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洪波:手稿軼事


《聽琴》手稿(首頁、末頁)
自從20世紀90年代興起“換筆運動”以來,電腦寫作成為大多數(shù)作家的首選,作家的手稿反倒成了一種珍稀的資源。因為用電腦寫作方便快捷,形成的文字清爽整潔、讓人一目了然,我記得很多的報刊編輯部都公開宣示:投稿請用電子文稿,拒絕手稿。這種對手稿的拒絕,成為不少作家心頭的一團陰影。
手稿的價值、手稿的意義究竟還有沒有?就我個人的看法而言:手稿的價值和意義不僅僅有,而且非常重要。
不久前,我讀到了《光明日報》的一篇小文章,談的是《紅旗譜》作者梁斌先生的手稿觀。有一年天津大地震,梁斌在緊急關(guān)頭只搶救出自己的手稿,這手稿當年曾有一個西班牙收藏家出價10萬美金購買,梁斌斷然回答:“不賣,我的手稿屬于人民。”現(xiàn)在他的這些手稿全部捐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片紙未留。梁斌先生曾留下一句在我看來是出自作家內(nèi)心最真誠的呼聲:“手稿是從作家身上掉下來的肉?!蔽衣犨^一種作家手稿觀——手稿就是作家的心血的載體,但是這樣的觀點遠沒有梁斌先生這句話來得深刻形象,讓寫作者刻骨銘心。“手稿是從作家身上掉下來的肉”是一句內(nèi)涵多么豐富的話,唯有一個秉筆寫作終生并且用心血著述自己人生感悟的作家,才能有這樣的手稿觀。
說到手稿,我還有幾個有意思的故事。記得有一年,我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辦公廳供職的時候,辦公廳整理資料的一位同事拿出一份《人民文學》雜志的作家手稿,讓我鑒定。是誰的手稿呢?原來是豐子愷先生散文名篇《上天都》的手稿。
豐子愷先生是我極為敬佩的作家,當年我就讀魯迅文學院時,做的畢業(yè)論文就與豐子愷的散文藝術(shù)相關(guān)。正是托豐子愷先生的福,我才由詩歌轉(zhuǎn)向了散文創(chuàng)作。由于和豐子愷先生這種文脈與精神的相通,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散文《喜歡豐子愷》。
我尚在云南軍旅時,豐先生就已經(jīng)辭世,但這種和豐先生情感上的親密連接,使我拿到《上天都》手稿時激動不已。我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在臺燈下反復端詳,的確是豐先生的親筆。那個時期的稿紙粗糙寬大,而豐先生的筆跡又是那樣的熟悉,況且我對《上天都》這篇散文十分了解,所以我不用進行太復雜的技術(shù)鑒定,一眼就看出了手稿中透露出的豐先生寫作時那種瀟灑獨特的信息。那一夜,我獨自面對豐先生的手稿,仿佛在和自己尊敬的前輩品茗座談。我體會到他在60年代初期登上黃山天都峰時那種獨特的感受,也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激動,甚至某種體力上的疲乏。手稿上字里行間散發(fā)出的一種特殊氣息深深地感染了我,也感動了我。第二天我把手稿還回秘書處,告訴他們,這是豐先生的真跡,務必保存好。
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多年,有過四十年的編齡,經(jīng)歷過、瀏覽過甚至親手改定過的作家手稿不計其數(shù),所以我對作家的手稿有一份特殊的尊敬。我知道,當作家在手稿上揮筆寫下自己欣喜、得意的文字時,他內(nèi)心中洋溢著的特殊快感是無以言表的。
還有另一個故事。若干年前,我曾經(jīng)受《中國文化報》朋友之約,夜里聆聽了一次蜀派古琴的彈奏。當時報社借住在一座古廟,夜色里的古廟林木森森,古箏聲聲。月影浮動時,我仿佛感到了某種遠古的神韻。歸來后,我寫下了一篇散文《聽琴》,9頁的稿紙,一揮而就,沒有留底稿,徑直寄給了《中國文化報》。
文章很快發(fā)表了,甚至被散文領(lǐng)域的某些選刊選用了。故事卻遠遠沒有結(jié)束。
幾年前,我突然接到了曾任《中國文化報》副刊主編的王洪波先生的一條短信,王洪波、高洪波,兩個洪波湊在一起肯定有話說。王洪波告訴我,在舊書交易網(wǎng)站上看見了我的《聽琴》9頁手稿在拍賣,每頁300塊錢,問我要不要買回來。聽到這話,我不禁笑了起來,說,當時你們給我的稿費總共才200塊錢,現(xiàn)在讓我用這么超出底價的價格買回我的原稿,敬謝不敏,誰愿意買誰就買去收藏吧。
這本是文人間的趣談,我在一次關(guān)于閱讀的演講中談到了這個有趣的作家手稿的故事,沒想到后續(xù)居然有新的進展。
我遠在西安的一個晚輩張志方,是一個對文學、對閱讀有特殊興趣的青年人,他的長輩還是我在軍旅中的老首長。結(jié)識了張志方之后,他告訴我,他拍賣購得了我在90年代初期評論陜西作家高建群的一部手稿,叫《解析高建群》,文章發(fā)表在很權(quán)威的刊物《文學評論》上。這是我當時以《中國作家》副主編的身份對本刊作者高建群一次發(fā)自心底的評介,也是我在《文學評論》這家刊物上發(fā)表的唯一一篇文章。萬萬沒有想到,手稿居然被張志方買到手,并且送給了高建群,而高建群轉(zhuǎn)手又贈給了陜西文學館。在手機上,我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捐贈儀式,借由這個契機,我和高建群在微信上開心地互通款曲。后來,高建群出了一部厚重的長篇小說《中亞往事》,我們在北京開研討會的時候,張志方、高建群和我還見了面。
故事并沒有完結(jié)。不久前張志方告訴我,他居然買到了我前面談到的《聽琴》手稿,而且價格并沒有我說的那么昂貴,因為它是和一批文物同時被他收入囊中的。就這樣,9頁紙的《聽琴》手稿被張志方大方地轉(zhuǎn)贈給了我,用快遞迅速遞到了我的手中。
那一夜,我面對著三十一年前自己伏案寫下的那篇關(guān)于古箏、關(guān)于古琴、關(guān)于音樂、關(guān)于夜色與人生的手稿,感慨萬千。我即興為張志方寫下了一首感激的小詩:
舊稿三十一年前,琴音猶自繞耳畔。
古剎月影入茶盞,轉(zhuǎn)瞬人生嘆慨然。
落款是“謝志方小友寄《聽琴》手稿”,隨后我把這首詩寫成書法條幅,寄給了遠在西安的熱心小友張志方。我感念他對作家手稿的一種特殊的關(guān)愛,更感念由于他的認真和執(zhí)著,使我三十一年前的手稿重新回到了我的面前。這真像一個遠方的游子回到了故鄉(xiāng),更像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回到了自己的懷抱。
這一刻我再咀嚼梁斌先生的手稿觀:“手稿是從作家身上掉下來的肉”,百感交集。我捧起三十一年前自己的這份手稿,不由得發(fā)出深深的感慨。的確,閱讀手稿如同置身作家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場。手稿在,文字在,氣息在,文學的意義自然也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