存文化典籍。不久,作為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長的朱家驊決定,先以中英庚會補助中央圖書館的建筑款項一百余萬元進行搶救,以免時日遷延古籍散亡殆盡。
1940年1月14日,時任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蔣復璁冒險從重慶輾轉(zhuǎn)抵達上海拜會張元濟。1月19日,蔣復璁、鄭振鐸、張元濟、何炳松等人一致商定,成立一個專事?lián)尵葴S陷區(qū)古籍的組織,為避日偽耳目,對內(nèi)稱之為“文獻保存同志會”,對外嚴格保密,只以暨南大學、光華大學、商務印書館涵芬樓的名義購書。原則上以收購藏書家的整批書為主,未售出的,盡量勸其不售;不能不售的,則收購之,絕不聽任其分散零售或流落國外。
2月4日,鄭振鐸起草了《文獻保存同志會辦事細則》,諸位成員簽閱,一場秘密的文化搶救行動從此展開。
寸心守遺編:劫波中的文獻搶救
文獻保存同志會的主要分工是:張鳳舉與鄭振鐸負責采訪;張元濟負責鑒定宋元善本,何炳松、張壽鏞則負責保管經(jīng)費。對于經(jīng)費,同志會力求將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鄭振鐸說:“蓋我輩所購者,決不至浪費公款一絲一毫;書之好壞,價之高低,知者自必甚明了也!”
經(jīng)費管理也有相應的制度規(guī)定?!段墨I保存同志會辦事細則》規(guī)定,凡購買圖書每部價格在五十元以上者,須委員會全體簽字通過。重要之宋元版及抄校本圖書在決定購買之前,應分別延請或送請各委員鑒定。
1940年2月,同志會首批購進的是玉海堂劉氏藏書,隨后又陸續(xù)購進了杭州胡氏藏書、上元宗氏父子所藏金石書、鄧邦述群碧樓藏書等。在香港方面,由葉恭綽主持,注意廣東一帶藏書的散出,先后購進順德李氏泰華樓、莫伯驥五十萬卷樓、黃氏碧瑯玕館、徐信符南州書樓等散出的珍品數(shù)百種。
《文獻保存同志會第六號工作報告》記載:“近來與森公連日商榷決定:除普通應用書外,我輩購置之目標,應以:(一)孤本,(二)未刊稿本,(三)極罕見本,(四)禁毀書,(五)四庫存目及未收書為限。其他普通之宋元刊本,及習見易得之明刊本,均當棄之不顧。而對于‘史料’書,則尤當著意搜羅,俾成大觀?!?/p>
在購置嘉業(yè)堂藏書時,鄭振鐸和文獻保存同志會決定舍宋元版而取明版,看中的就是明版書多涉邊塞、海防和滿洲內(nèi)容,具有極高史料價值。這一決策體現(xiàn)了他們超越古董收藏家的學術眼光。1941年4月,在和嘉業(yè)堂劉氏若干次討價還價、挑精汰蕪、反復權(quán)衡之后,同志會以二十萬五千元的價格購得其明刊一千二百余部,鈔校本三十余部。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上海租界已經(jīng)完全處于日偽軍控制之下,加以經(jīng)費無續(xù),搜購行動至此結(jié)束。兩年間,文獻保存同志會累計搶救了劉氏玉海堂、鄧邦述群碧樓、鄧氏風雨樓、沈氏海日樓、張氏適園、劉氏嘉業(yè)堂等數(shù)十家著名藏書樓散出的珍本秘帙,為國家保存了至關重要的文化遺產(chǎn)。
“在兩年的搜購行動之中,同志會以法幣一百九十萬之價,得書四千八百余部善本,一萬一千余部普本,搶救了江南許多重要藏書家的珍藏,為中央圖書館建立了一個雄厚的藏書基礎,搭建了一個極富遠見的框架,同時也形成了鮮明的古籍收藏特色:宋元刊本的美富,明刊史料的稀見,清人文集的豐博,皆獨步宇內(nèi)。”南京圖書館歷史文獻部副主任趙彥梅介紹。
古籍歸華夏:戰(zhàn)火離散與文明重光
為使古籍免遭兵燹,文獻保存同志會將大部分善本,通過郵局打包成3800個包裹,分批輾轉(zhuǎn)寄往香港,存放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許地山、馮平山圖書館館長陳君葆、葉恭綽等人整理后共裝111箱,另有數(shù)百包未及裝箱。
