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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5年第8期 | 樊健軍:早安,春天
來源:《飛天》2025年第8期 | 樊健軍  2025年10月30日08:24

1984年的春天,早上,如果你正好去汽車站,就會看見那個叫霍美麗的女孩,說不定你已經(jīng)在車站外的街道上看見她了。天氣開始熱起來了,可早晨還很清涼,從常州亥河刮上岸的風吹進脖子里,涼颼颼的,好像一溜細蛇游進了衣領(lǐng)里。你縮頭縮腦的,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叫霍美麗的女孩。你還穿著厚毛衣,她已經(jīng)驕傲地穿上裙子了,只有夏天才穿的薄薄的花裙子。她顛著兩條修長的腿,全然沒有了城里女孩該有的矜持和淑女狀。她像一朵云一樣從你身邊飄過。你發(fā)現(xiàn)她在笑,是那種不可一世的笑容,不容褻瀆的笑容。她的眼睛很大,不止烏黑,還像星星一樣閃著光。你看過的任何人的眼睛都比不過她的眼睛??赡苁秋L吹的緣故,她的臉頰上像是浮著霞光,紅得發(fā)亮,紅得吹彈立破。她抿著嘴,她的嘴很小,通常說的櫻桃小嘴大概說的就是她的嘴。她從你身邊不屑一顧地飛過去了。她齊肩的烏黑的頭發(fā)飄起來了,她的花裙子飄起來了。她像一只綬帶鳥一樣飛進了汽車站,飛到了一輛開往水門村的汽車上。

霍美麗提前一個小時到達了汽車站,提前一個小時上了車。她終于盼來了這一天,盼這一天都盼了兩年了。前年她同她媽媽說去小姨媽家吧,媽媽說明年去。去年她又同媽媽說去小姨媽家吧,媽媽說明年去吧。好不容易過了年,她舊事重提,媽媽說天氣暖和一些再去吧。一轉(zhuǎn)眼,這不春天就到了。她媽媽柳春蕊在繅絲廠上班,干的是剝繭抽絲的活,三班倒,請不到假。柳春蕊說你愣是要去你就一個人去,不怕走丟了你就一個人去,不怕被村子里的狗咬了你就一個人去。柳春蕊嚇唬她,她一點也不懼怕。她與同學一塊參加過夏令營,與同學一塊郊游過,一塊上過廬山呢。去哪里都不可怕,怕的是沒地方可以去。

她爸爸霍猛恬說,去什么去,哪兒也不許去。霍猛恬在市農(nóng)機廠上班,是個鍛工,人往那一站,像座鐵塔,粗脖子粗胳膊,說話甕聲甕氣。他的鐵錘雖然剛硬,但敵不過柳春蕊蠶絲般的柔軟,柳春蕊點頭了,霍美麗就飛起來了。

霍美麗東瞧瞧,西看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可座位上臟兮兮的。哎呀,臟死了。她掩著鼻子說。不能把花裙子弄臟了,她去做客呢,就是不做客,衣服也不能弄臟了。她得找個東西來把座位擦干凈,左找右尋,引擎蓋上倒是有塊抹布,灰不溜丟的,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她從隨身攜帶的袋子里翻找,找來找去,找到一塊手帕和一條毛巾,只有這兩樣東西可以拿來當一下抹布。早知道車上這么臟,她就帶張報紙來。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正要拿毛巾擦拭座位,司機上車了,見了她,微微一愣,旋即指著副駕駛座位說,囡,坐那里。那不是我的座位,我的座位在這里?;裘利愓f。我讓你坐那里你就坐那里,別人想坐我還不讓呢。司機咧著胡子拉碴的嘴巴說?;裘利惒戎嫔w去了副駕駛座,見座位也干凈不到哪里去,就皺著眉頭說,你們的車咋這么臟?

