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轉(zhuǎn)場路

程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3期高研班學員,獲評兵團有突出貢獻優(yōu)秀專家、兵團首批宣傳文化系統(tǒng)領軍人物,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新疆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兵團作協(xié)理事、烏魯木齊作協(xié)理事。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30余年,作品散見《人民日報》《文藝報》《西部》《綠洲》等報刊,出版專著《薰衣草傳奇》《我用自己的方式愛新疆》《盛開在時光深處的花朵》等多部。其中,紀實文學《薰衣草傳奇》榮獲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第五屆優(yōu)秀科普圖書銀獎,報告文學集《石榴花開》獲評2023年度自治區(qū)文藝扶持項目,報告文學《一個湘妹子的新疆傳奇》獲評2025年度自治區(qū)文藝扶持項目,散文集《盛開在時光深處的花朵》榮獲第十屆兵團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報告文學《那遠山在呼喚》入選兵團“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創(chuàng)作活動。
兵團第十二師一○四團牧三場的夏牧場在依開布魯斯臺,也稱大布魯斯臺,蒙古語“大柳樹溝”之意,因山上陰坡長有山柳樹而得名。溝內(nèi)有依開布魯斯臺河水,自北向南流入開都河,是開都河的源流之一。
依開布魯斯臺屬高原型高山谷地草場,地面起伏很大,主山峰終年積雪,是牧三場的夏草場、秋草場和配種草場。依開布魯斯臺距離牧三場場部大約300公里路程,過去牧工轉(zhuǎn)場馬馱牛拉得六七天時間。如今,牧工們家家都有皮卡車,人和家什物資都用皮卡車拉運,牲畜由男牧工騎著馬翻越達坂走直線到依開布魯斯臺,一般需要兩天時間。
6月中下旬,正是牧三場從冬草場墩德爾溝或布魯斯臺查汗冬春草場轉(zhuǎn)到夏牧場依開布魯斯臺的集中時間段,牧工們都在準備轉(zhuǎn)場事宜。
6月16日,牧三場牧工努合家有上千只牲畜要從場部布魯斯臺查汗草場轉(zhuǎn)到依開布魯斯臺夏草場。一大清早,牧三場場長阿依都汗來叫我們一起去努合家裝車。
努合的妻子賽提加瑪中等身材,壯壯實實,已經(jīng)把轉(zhuǎn)場要用的家什收拾好堆放在院中??吹桨⒁蓝己归_著車來,賽提加瑪微笑著打個招呼便開始往車上裝物品。
牧民轉(zhuǎn)場,就是一次搬家。從6月中下旬至10月下旬,努合一家都會住在夏牧場,所以生活所需物資十分多。常用的帳篷、鍋碗瓢盆、被褥、衣物、鞋子、煙筒、爐子、煤,面粉、大米、清油、牛奶、酥油、鹽等等。
努合家有180多頭牦牛、36匹馬、38頭黃牛、500多只大羊,加上小牛犢和羊羔,一共上千只牲畜。這次轉(zhuǎn)場路途遠,風險大,努合還請了鄰居胡思曼來幫忙,加上他的大弟弟和一名雇工,一共4個男人負責上千頭牲畜的轉(zhuǎn)場。
因為轉(zhuǎn)場路途遠,一大早,努合與另外三人就趕著牲畜出發(fā)了。賽提加瑪不會開車,只好請阿依都汗幫忙開車拉運物資和老人、小孩去夏牧場。
正巧我要求跟蹤采訪牧工轉(zhuǎn)場,阿依都汗邀我同行。牧工的皮卡車坐不下,我就讓正在休假的丈夫開車載我同行。
轉(zhuǎn)場的前一天,阿依都汗提醒我們,轉(zhuǎn)場需要兩天時間,一路上我們要跟著牛羊隨走隨停,條件比較艱苦,要提前做好準備。于是,我們前一天晚上就把羽絨服、充氣床墊、睡袋、電煮鍋、燒水壺、掛面、方便面、水等吃住用品裝好車。
裝車是個技術活,尤其是牧工轉(zhuǎn)場裝車,更是講究技術。這點倒難不倒從小在牧三場長大、已經(jīng)在牧場工作6年的阿依都汗。
因為中途還要搭建帳篷休息、生火做飯,阿依都汗先把米面、煤炭等不怕壓的重東西放在最底下,包括兩大桶重達40公斤的路上生活用水。一些被褥、衣服等輕的物品則放上面。
很快,原本空空的車廂很快被裝成了小山,搭建帳篷用的木棍也被扎成捆綁扎在車廂邊上。最后裝上車的還有兩只小黑狗、兩只小白羊羔,分別放在兩個塑料筐中,摞起來擺放在車廂尾部。家空了,車廂滿了。
此時,屋里傳來小孩的聲音。我進屋一看,炕上坐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嘴里吸著奶嘴,還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行動不便的奶奶在炕邊上坐著,照看小男孩。
小男孩一見我就笑,也毫不認生地上來抓我的衣服。這是努合1歲9個月的兒子阿來。阿來長得非常壯實,五官端正,濃眉大眼,招人疼愛。阿依都汗喊我們出發(fā),奶奶和阿來也上了皮卡車。
一切停當,出發(fā)!
