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fā)
行走就是一種思考?!坝媚_寫作”,是我多年來的一種寫作方式。
2019年,中國作協(xié)組織20多位作家分赴各地,采寫“脫貧攻堅”的感人故事。開動員會時,我想,其他作家都有固定的點了,我就干脆全國走一圈吧,能采訪到的都采訪采訪。當時,中國作協(xié)制定了一個政策,參加采訪的作家每人發(fā)一筆固定的經(jīng)費,下去后吃住行自行解決,不給地方添負擔,花多了自己補,剩下的也歸個人——這倒有利于作家們發(fā)揚艱苦樸素的工作作風。但是我決定全國走一圈時,根本沒去想費用的問題——深入生活,投身寫作,那才是我最大的快樂!
我從北京出發(fā),赴陜北,入新疆,穿云南,走貴州,過廣西,帶著一盞小臺燈,專往曾經(jīng)最貧困的地方走。途經(jīng)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時,因沙暴襲來,遮天蔽日,失去方向,只能坐等救援,我戴的小紅帽也被風刮沒影了。這次采訪,我寫出了長篇紀實《國家溫度》?;氐奖本┠翘煲咽前胍梗錾洗蟊┯?,電閃雷鳴,積水成河。下了飛機后,打車匆匆往家趕,結果誤進對面一個社區(qū),怎么也找不到家了。沒辦法只好打110,警察最終通過手機定位系統(tǒng),把被澆成落湯雞的我送回了家,老伴還被嚇了一跳,以為我犯了什么事兒了。
2024年是全國對口支援西藏30周年,我去了西藏。當?shù)厝硕颊f,我這個年齡不該上高寒缺氧的高原了,為此旅社給我配了氧氣瓶,每天晚上吸一陣子。后來我和當?shù)赜浾吆蠈懥艘黄蠹o實,發(fā)表在《人民日報》。年輕時我曾在北大荒下鄉(xiāng)8年,什么艱難困苦都見過,如今這點辛苦又算什么?
新疆,我也去過多次。新中國成立初期,10萬大軍就地安家。為節(jié)省軍費,軍裝沒有領章帽徽,沒有衣領衣兜。官兵駐扎在大漠戈壁上,常年見不著青菜,很多人患了夜盲癥。有一次,一個連隊終于做了一大鍋青菜湯,連長號召把所有青菜留給一個年輕戰(zhàn)士吃,就是為了保護他那一雙明亮的眼睛。夜晚下工讓他帶路,再用一條麻繩系住整支隊伍,官兵們看不清路,卻依然高唱著“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塔克拉瑪干沙漠旁邊有個老兵村,官兵來自全國各地,到新疆后從未出過村。他們用一生,把軍裝的顏色給了大漠戈壁。我去祭拜過一片很大的墓地,茫茫黃沙中所有的墓碑都寫著姓名、年齡、籍貫,全部向東!上世紀90年代末,老兵已所剩不多,首長安排17個老兵出來轉轉,在石河子廣場見到王震將軍的雕像,他們立即列隊敬禮:“報告司令員,你交給我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在場群眾無不落淚。
在云南,復員歸鄉(xiāng)的戰(zhàn)斗英雄王明禮領我參觀茶園,上山時他健步如飛。路上我才得知,幾十年來有兩樣東西他一直帶在身邊:一個是全班戰(zhàn)友的花名冊,一個是一把老軍號。每天清晨,他都登上山頭吹響軍號,組織鄉(xiāng)親們上山種樹護林。路上說起曾經(jīng)的戰(zhàn)斗,王明禮卷起褲腿告訴我,他的左腿沒了神經(jīng),釘子穿過腳面沒感覺;而右腿——說著他忽然解下來,砰地扔到幾米外的路邊,嚇我一跳,他卻哈哈大笑!
幾十年來,正是這些動人事跡深深感召了我,讓我不停地翻山越嶺、進村入寨,去聆聽,去書寫,把鍵盤敲得丁當響。有時候我會感動得熱淚橫流,喊房東趕緊“拿紙來”。有時候又會哈哈大笑,圍觀的鄉(xiāng)親們也跟著我笑。
進入波瀾壯闊的新時代,我走的山區(qū)農(nóng)村越來越多,從黑龍江到海南島,所到之處,道路四通八達,人們生活幸福,鄉(xiāng)親們建起了別墅式的小白樓,院里停放著大型農(nóng)機和小轎車,我能不為之動容嗎?
老伴曾說我“雖是老驥,并不伏櫪”,在我看來,這樣的生活不僅有意義,也有意思、有溫度。人生有一種召喚叫責任,有一種激情叫熱愛,有一種選擇叫出發(fā),有一種生活叫行走。雖然路的盡頭仍然是路,出發(fā),就是人生最美的姿態(tà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