臟?哪里臟?司機說著從引擎蓋上一把抓起那塊臟兮兮的抹布,擦著霍美麗的腰伸過去,在座位上胡亂抹了兩把,干凈了,坐吧。

霍美麗還是不敢落座。她左手拿著毛巾,右手握著手帕,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后來一狠心,將手帕放回袋子里,拿毛巾將座位仔細地擦了一遍,眼看著白毛巾變成了黑毛巾。又一狠心,將手帕重新拿出來墊在座位上,才側(cè)著身子勉強落了座。

坐了老半天,車子沒啟動,她忍不住問,什么時候開車呀?司機說,快了,就發(fā)車了。問了三次,司機向她嘻嘻笑著說,囡,趕著出嫁呀?她的臉刷地紅了,又不甘心被司機討了便宜,回嘴說,你才趕著出嫁呢。

汽車終于發(fā)動了,出了站,出了城,上了公路。車廂里聲音嘈雜,加上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空氣摩擦車身的嘯音,都沒能對霍美麗的心情造成影響。她哼起了歌,雖然歌聲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可她也沒想過要唱給別人聽。那時的道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平坦,沙子路,路面坑坑洼洼,汽車顛簸得像是風浪中的船只,一下拋到浪尖,一下又跌到了谷底。這也沒有影響到霍美麗。春天的鄉(xiāng)村同城里多么不同,路邊的桃樹開了花,河邊的柳樹發(fā)了芽,長出了鵝黃的細葉,田野上是大片大片的紫云英,一切多么美好呀,像是畫里的,夢里的。

車子經(jīng)過一個站點,有人下了車,有人上了車。

司機師傅,什么時候到呀?霍美麗問。

囡,你這是要去哪里?司機笑著問。小姨媽家?;裘利惢卮?。司機的笑聲更響亮了,她是多么自豪呀,好像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她小姨媽家,而是去北京,去中南海。你第一次去你小姨媽家?司機瞥了霍美麗一眼,挺關(guān)心地問,你可別上錯了車,走錯了路?;裘利惏蛋嫡f了聲討厭,這司機太多嘴了,太喜歡管閑事了。

司機師傅,還有多遠呀?又過了一個站點,霍美麗有些著急地問。

早著呢,還沒到石歧灣,過了石歧灣才是洋湖港,過了洋湖港就快了。司機的回答慢悠悠的,好像故意在逗她。

霍美麗不理睬司機了,別過臉,看往窗外。她看見白楊樹長出了嫩葉,屋舍上飄出了炊煙,房前屋后的菜地里開滿了黃亮亮的油菜花。燕子在田野上飛來飛去,有時停在樹枝上。車子不知不覺過了石歧灣,不知不覺又過了洋湖港。

可沒想到,車子離開洋湖港沒多遠,突然熄火了。媽的,這破車。司機罵罵咧咧從駕駛座上站起來,翻過引擎蓋,囡,你讓讓。司機把引擎蓋掀開了,從工具箱里拿出扳手、螺絲刀,俯下身子,在引擎上敲敲打打,指指戳戳。糟了,去不成小姨媽家了?;裘利惖男囊幌伦拥搅松罹铮螞霭螞龅?。有的旅客下了車,有的擠在一塊看司機修車。師傅,能修好嗎?有人問。司機悶聲不響,不說能修好,也不說修不好。霍美麗坐不住了,探頭往司機鼓搗的方向瞧。司機挽著袖子,手臂上賁張的肌肉叫她莫名地緊張,興奮,又增添了對他修好汽車的信任。果然沒多久,司機讓售票員坐到駕駛座上,司機說打火,車子喘了兩聲,沒動靜,司機說再打火,車子又喘了兩聲。如此喘了好幾次,每喘一次,霍美麗的心就揪緊一次,好像自己喘不過氣來一樣。就在她快要絕望的時候,車子忽然干嚎了幾聲,一下子啟動了。

司機沒說謊,過了洋湖港,就告訴霍美麗,囡,在這里下車。車子停下,霍美麗下了車。司機從駕駛室里探出頭,朝她嚷嚷,囡,回去還坐我的車。汽車轟隆隆開走了。

這是個丁字路口,路邊除了幾棵矮小的樹,什么也沒有,沒有房屋,也沒有行人。本來說小姨父會來接站的,可人呢?霍美麗提著裝衣服的行李袋,袋子里裝有她的花裙子,也裝有弄臟了的毛巾和手帕。她孤零零地站在丁字路口,一時不知該往哪里走。

霍美麗后來偶然聽到小姨媽柳春惠埋怨小姨父,你也算個男人,連個自行車都不會騎。后來,她知道的事情更多了,那輛自行車是小姨父花了二十元租來的,自行車租來后,小姨父在村小學的操場上練習了好幾天。這一切都是為了迎接她的到來。她要來做客的消息,一個多月前柳春蕊就寫信告訴小姨媽了。接站的那天,小姨父還是來晚了,霍美麗見到他時,他把自行車騎得像蛇行一樣,在通往村里的土路上扭來扭去。他從自行車上下來時,踉蹌了一下,差點撞到了路邊的白楊樹上。

