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瀾閣里閱春秋
國慶假日期間,來到杭州市西湖區(qū)孤山路25號,這里坐落著浙江省博物館孤山館區(qū)。館區(qū)西側(cè),有一處古色古香的三進院落。假山、亭臺,而后豁然開朗,只見重檐歇山式的主體建筑,神似寧波天一閣。東邊為御碑亭,立一塊高大石碑,正面刻有光緒題字:文瀾閣,背面為乾隆諭旨,由光緒五年時任浙江巡撫譚鐘麟錄。
作為清代四大藏書閣之一,文瀾閣因《四庫全書》而興,也因書而遭遇離亂。館閣正式落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年后,《四庫全書》陸續(xù)運抵入館。太平軍入杭城,古籍流失在外。咸豐十一年(1861),杭州鄉(xiāng)賢丁申、丁丙“集膽壯數(shù)人”,半夜搜尋散落,追回八千余冊。同治年間,文瀾閣開啟回收、補抄的大工程,雇員百余人,耗資五萬余元,方至3396種,34769冊。光緒年間,文瀾閣重建,恢復舊面貌,同時增建門房、假山及亭臺。
一座藏書閣的浮沉,見證中國近代圖書歷史流變,亦讓人懷想,四庫全書收錄書冊之浩瀚,其保存所涉人力物力之巨。在清代,有這樣一群人,合力閱讀皇皇書冊,為每本典藏書籍,量身定制“導讀”文字,寫就《四庫全書總目》這一兩百卷的大型解題書目,為古籍的保存、研究作出不可估量的貢獻。這些古籍背后又有怎樣的故事?
一道圣旨 萬卷書緣
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初四,考慮到之前的類書“不能悉載全文”,又加之“古今來著作之手無慮數(shù)千家……正宜及時采集,匯送京師,以彰千古同文之盛”,乾隆頒布了一道匯錄古書的圣旨。隨后的圣諭依次說明了采擷的標準、匯錄的要求,直到三十八年二月,將之定名為《四庫全書》?;实鄣拿?,臣子自然不得不從,何況這還是一件造福學術(shù)界的大事。
有此學術(shù)覺悟,可以說四庫的緣起在于乾隆皇帝。細讀圣旨,皇帝的目的并不盡在于惠澤文苑。
清朝是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也是少數(shù)民族當政的時期。明末文人對待清朝的態(tài)度,正如南宋人之于金、明初人之于元。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皇帝提到:“前因匯輯《四庫全書》,諭各省督撫遍為采訪。嗣據(jù)陸續(xù)送到各種遺書,令總裁等悉心???,分別應(yīng)刊、應(yīng)鈔及存目三項,以廣流傳。第其中有明季諸人書集,詞意抵觸本朝者,自當在銷毀之例?!鼻宕y(tǒng)治者惟愿穩(wěn)固政權(quán),自然不希望看到“詞意抵觸”圖書撼動民心。因此,在四庫版本的古書里,有關(guān)金、元、清的措辭會較大改動,是館閣文臣根據(jù)乾隆的態(tài)度作出的調(diào)整。
除了明面上的銷毀禁書,乾隆皇帝還有一招,那就是站在“公理”面前,收買人心。在一道圣旨里,乾隆大打感情牌,稱自己讀畢熊廷弼、王允成、葉向高等頗有名望的明代文人著作,為這些人潸然淚下、痛哭流涕,認為明代滅亡與當政者不采納忠言有關(guān)。帝王的心思,藏在圣旨的字里行間。也是編纂官們需要仔細加以揣摩的內(nèi)容。
除了把控編纂的導向,乾隆事無巨細制定四庫編纂標準:“將一書原委,撮舉大凡,并詳著書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覽了然。”對于進獻古籍的義舉,也要大力嘉獎。史載,浙江范懋柱進呈天一閣藏珍貴古籍六百四十一種。乾隆感“其裒集收藏,深可嘉尚,前已降旨分別頒賞《古今圖書集成》及初印《佩文韻府》”。