皮卡車從努合家背后的道路上向東北方向開去,越過一片平坦的草場,再過一條河流,不一會兒進了場部后面的群山。夏季的大山深處山色碧綠,草場豐茂。
車子駛?cè)朕D(zhuǎn)場的牧道,柏油路變成了石子路。與幾十年前的羊腸小道相比,現(xiàn)在的牧道寬闊了不少。
行進大約兩三公里,車子停到一座位于半山坡上,背靠高大石頭山的房屋前——這是賽提加瑪家的冬窩子。賽提加瑪下車開門去拿轉(zhuǎn)場需要的東西。
努合家的冬窩子位于一座朝陽的山坡上,住房是一棟黃泥小屋,兩間房屋,一間住人,一間儲物。黃泥糊的墻面,掉落的泥皮底下露出石塊,原來房屋是就地取材用石頭壘成的,外面糊了一層黃泥。屋后便是一座高聳的大石山,背風向陽,地勢平坦。努合把羊圈建在山腳下,用木棍圍起來的柵欄作為牛羊的家。
賽提加瑪麻利地從房屋里拿出一些用塑料袋裝的東西放到車上。
這里的海拔也略高于場部。我站在山坡上向東南面山谷望去,山谷綠意盎然。對面山坡上,一位牧民騎著一輛摩托車趕一群馬。摩托車靈活地在山坡上上上下下,馬群隨著牧人的吆喝聲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我們奔跑過來。
這位牧民騎著摩托車來到努合家房前,下車笑著抱抱阿來,又跟賽提加瑪說了些什么。賽提加瑪轉(zhuǎn)身進屋出來時手中拎著一只黑頭羊羔。牧人騎著摩托車揚長而去。阿依都汗從賽提加瑪手中接過黑頭羊羔裝上車,我們繼續(xù)上路。
皮卡車在遼闊的草原上飛快地行駛。碧綠的草原,青色的山巒快速后移。不久,車子駛?cè)胍黄_闊的草場。阿依都汗說:“這一片是我們最好的牧場?!边@片草場牧草茂盛,黃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地盛開著,遠遠望去,像是一片金黃的絲綢輕落在碧草之上。
再往前,路越來越難走。我們進入一條山谷,沿河道左邊的牧道行進。河水很大,河中亂石散落,路況很差,車子只能以一二十邁的速度前進。
河對岸是一群前進的羊群,羊群后面一位騎馬的牧工向我們走來,一邊向我們喊著什么。阿依都汗停下車,下車到河邊。牧工從馬上拎下兩只小黑頭羊羔,阿依都汗接過來裝上車,原來這兩只小羊羔太小了,不能跟隨大羊轉(zhuǎn)場,只好讓它們來坐車。
車子向前又行進了不到10分鐘,前面一群牦牛擋住了我們的路。盡管騎馬的牧工一個勁地在趕牛,但牧道太窄,牛群無法讓路,我們只好跟在它們后面慢慢挪動。這種場景在牧區(qū)大家早就習以為常。
七八分鐘后,牛群來到一處稍寬的路面,那位牧工趁機將牛群趕到路邊,讓我們的車先行。
車子繼續(xù)前行,沿著山谷一直前行,河流一會兒在路的左邊,一會兒在路的右邊。漸漸地,山谷兩旁的山勢越來越險峻,道路從幾處河道平緩處穿過。
大約12點,車子駛出山谷,道路兩旁的山巒漸次低矮,河岸邊有了一塊塊開墾的田地,有的已經(jīng)綠意盎然。這些小塊田地或許種的是蔬菜,雖然地塊小,但綠意讓河谷充滿生機。
再往前,車子駛?cè)肫教沟陌赜吐?,導航顯示即將從無名道路駛出,進入216國道。不久,高大的正在建設的烏(魯木齊)若(羌)高速高架橋赫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穿過烏若高速高架橋,車子向左拐進入去往巴倫臺鎮(zhèn)的道路。