霍美麗抱著行李袋,一屁股坐在了自行車的后座上。小姨父雙手握緊車把,兩腿夾著車架,待她坐穩(wěn)了,將右腳掌踏在右腳蹬上,使勁一蹬,自行車便在土路上扭行起來。霍美麗沒心思留意路邊的景致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老是擔心小姨父會摔跤,結(jié)果怕什么來什么,真就摔跤了。這一跤連人帶車摔到了路坎下,將紫云英壓倒一大片。霍美麗反應快,車子尚未翻下坎時就跳車了,但是后背蹭在白楊樹干上,弄臟一大塊。小姨父從紫云英里爬起來,人沒受傷,可左腳的褲管被撕裂了?;裘利愔匦伦搅撕笞?,小姨父卻不敢上車了,推著自行車走。這會兒,你要是看見霍美麗的眼神,就知道她在鄙夷小姨父了。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兩彎眉毛擰成了兩道下弦月。這個身材瘦小的男人遠不及她爸爸高大,威武。她想她來騎自行車,她來載著小姨父走,可怕他面子上掛不住,再說她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載得動他。

霍美麗心安理得地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任由小姨父推著走。因為不用再擔心會跌倒,她的心情立馬好了起來,輕松起來,像個女皇似地開始檢閱沿途的風景。河水帶著小股的春潮,嘩啦嘩啦歡叫著,向東奔流而去。丘陵上的馬尾松郁郁蒼蒼的,不時看到夾在馬尾松間的映山紅。肥胖的黃蜂在油菜花叢中飛舞,嗡嗡唱著歌。走著走著,視野忽然變開闊了,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金黃,無邊無垠的金黃?;裘利愖哌M油菜花海了,她第一次見到如此波瀾壯闊的油菜花,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幾乎叫她窒息。黃燦燦的油菜花像波濤似的,一浪一浪朝她打過來,叫她發(fā)蒙,叫她暈眩。她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在想象了,已經(jīng)在歡呼了。她同小姨父說要下車,不坐在自行車上了。小姨父很樂意她跳下車,他要過她的行李袋,搭在后座上,他情愿推著自行車跟隨在她身后。

土路在油菜花地里逶迤延伸。霍美麗奔跑了起來,她張開雙手,像只飛翔的大鳥一樣。和煦的陽光照著她緋紅的臉頰,也點亮了她的眼睛。如絲如縷的春風吹拂,撩起了她的頭發(fā)。她花白的裙子像旗幟一樣飛揚起來,先是看到裙子背部有一塊黑不黑灰不灰的污跡,很快就看不見它了,眼睛里只剩下一團花白。那團花白在油菜花海里特別醒目,好像一團白色的焰火,越到遠處,焰火越來越潔白,越來越璀璨,把整個油菜花海都照亮了。

小姨媽柳春惠所在的村莊被油菜花包圍著,從遠處看,屋舍好像船舶一樣漂浮在金黃的浪花上。小姨媽以最熱情的儀式歡迎霍美麗的到來,又是摟又是抱,又是笑又是哭的。瞧瞧,我家的美人兒,這手,這臉蛋,這身段。小姨媽握著霍美麗的雙手,將她從腳看到頭,又從頭看到腳?;裘利惻ち伺ど碜?,一半是害羞,一半是想掙脫小姨媽的束縛。這會兒,她最想干、最急于干的事情是洗個澡,把身上的臟衣服脫下來,換上干凈漂亮的新裙子??尚∫虌寷]有放手的意思,兩眼像是盯著寶貝似的一眨不眨。姨媽,我想洗個澡。她附在小姨媽耳邊小聲說。該死!瞧瞧小姨媽這張嘴,光顧著說話。小姨媽趕緊去給她準備熱水,又吩咐旁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冬豆,陪陪你表姐啊。

待霍美麗從澡房出來,小姨媽家里已是人頭攢動,站的,坐的,哪個角落都是人。多是女人,抱著娃的,納著鞋底的。幾個姑娘,個頭同霍美麗不相上下,擠在一塊兒,遠遠地瞅著霍美麗,嘴角掛著微笑,眼神里全是艷羨,卻又怯生生的,仿佛來做客的是她們。她們的圍觀讓霍美麗有些厭煩,特別是那幾個抱著娃娃的女人。這讓她想起了去動物園參觀,她們一個班的同學圍繞著一只猴子瞎起哄。對那幾個年紀相仿的姑娘,她的態(tài)度明顯好得多,她朝她們微微笑了笑,雖然內(nèi)心維持著城里姑娘的某種優(yōu)越,可她的笑像春風一樣充滿暖意。