《古今圖書集成》是一部集大成的類書巨著,被譽為康熙時期的“百科全書”。一萬卷的體量足足要一間屋子才放得下,這也可見范懋柱那幾百冊書的意義所在。值得一提的是,范懋柱來自藏書世家,是范欽的八世孫,也是天一閣的守護人之一。
在那個技術(shù)并不先進,藏書面臨著水、火等隱患的年代,正是一批又一批民間藏書家的努力,才讓如今的我們能從壁櫥中看到那些珍貴的刻本。除了皇家的“石渠”、“內(nèi)府”,還有天一閣,還有傳是樓……薪火相傳,書脈不斷。
自乾隆三十七年至五十五年,乾隆頒布了二十余道圣旨,見證了四庫從無到有,從裒集到編纂的全過程。無論乾隆的本意是如何,這一部四庫出現(xiàn)了,它將給后世帶來巨大的文化影響,以及“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學術(shù)情懷。
編纂分類 獨具匠心
《新唐書·藝文志》載:“兩都各聚書四部,以甲乙丙丁為次,列經(jīng)史子集四庫?!惫偶棋?,自然需要將之分門別類。而常見的一種分類,便是經(jīng)史子集。經(jīng),讓人聯(lián)想到十三經(jīng),屬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史,便是官修正史。子,收錄絕大多數(shù)哲學著作,比如諸子百家。集,相當于如今所說的“文學類”,如《蘇東坡文集》。
自《漢書·藝文志》問世以來,正史中有了目錄專編。公家的目錄專編還包括,《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等,而私家藏書目錄則有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這些專編相當于古籍的“花名冊”,對于研究者來說是極好的參考工具書。
到了清代,裒集古書的工作量很大,需要極強的學術(shù)本領(lǐng)。乾隆欽定紀昀來做“皇家編輯”。這位大學士曾因《鐵齒銅牙紀曉嵐》的熱播,以伶牙俐齒的形象,出現(xiàn)于大眾視野。然而,他是當時實打?qū)嵉摹斑M士及第”,歷任侍讀學士、學政。乾隆三十八年,他出任《四庫全書》總纂官,“始終其事,十有余年”。
從分類之初,紀昀不曾偷懶。在四庫的二十則凡例之中,他寫明了自己的分類標準:擇善而從。
舉幾個例子。詔令、奏議皆關(guān)國政,但被《文獻通考》列入集部。紀昀考之《唐志》《漢志》,決意把這兩類歸入史部。舊志并未對《香譜》《鷹譜》這類檢索性質(zhì)的書專門分類,僅將之放入農(nóng)家。紀昀參考了南宋尤袤《遂初堂書目》之例,別立“譜錄”。
既參考正史中的目錄,又不全仰仗之,而能博采多家,這樣客觀理辨的態(tài)度值得學習。
志書存在一種現(xiàn)象,循名失實,即“名不副實”。宋代官修書目《崇文總目》將《樹萱錄》編入“種植”。單從題目來看,樹萱定與農(nóng)業(yè)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然而考其內(nèi)容,《樹萱錄》實乃神話志怪小說。此處謬判,早為宋代史學家鄭樵所譏,而后紀昀在四庫中加以修訂。
除了校正前志的錯誤,紀曉嵐等還親自為大量的書判定類屬,使之名實相副?!豆P陣圖》是一部傳授書法要領(lǐng)的著作,書中還列舉了基本筆畫的寫法。從前的志書將之列入“小學類”。對此,紀昀作了新的歸類:“今惟以論六書者入小學,其論八法者不過筆札之工,則改隸藝術(shù)?!?/p>