巴倫臺鎮(zhèn)隸屬于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和靜縣,地處和靜縣北部,東與阿拉溝鄉(xiāng)交界,東南與克爾古提鄉(xiāng)相鄰,南接和靜鎮(zhèn),西南與哈爾莫鎮(zhèn)毗鄰,西與巴音布魯克鎮(zhèn)相連,西北與鞏乃斯接壤,北與呼圖壁縣、瑪納斯縣、昌吉市相連,東北與烏魯木齊縣為鄰,距和靜縣城62公里,區(qū)域總面積50002.67平方千米。
巴倫臺鎮(zhèn)位于騰格爾峰南側(cè),海拔在2000至3500米,地勢由西北向東南傾斜,有南疆鐵路過境,境內(nèi)長80公里,通往吐魯番、烏魯木齊、庫爾勒;有烏若高速公路、216國道、218國道等過境,其中216國道境內(nèi)長41公里,218國道境內(nèi)長165公里,均為雙向兩車道。
“巴倫臺”,蒙古語意為“紅柳遍布的山谷”,因當?shù)厥a(chǎn)紅柳而得名。巴倫臺鎮(zhèn)歷史悠久,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在歷史上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交通樞紐。
賽提加瑪要在這里購買生活物資,按照計劃我們還要在這里吃午飯。賽提加瑪來到一家蔬菜店,店主人是一位身材瘦瘦,皮膚黑黑的大姐,一臉的笑容讓人立即感受到熱情。
“又該轉(zhuǎn)場了?看看需要點啥?”店主人熱情地招呼賽提加瑪。
“辣子、西紅柿、胡蘿卜、洋芋、皮牙子、白菜……”賽提加瑪一邊嘴中說著,一邊在蔬菜筐里挑選。挑選完蔬菜,又分別買了米、面、清油等物品。
賽提加瑪挑了一大筐蔬菜,有二三十公斤重。丈夫和菜店老板一起合力把筐子抬上皮卡車。阿依都汗把物資放置好,并進行加固。一切收拾停當,我們?nèi)コ燥垺?/p>
阿依都汗建議我們?nèi)ヒ患耶數(shù)厝顺Hサ娘堭^,我們欣然同意。飯菜端上來,色香味俱全,滿滿兩大盤。紅燒的雞肉成了紅褐色,土豆燉得沙沙的,入口即化,青辣椒和紅辣椒映襯得大盤雞更加好看。我們大快朵頤。
吃完飯,準備停當,我們繼續(xù)轉(zhuǎn)場之路。從巴倫臺鎮(zhèn)沿216國道我們又返回大山之中,不久又進入坑坑洼洼的牧道,穿梭于大山之中,一路顛簸,不熟悉此處地形的我們,根本不知道身處何地,只知道眼前是綿延的大山。
中午13:30,車隊終于來到河邊一處開闊點的草灘??吹桨⒁蓝己雇\囅氯?,我們也跟著下了草灘。
此處草灘是河谷一片開闊地,河流平緩,碧草如茵。一位蒙古族女牧民坐在草地上,望著對面高高的達坂。我們過去,她熱情地打招呼。原來,她在這里等待對面達坂上即將趕著牛羊下來的丈夫吃午飯。
我們一起坐在草地上等待努合他們下來。這空閑,女牧民聊了起來。她一個勁地夸牧三場的歷屆領導好,多少年都一直護送牧工和家人們轉(zhuǎn)場。巴音布魯克草原上的牧民大都在六月底七月初轉(zhuǎn)場,牧三場的牧工們夸贊場領導干部一心為民辦實事好事。
突然聽到阿依都汗說努合和幫忙的牧工們下來了,我抬頭向?qū)γ娴倪_坂望去,重重疊疊的山巒,亂石嶙峋,眼睛里除了灰黃的巨石還是巨石,什么也看不見。
阿依都汗指給我看,說在半山腰上。我使勁睜大眼睛,盯著山腰中間看,看了一會兒,終于看到了一些移動的小黑點,那是牦牛群。偌大的一群牦牛在山上就如同一把芝麻灑在一張巨大的餅上,毫不起眼。
因為山勢陡峭,牦牛群在山坡上沿著牧道緩慢地向下移動,干燥的山坡上揚起塵土。慢慢地,馬、牛、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了。下半截山坡有一個大平臺,牧工們騎著馬在那里驅(qū)趕牲畜沿山溝下行。
先是馬群出來了,一匹匹駿馬健步如飛,排成一條線,沿著窄窄的牧道向山坡下奔跑。山風吹起馬鬃,一匹匹馬兒奔跑的矯健身姿異常優(yōu)美。