霍美麗很快交到了幾個朋友,一個叫香梅的,一個叫米秀的?;裘利愊肴タ从筒嘶?,她們就領(lǐng)著她往油菜花地里跑。那個叫冬豆的男孩因為得了小姨媽的命令,好像她們的尾巴一樣,寸步不離跟著?;裘利悊査齻?,咋種了這么多花?而她們更關(guān)心她身上的花裙子,你這裙子是在哪里做的?她回答,裁縫店。她們就暗暗發(fā)出感嘆,這城里的裁縫同鄉(xiāng)下的裁縫就是不一樣,城里的裁縫就是手巧。她們小聲嘀咕時,霍美麗的神色就不對了,雖然臉上保持著淡薄的笑容,可是那笑容里分明藏了鄙視,藏了輕侮。

霍美麗撇下她們,沿著田間土路奔跑。她邊跑邊想,要是有只風箏就好了,那就真有趣了。要是有一只風箏,一萬只風箏,那就更壯觀了。沒有比油菜花海更適合放風箏的地方了。可是令她掃興的,不止是沒有風箏,還有香梅和米秀見她奔跑,她們也奔跑起來,她們跑得比她快,很快她們就跑到她前面去了,將她遠遠地丟下一大段。落在最后的是冬豆,這個胖墩墩的傻乎乎的男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依然極力跟緊她。

村里的姑娘可沒有那么多閑暇,她們得做飯,打豬草,甚至上山砍柴。香梅和米秀陪同了霍美麗一兩個上午,就沒有時間陪她了。小姨媽從早忙到晚,也沒多少空閑的時間,形影不離的只剩冬豆了?;裘利悡u身一變,成了冬豆的頭頭,頭頭往哪里走,冬豆就往哪里跟?;裘利愡€是最喜歡往油菜花地里跑,每次進入花海之前,她都會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花香直透肺腑。她的筋骨舒展了,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敞開了。她總是喜歡往油菜花海的最深處奔跑,像一尾魚一樣,潛到水的最深處。

有一天,霍美麗在油菜花海里遇到一個男人,一臉的鍋灰黑,看不出他的年紀,不知三十歲還是四十歲。男人咧開嘴,露出一口黑黃的牙齒。城里來的?男人的聲音很粗糲,像是鐵锨鏟沙子的響聲,硌得人很不舒服?;裘利悺班拧绷艘宦暎瑳]敢看他,側(cè)著身體經(jīng)過他,就想快點跑開。姑娘,你別怕,我叫富春。那男人咧開嘴笑,那口煙熏火燎的牙齒又暴露出來了,你是誰家的親戚?冬豆在旁邊回答,我表姐。那男人“哦”了一聲,原來是春惠家的呀。就在口袋里左掏右摸的,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塞到冬豆手上,去,給你表姐買糖吃,可不能怠慢了你表姐?;裘利愓f不要,可冬豆已經(jīng)接過紙幣,并且轉(zhuǎn)過身,朝來的方向一溜煙跑了去。

霍美麗在決定跑與不跑時猶豫了一下,待她再去看冬豆,冬豆早不見了人影。

有婆家啦?那個男人問。

霍美麗的腦袋嗡地響了一聲,臉剎那漲紅了,又剎那變白了。

還是個黃花閨女呀。男人嬉皮笑臉地說。

霍美麗意識到了某種危險,扭身要跑時,她的一條胳膊被男人死死地攥住了,男人的另一只手非常精準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那個叫冬豆的男孩在油菜花地里亡命似地奔跑。他的個頭太矮,腦袋在油菜花叢中時隱時現(xiàn),好像一個落水的人在拼命掙扎。他的臉是漲紅的,呼吸是粗重的,跑得急了,他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大口喘氣。即便是這樣,他的一只手仍然高高地舉著,手里抓著幾顆糖果,邊跑邊喊,表姐,糖果,表姐,糖果。他沒有聽到表姐回答,也沒有看見表姐的身影。他以為自己跑過頭了,回轉(zhuǎn)身往來的方向跑,這一回,他換了一種叫喊的順序,將糖果放到了前面,稚嫩的童音飄忽在油菜花的上空,糖果,表姐,糖果,表姐。