不撿現(xiàn)成的標準判定,而非要一一鑒別。不因人廢書的選書標準,不帶門戶之見、寬厚兼容的精神,精核考證、敦茲實學的學術(shù)態(tài)度,著實須一番苦功,也奠定四庫的“辨章”之基,令后世贊頌。
學術(shù)橋梁 跨越時空
四庫共有二十則凡例,每則皆是言簡意豐,蘊含著編撰者的拳拳用心。而四部及四十四類之首的序篇,更是一部簡明的中國學術(shù)史。
作為歷史文獻學家,張舜徽先生著有《中國文獻學》。對四庫提要情有獨鐘的他,在敘講疏中主要運用三種證明方法:一是用提要本身文字來內(nèi)證,即本證法;二是用其他學者觀點來印證;三是自抒己見,發(fā)表個人看法。敘講疏的考證有理有據(jù),是研究提要的重要參考資料之一??此圃u書,實則論學。
四篇總敘中,經(jīng)部總敘猶如一份學術(shù)通考,值得細細推敲。古時經(jīng)學地位極高,這一點從科舉處即可知。紀昀以為,像經(jīng)書這般“如日中天”,已經(jīng)“無所容其贊述”,于是他所選錄、評價的是沽經(jīng)之說。這涉及漢代以來的經(jīng)學傳統(tǒng)。紀昀將兩千余年的經(jīng)學沿波,分出六變。漢代五經(jīng)博士流于拘泥,而魏晉至唐宋時期,治經(jīng)風氣流于泛雜?!奥彘}繼起”,落于悍弊;心學始立,以狂禪解經(jīng)。
分論流變之后,紀昀便為其定了歸宿。自漢以降,“不過漢學、宋學兩家,互為勝負”。據(jù)張舜徽先生的說法,“漢學、宋學之名,發(fā)自清儒”。漢學有根柢,宋學則有精微的特質(zhì)。兩家囿于門戶之見,“彼此攻詰,勢同水火”。對此,紀昀講出兩句公道話:“消融門戶之見,而各取所長,則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經(jīng)義明矣。蓋經(jīng)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闭缥覀兓赝麣v史一樣,紀昀梳理經(jīng)學流派時,不免也扮演著事后諸葛亮的角色。而且,據(jù)張舜徽先生考證,紀昀于提要中多揚漢抑宋之辭。然而讀到兩句話時,依舊會為他試圖超越學派之爭、直抵“公理”的學術(shù)熱忱所折服。這樣的熱忱,源自國盛期的文化自信,也蘊含著對學術(shù)真理的追求。
作為一部官方編纂的工具書,提要的學術(shù)影響力超越時代,惠及近代、當代學界。歷史學者陳垣曾說:“我感到從它那里得到的教益,比學校中任何一位老師還多。”研究古籍的學者,均能循階而上,借了提要這一把高梯,探訪浩瀚的故紙堆,更上一層樓。
看山有三境界,推至四庫的研究也可。初讀四庫總目,以為“目錄而已,不如讀其中提及的一部完整的書”;略窺其中的精妙,方才明白,這哪里是目錄,而是足資學人登堂入室的寶典。余嘉錫先生在《四庫提要辯證·序錄》中曾說過:“剖析條流,斟酌古今,辨章學術(shù)……功既巨矣,用亦弘矣?!比缃瘢瑥倪@篇經(jīng)部總敘看來,此言可謂切意矣。
如今,人們來到文瀾閣,于三進三落的院內(nèi),緩緩徐行,早已不見書籍的影子。數(shù)字人文時代,古籍入庫,或是錄入線上古籍資料庫,古老的藏書閣漸漸成為歷史符號。然而,“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的精神卻未褪色。從手抄本到古籍庫,從藏書樓到線上平臺,變的是載體,不變的是投身學術(shù)、碰撞思想的追求。而《四庫全書總目》正如一座橋梁,連接著乾嘉學者與當代學人。它時刻提醒著我們,真正的學術(shù)公理,終須穿越門戶之見,在時代的長河中反復淬煉方能顯現(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