接著是黑色的牦牛群,一頭頭牦牛身披黑色長毛,頭頂尖利的彎角,一步一步緩慢地向下移動,雖然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大半天翻山越嶺的跋涉,但絲毫不見疲態(tài)。
最后下來的是羊群,遠遠望去,一只只黑頭羊像一個個黑白相間的小棋子,在山坡上緩慢地移動。下得山坡,羊群便擠作一團,山腳下塵土飛揚。
騎在馬上的牧工們分別跟在馬群、牛群、羊群的后面下山。我們在山下感覺很快就可以下山了,但實際上牧工們趕著牲畜要走很長時間。一個小時后,牲畜才下到山腳下。一時間山腳下的草地上好不熱鬧。
“今天上午你們走了多少路?翻了幾座達坂?達坂海拔多少米?”我問努合。
“走了多少路不清楚。翻了三座達坂,中間那座是最高的,4000米不知道有沒有,但3000多米隨便有?!迸险Z氣肯定地說。
正聊著,努合手中的對講機響了,原來努合的羊群與正在轉(zhuǎn)場的其他牧民的羊群混在一起了。為了方便他們在此地吃午飯,我們還要向前再走2公里。
還沒休息幾分鐘的努合,立即站起身來給馬套上馬嚼子,縱身上馬,揚鞭而去。我們也趕緊起身收拾,繼續(xù)開車向前尋找新的午飯地。
大約前行2公里多,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稍大點的草灘適合吃飯休息。阿依都汗停車在路邊,我們下車幫助牧工們把羊群攔在草灘上,后面的馬群和牦牛群也陸續(xù)抵達。
賽提加瑪從車上拿下一大包事先買好的烤包子、奶茶壺,拎到一塊稍平坦些的草地上打開,忙不迭地給丈夫和幫忙的牧工們倒奶茶。
此時,已是15時30分了。從早上9點出發(fā),趕著上千只牛馬羊,翻越三座達坂,經(jīng)歷6個半小時的翻山越嶺,牧工們才吃上午飯。
看著眼前這些穿著棉衣皮褲的牧人,看著他們飽經(jīng)風霜的黝黑臉龐,我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吃完午飯,牧工們繼續(xù)漫長的轉(zhuǎn)場之路。我們的車跟著阿依都汗開的皮卡車繼續(xù)前進。沒走多久,皮卡車停下了。原來一只小馬駒因為剛出生不久,身體弱,跟不上轉(zhuǎn)場的馬群。馬倌胡斯曼決定把這匹小馬駒套住,讓它坐皮卡車。
胡斯曼是牧三場出名的馬倌,放牧馬群的時間較長,經(jīng)驗較為豐富。我們看到他把小馬駒趕出了馬群隊伍,向我們車的方向過來。沒想到,母馬不愿意了,從馬群中沖出來,徑直奔向小馬駒。
胡斯曼一邊趕小馬駒往前走,一邊驅(qū)趕母馬。被胡斯曼驅(qū)趕的母馬很不高興,一轉(zhuǎn)身跑向馬群,一邊跑一邊嘶鳴著。不久,另一匹漂亮的公馬和母馬一起追趕過來了,原來母馬眼見斗不過胡斯曼,一生氣跑回馬群,把馬爸爸叫來了。
這下胡斯曼的工作量更大了。他追趕小馬駒,公馬和母馬也跟著護著小馬駒一起跑。一人三馬就這樣在我們面前的大草原上馳騁,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溝。
最終,胡斯曼追上了三匹馬,在他的呵斥下,公馬好像聽懂了他的意思,乖乖地扭頭回馬群了。草原上只剩下母馬和小馬駒,小馬駒緊緊地貼著媽媽的身體。
胡斯曼向著奔跑中的小馬駒揚起手中的套馬繩,繩子落下去,卻沒有套中小馬駒。阿依都汗早已打開車門沖向小馬駒,嘴里不停地吆喝著,意思是讓小馬駒停下來吧。
母馬和小馬駒一看有人攔截,跑得更快了,阿依都汗如閃電一般快速追過去。這場景看得我心驚肉跳,阿場長可是有高血壓和心臟病的,這樣劇烈的運動對他的身體會有很大的傷害。