冬豆在土路上跑了三個來回,表姐仍舊不見人影。因為跑得太賣力了,春風灌進他的嘴里,灌進了他的喉管,他被嗆著了,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吐出了一些黏稠的液體,那些液體流經(jīng)舌面時,他覺出了它是甜滋滋的,想把它咽回去,可是抵擋不住喉嚨里噴薄而出的氣體。嘔吐過后,他放慢了腳步,邊走邊朝油菜花地里打量,嘴里沒有停止喃喃自語,表姐,表姐,糖果,糖果呢。他的目光很銳利,可以從油菜花的縫隙間看過去老遠。他終于聰明了一點,發(fā)現(xiàn)了地溝里雜亂的腳印,發(fā)現(xiàn)了地溝兩旁被擠壓得歪歪扭扭的油菜花,還有折斷的油菜花掉在泥地上。他順著地溝往油菜花叢里走,掉落在地溝里的油菜花越來越多,好像有人在這里打過架。他拐了一個彎,又拐了一個彎,走出了一個“之”字形。他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油菜花被壓倒了一大片,好像被砸出一個天大的窟窿。慶幸的是他找到表姐了,表姐埋著頭,坐在被壓倒的油菜花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趕忙跑過去,揚起手中的糖果對表姐說,糖果,表姐。表姐沒反應,仍舊埋著頭,但肩膀的抖動放緩了一點,變輕了一點。

表姐,甜得很呢。小男孩的嗓音有輕微的沙啞,可能是因為剛剛被春風嗆過。

表姐依舊不動彈。小男孩忍不住去拽她的胳膊,可他的力氣太小,拽不動。他想把糖果塞到表姐手中,可是她的雙手被腦袋壓著了,頭發(fā)又瀑布似地垂落下去,像是掛了一道門簾。他在她的衣服上尋找口袋,可是沒有找到口袋。后來,他不小心發(fā)現(xiàn)了裙子上的血跡,在陽光的照耀下,血跡那么鮮紅,那么刺眼。他驚叫了起來,表姐,你摔跤啦?你受傷啦?

冬豆拽不動表姐,扶不起表姐,只有回家去報告他媽媽了。回家前,他不忘將糖果放進自己的口袋,往回奔跑時,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按住口袋,雖然影響了奔跑的速度,但他始終沒有松開手。冬豆跑到家時已是下氣不接上氣,他媽媽柳春惠正在洗芥菜,要把它曬干,做成梅干菜。表姐,她,她,不愿意起來。冬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起來就不起來,她總要起來的。柳春惠頭也沒抬,繼續(xù)洗她的菜。不是,她衣服上有血。冬豆著急了,不結(jié)巴了。咋啦?不是讓你跟著她嗎?柳春惠聽出情況不對,丟下菜,站起來了。我……冬豆支支吾吾,沒敢把買糖果的事說出來。

冬豆領(lǐng)著他媽媽柳春惠往油菜花地里走,冬豆跑在前,他媽媽跟在后。冬豆催促他媽媽,快點,快點。柳春惠進了油菜花地里,也跟著跑起來。當看見油菜花遭受蹂躪的現(xiàn)場,柳春惠呆住了,一定是有什么不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囡,你這是咋啦?她幾乎是哭喪著臉,摟住了霍美麗。她使勁將霍美麗往上提拉,可霍美麗的身體軟綿綿的,一點也不受力,直往下墜。她還是把她扶了起來,讓她的一條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她不用多費勁,就發(fā)現(xiàn)了霍美麗的花裙子被撕爛了,裙子上染著斑斑點點的血跡。誰???哪個天殺的?柳春惠嚎叫了一聲,但立馬掩住了嘴,見冬豆不知所措站在旁邊,瞪他一眼,低聲呵斥他,到外面去。冬豆受了委屈,還是乖乖地走了出去。

霍美麗是被柳春惠背回去的。柳春惠脫下自己的外套,將她包裹起來。霍美麗的眼睛里一團死灰,整個過程沒說一句話,不管柳春惠怎么問,她就是不開口。路上遇到有人問,柳春惠回復,外甥女把腳扭了。柳春惠借助油菜花的掩護,抄近道,將霍美麗背回了家。關(guān)上門,熱了水,將霍美麗洗干凈了,換上另一條花裙子?;裘利惥拖駛€木偶,任由她擺弄。拾掇好了,柳春惠讓冬豆去把他爸爸尋回來,冬豆很忐忑又很高興地出了門,沒走幾步,剝了顆糖放進嘴里,糖的甜膩立馬就在他的口腔里蕩漾開來。