1941年12月底,日本陸軍第23軍攻占香港,隨即搜掠馮平山圖書館。陳君葆設法保存了部分善本,但大多數(shù)被劫走。1942年,日軍將大量善本及其他圖書運往東京參謀本部。參謀本部將本批圖書交至文部省,后又轉(zhuǎn)交帝國圖書館(今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整理。1943年至1944年,日本軍國主義敗局已顯,帝國圖書館將館藏珍品分三批撤至長野縣立圖書館,其中就包含部分被劫善本。
抗戰(zhàn)勝利后,相關部門積極進行戰(zhàn)后追索。如何證明是從中國劫掠的文獻保存同志會所購古籍呢?趙彥梅介紹,文獻保存同志會所購部分古籍上有一個暗記。卷首鈐有“希古右文”印,卷末鈐“不薄今人愛古人”印。去了香港之后,古籍逐冊鈐“國立中央圖書館考藏”和“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保存文獻之章”。這些印章成為識別的一個重要參考。
另外,《文獻保存同志會辦事細則》規(guī)定:“購得之重要圖書,于登記、點查、編目后,即應由委員一人或二人負責督同辦事處人員裝箱封存,寄藏于慎密保管庫房中,每箱均應詳列圖書清單一紙?!编嵳耔I的細心體現(xiàn)在他為所有書籍都編制了詳細目錄,記錄版本、題跋等信息。這一舉措后來成為中國向日本追索古籍的關鍵證據(jù)。
從1946年6月至1947年2月,被日軍劫走的善本一百余箱分批抵達南京國立中央圖書館特藏組。部分存于香港的善本,至1950年,經(jīng)葉恭綽、鄭振鐸聯(lián)絡運回內(nèi)地,后分藏于北京圖書館(今國家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時至今日,這些古籍分藏在北京、南京、臺北三處,然不妨其作為中華文化之根基,在時間的長河里巍然矗立,熠然閃耀。
書生報國心:暗夜中的文化薪火
在民族存亡的關頭,文獻保存同志會不僅關心學術,更將文化傳承視為使命,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書生報國”的文化擔當。“我輩對于民族文獻,古書珍籍,視同性命,萬分愛護,凡力之所及,若果有關系重要之典籍圖冊,絕不任其外流,而對于國家資力亦極寶重,不能不與商賈輩齦齦論價,搜訪之際,或至廢寢忘食,然實應盡之責,甘之如飴也?!保ā段墨I保存同志會第一號工作報告》)
作為其中的關鍵樞紐,鄭振鐸先生在抗戰(zhàn)中被推舉為文化救亡協(xié)會理事,隨時面臨遭日本人盤查逮捕的危險,仍然冒險出門接洽書商和藏書家,訪書、論價、對所購得圖書進行編目并分批分地妥存,多次擬定和調(diào)整購求目標,執(zhí)筆工作報告等等,他與同志會諸人的書函往復,幾無一日有斷。
為何要留在時刻都有危險的上海而苦苦奔勞?只因鄭振鐸心中默認有無法逃避的責任:“我要把這保全民族文獻的一部分擔子挑在自己的肩上,一息尚存,決不放下?!薄半m所耗時力,不可以數(shù)字計,然實為民族效微勞,則亦無悔!”
無論是年事已高卻自始至終關心搜購行動的張元濟先生,還是在善本之審訂和大宗購進之選擇中出力尤多的張壽鏞先生,又或是屢次以光華大學??罹復緯钡暮伪上壬约霸谙愀哿粢馑奄弿V東散出之古籍并協(xié)助滬渝兩地的匯款和轉(zhuǎn)運的葉恭綽先生……眾多熱心于文化保存、有志于抗戰(zhàn)的愛國人士,也竭力相助,他們的行為都值得在歷史中書寫濃墨重彩的一筆。
戰(zhàn)火終會熄滅,而文化的血脈從未斷絕。文獻保存同志會的先賢以書生之肩,扛起文明傳承的千鈞重擔。他們守護的不僅是古籍,更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根脈。他們用行動證明:文化的堅守,亦是不朽的抗戰(zhàn);典籍的存續(xù),終將照亮復興的征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