在阿依都汗的幫忙攔截下,母馬和小馬駒放慢了腳步。胡斯曼再次扔出了套馬繩。這次,小馬駒終于被套住了。母馬不情愿地跑到一邊,與一直在旁邊守候的公馬匯合。
阿依都汗抱起小馬駒放入皮卡車的車廂里,小馬駒在里面又踢又撞,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我們繼續(xù)轉(zhuǎn)場之路。開車穿過一段河道,河道里灌木叢倒是比較茂密。突然,我發(fā)現(xiàn)灌木叢里有兩頭黃白色的牦牛犢不停地叫著,因為沒有經(jīng)驗,不知它們是誰家的,也就沒有在意。不久,我們追上了前面行走的羊群和牦牛群。
賽提加瑪手里有一部對講機,一直在跟轉(zhuǎn)場的牧工們保持溝通。又行進了一段時間,皮卡車又停下了,說是兩頭牦牛犢丟了,牧工們要去找這兩頭牦牛犢,讓我們開車到前面,攔住走得快的羊群和牦牛群。
我們開車超過羊群,在一處開闊的草地邊停了下來。丈夫跑去左面山坡上,幫助趕羊的牧工攔住頭羊,讓羊群停下吃草,等等后面的牦牛群和找牛犢的牧工們。
賽提加瑪抱著阿來下車,阿來的奶奶也下了車。我們一起坐在草地上,等待趕著牛馬羊的牧工們。過了一個多小時,兩頭掉隊的小牦牛終于被牧工們找回來裝進皮卡車的車廂里。我們繼續(xù)上路。
行進到牧道一處三岔路口,皮卡車又停下了。原來,一位牧工騎的馬一天長途跋涉,體力不支,牧工急需換一匹馬騎。
三岔路口北面有一座地方牧民的圈舍,因為他們都已轉(zhuǎn)場到夏牧場,圈舍空著。阿依都汗、賽提加瑪幫著胡斯曼一起將馬群趕進圈舍中。胡斯曼看上了一匹黑駿馬,身材修長矯健,毛色黑亮。當他把套馬繩朝著這匹黑駿馬甩出去時,卻被聰明靈活的黑駿馬在疾速的奔跑中躲開了。胡斯曼挪動腳步,再次靠近正在奔跑的黑駿馬。在他們的努力下,胡斯曼終于成功將這匹黑駿馬抓住。
胡斯曼騎著套中的黑駿馬,趕著馬群繼續(xù)上路了,我們也繼續(xù)轉(zhuǎn)場之路。天色已晚,夕陽西下,經(jīng)過正在建設的那巴高速,我們在218國道旁邊、和靜縣巴侖臺鎮(zhèn)古仁郭勒村大石頭標志南面的電信鐵塔下安營扎寨。因為賽提加瑪還要搭建帳篷,給轉(zhuǎn)場的努合和幫忙的牧工們做飯。
阿依都汗卸下車廂里的馬駒、牛犢、羊羔、狗等,又把車上搭建帳篷所用物什和做飯睡覺用的家什卸下來,接著幫助賽提加瑪搭建帳篷。
簡易帳篷很快搭建完成,能干利索的賽提加瑪又在地上鋪上帶塑料紙的氈墊,請腿腳不好的婆婆坐下休息。她則很快生起爐火,開始做抓飯。先洗些胡蘿卜、皮牙子切好備用,再把準備好的風干牦牛肉切成小條。油燒熱,肉菜下鍋,不一會兒,帳篷里已是暖暖和和,爐火正旺,香氣彌漫。
天色已黑,看到賽提加瑪忙個不停,老人和孩子不知什么時候能吃上熱飯,我們趕緊用電爐子燒水煮了一大鍋紅燒牛肉面,給阿依都汗和他們娘仨都盛了一大碗,讓他們先吃頓熱飯暖暖身子。
吃完飯,雨越來越大,天氣越來越寒冷,賽提加瑪家的帳篷太小,容不下太多人,我們只好上車睡覺,一夜風雨敲打著車窗車頂。
夜晚12點多,牧工們才趕著牛羊到達我們扎營的地方,外面刮著寒風下著大雨,一片漆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沒敢下車拍攝。
第二天一早7點鐘天剛蒙蒙亮,我醒來洗漱,卻發(fā)現(xiàn)牧工們已經(jīng)趕著牛馬羊上路了。我們在帳篷里簡單地喝了點茶、吃了幾口馕,趕緊幫著阿依都汗和賽提加瑪拆卸帳篷、收拾東西裝車。很快,我們又踏上了轉(zhuǎn)場之路。
沿著218國道,我們繼續(xù)向西北方向前進,一路上雨越下越大,風也越來越大,把蓋在皮卡車上的篷布刮起來,阿依都汗趕忙下來重新綁扎篷布。
在218國道行進了很久,看到旁邊有一塊標志牌,上面寫著“鞏乃斯89 km、那拉提135km、伊寧383km”,也就是說我們越來越靠近伊犁新源縣地界了。
不久,車頭向南下國道,進入砂石路,一直向南開了很久,又轉(zhuǎn)向東開。我查了下高德地圖,顯示我們沿著開都河一直向東行進。對于第一次跟著轉(zhuǎn)場的我們來說,此時不知身在何處。
沿著砂石路搓板路向南,走了一段路再向東,過開都河源頭尕瓦西河上的兩座大橋,再沿著開都河一直向東前進。我們完全蒙圈了,只知道一直向前,向前。車子駛進了巴音布魯克茫茫大草原,遠遠近近全是綠色,有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來路在哪里,可是阿依都汗他們就能夠清晰地辨別出上一年轉(zhuǎn)場走過的路。我們很好奇,明明沒有路,可他們是怎樣在茫茫大草原上記住通往夏牧場的路呢?
天上一直下著毛毛細雨,草原上的道路更加泥濘濕滑。車子不停地扭來扭去。丈夫開了近40年車,車技算是比較好的,走在這條路上也是直皺眉頭。
我在手機高德地圖上看到,我們經(jīng)過阿得克山,經(jīng)過比吉蓋布魯斯臺,經(jīng)過巴音布魯克九曲十八彎,不斷地穿越一片又一片大草原。離阿依都汗說的兩個小時又過去了兩個小時,感覺都要走到天邊了,還沒到達夏牧場依開布魯斯臺。
在我的心目中,神秘的夏牧場依開布魯斯臺太遙遠了。
就在我有些沮喪的時候,阿依都汗告訴我們,前面就是她的夏牧場了。我以為就要停車到家了,沒想到打開草場的柵欄門,待我們的車開進去后,他又告訴我們還要往前走,努合家的夏牧場還在前面。
有一條河流(后來我知道這條河叫依開布魯斯臺河)一直穿越夏牧場,沿著河流我們繼續(xù)向前,不久,草場上就沒有路了,所謂的路,就是從草原、河灘、河流中蹚出的路,大坑小坑,大石頭小石頭,簡直就是造車路,走得我和丈夫心驚肉跳、心痛不已。
我們的車子一會兒爬山,一會兒蹚河,下河灘時由于坑太大還被剮了底盤。丈夫心疼地說,這是開車近40年來走過的最爛的路。
在一段上坡前,阿依都汗停下車。他告訴我們,這段路雖然不長,但特別危險,尤其是下雨天,道路濕滑,路特別窄,路的右邊就是陡峭的河岸,之前有幾位牧工的皮卡車就是在這里滑到河里去了。
經(jīng)他提醒,我們更加小心了。阿依都汗慢慢在前面走,等他的皮卡車過了這段路,我們再開始前進。果然如他所說,經(jīng)過這段路中間時,我們的車尾扭了幾下,嚇得我緊緊抓住車門把手,大氣不敢出,直到安全駛過這段路。
下午4點多鐘,我們終于抵達夏牧場依開布魯斯臺努合的家。他家位于依開布魯斯臺河谷向東最前段,距依開布魯斯臺達坂不遠,也是牧三場的牧工們趕著牲畜轉(zhuǎn)場翻越依開布魯斯臺達坂的必經(jīng)之路。
努合家是一棟牧區(qū)常見的木頭房屋,屋后是一個用石頭壘的羊圈。房屋周圍用鐵絲圈起來,門前屋后草色青翠,草場上盛開著一片片或黃或紫的野花,令我不由感慨:夏牧場就是牧民的天堂啊。
上一年夏季生活過的房屋,儲藏物資的庫房大門已經(jīng)被狗熊撕開了,半邊墻也被它推得裂了很大的縫。屋內(nèi)屋外一片狼藉。
賽提加瑪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她開始快速地整理主屋。主屋是用一條條實木和著泥搭建起來的,是新疆牧區(qū)常見的小木屋。
木屋只有一間,東面一半是一個大土炕,炕上鋪著厚厚的花毯,三面墻壁上懸掛著紅色花朵的壁毯,一下子讓簡陋的木屋鮮亮起來。炕前面是一個老式的鐵皮爐子,勤快利索的賽提加瑪已經(jīng)生起爐火,燒了一大鍋開水。
房屋的北面、西面放置著兩個柜子,裝著家里常用的物件。西面靠墻立著一臺太陽能發(fā)電機器。這是牧區(qū)常用的發(fā)電設備,在交通不便的大山深處,電力設施無法到達,牧民們的日常生活照明就靠它了。
兒媳婦收拾房屋的空,努合的媽媽已經(jīng)把帶來的新鮮羊肉切好了,水開了,肉下到鍋里煮。這就是新疆本地牧民常做的家常飯——手抓肉。肉燉得差不多了,賽提加瑪把切好的土豆和玉米塊放入鍋中繼續(xù)燉。
努合的媽媽拿著家中老舊的望遠鏡,站在門口向著東面的大山出神地望著,母親是在擔心趕著牛馬羊翻越達坂的孩子們的安危。
在我們焦急的等待中,趕著馬群的胡斯曼臨近21時先期回來了。頭戴皮帽、圍脖,身穿棉大衣的胡斯曼渾身被大雨淋濕,他告訴我今天翻越了三個達坂。
看到胡斯曼安全返回,阿依都汗放心了。胡斯曼說,努合和另外兩人還有一個小時才能到家。賽提加瑪早已把餐布打開,在上面撒了很多切成塊的馕餅和包爾沙克。胡斯曼一邊吃馕喝茶一邊和我們聊天。
我站在河邊一塊草地上放飛無人機,從高空中俯瞰夏牧場,這是一條巨大的悠長的山谷,沿著河谷河岸邊零星地分布著幾家牧工的房屋和圈舍,其中包括努合家。河谷左邊是更高更大的山體,我們來時的路彎彎曲曲像一條細線分布在河谷邊的草灘上。
晚上9點,脖子上掛著望遠鏡的阿來不知怎么知道爸爸要回來了,嘴里喊著“阿爸、阿爸”一個人就往院子外面跑。
遠遠的騎著馬的努合回來了,伸出雙手拉著兒子的雙手,一使勁把阿來拉上馬背。小家伙騎在爸爸的馬背上開心得不得了。疲憊的努合顧不上下馬,先把兒子帶著騎著馬兒轉(zhuǎn)了兩圈才下馬回家。
前兩天見到努合還沒那么黑,在崇山峻嶺間奔波兩天,一下黑了許多。
賽提加瑪趕緊把燉好的羊肉從鍋里撈出來,又撈出土豆和玉米單獨放在一個碗里,再用鮮美的羊肉湯煮了一大盤白皮面,撒上皮牙子和羊肉湯,這就是哈薩克族的那仁飯了。
香噴噴的那仁飯和奶茶,除去了牧人們兩天長途跋涉的疲憊。天山深處牧民們最輕松最幸福的夏牧場生活就此拉開了帷幕。
因為努合家沒地方住,再加上阿依都汗著急著要趕回場部,簡單的晚飯后,我們立即啟程返回,此時已是晚上9點半。
經(jīng)過下午的晾曬,返程的路沒有來時那么濕滑了,我們行進的速度比來時快了許多。經(jīng)過6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直到凌晨3點半,我們才回到牧三場場部。
進入2025年了,牧區(qū)的交通、通訊、吃住等條件,比之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前已經(jīng)改善很多,但靠一步一步丈量的轉(zhuǎn)場路,在當下這個已經(jīng)深度文明的現(xiàn)代社會,還是顯得那么傳統(tǒng),那么艱辛。
從1952年走到2025年,對于牧三場的牧工們來說,已經(jīng)走了至少三代的轉(zhuǎn)場路,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73年。
這讓我更加敬佩生活在新疆天山深處的牧民們,千百年來他們祖祖輩輩生活在天山深處,從不言苦,從不言累,以自己的勤勞、艱忍,換來牧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生活的日益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