冬豆爸爸得了冬豆的報告,并不著急,把手頭的活干完了,才慢慢吞吞往回走。他想象不到能有什么大事,女人嘛,在他眼里就是個麻煩。他吃夠了柳春惠的苦,受夠了她的罵。避得開的,他盡可能避開,躲得掉的,盡可能躲掉。進了門,他先去柴房放鋤頭,冬豆向他媽媽報告,爸爸回來了。柳春惠從屋子里退出來,隨手把門給掩上了,見了冬豆爸爸,嘴巴蠕動了幾下,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一跺腳,一扭頭,又鉆進了屋子里。冬豆爸爸懵懵懂懂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問冬豆,冬豆說表姐的腳扭傷了,問要不要緊,冬豆的嘴里裹了糖果,說話含混不清。

傍晚,香梅和米秀來找霍美麗玩,柳春惠把她們擋住了,美麗玩了一天,乏了,已經(jīng)睡下了?;裘利悰]吃晚飯,不管怎么勸,她就是不張嘴。這可咋辦?柳春惠長吁短嘆,恨聲咒罵,哪個挨千刀的,咋不早點去吃槍子兒。冬豆爸爸不知她咒罵的是哪個,斂聲屏息,唯恐惹火上身。我姐姐還不把我給吃了。柳春惠發(fā)了半天怔,吩咐冬豆爸爸,去把自行車借來,明早送她回城里。冬豆爸爸瞅了她半眼,蠕動兩下嘴巴,頭一低,出了門。

第二天大清早,他們?nèi)粟s著露水上路了。小姨父推著自行車,霍美麗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小姨媽一只手扶著她的腰,生怕她從自行車上跌下來,另一只手拎著蛇皮袋,袋子里是兩只雞。他們走得很匆忙,很沉默。沒有風,路兩邊油菜花的沉默更為浩蕩,更寬大無邊。他們很快到達了丁字路口,等來了最早一班進城的汽車。小姨父得到赦免似的,推了車趕緊往回走。小姨媽扶著霍美麗上了車,車上人不多,小姨媽給霍美麗找了個座位,可霍美麗死活不肯落座。小姨媽也不敢落座,只得陪她站著。一路上搖搖晃晃,搖了大半天,臨近中午,汽車總算進了城。下了車,出了站,霍美麗走在前,走得飛快。小姨媽因為拎著行李袋和雞,不得不一路小跑著。

霍美麗幾乎是沖進了家門,待柳春蕊從廚房出來,她早就“砰”的一聲將臥室的門關(guān)上了。這是咋啦?柳春蕊站在客廳中央,剛好迎上柳春惠,這囡,吃槍藥了。從柳春惠手上接過裝雞的袋子,和行李袋,來就來了,捉什么雞來。給柳春惠讓座,柳春惠不坐,給她倒水,也說不喝。那我去給你做飯,柳春蕊說??闪夯葸B飯也不吃了,說要趕回去的車,家里還有好多要緊的事等著,邊推辭邊往門外退,退到門外,不見了柳春蕊,柳春惠趕緊撒開腳丫子奔跑起來。

霍美麗關(guān)在自己的臥室里做夢,夢里無一例外都在倉皇逃命。她在油菜花地里奔逃,繁茂的油菜花沒有花香,反而變成了她逃亡的障礙。她逃往東,逃往西,無論往哪個方向逃跑,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一只黑手伸過來,把她給攥住了。她在深巷里奔逃,黑暗的巷子,無底的巷子,耳邊是呼呼的風聲,一只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野蠻地把她攥住了。她求饒,號哭,那只手卻不放過她,將她越攥越緊,黑暗越深。她不敢入睡,醒著的時候只有這間臥室是安全的。她瞪著眼坐在床上,生怕一眨眼就會墜入噩夢的深淵。

就這樣,霍美麗像是變了一個人,不說不笑,整天閉門不出。柳春蕊沒察覺,霍猛恬更沒察覺?;裘利惢貋淼漠斕煜挛?,他們都上班去了。他們走后,霍美麗燒了一桶熱水,拎到衛(wèi)生間洗啊洗啊,把熱水洗涼了才出來。她每天都要洗一次,有時洗兩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洗一次就是半天,一桶熱水不夠就燒兩桶。月底了,柳春蕊交電費,被多出來的電費嚇住了,比平常多出一倍還不止,以為電表變鬼了,走快了,同抄電表的吵了一架。

柳春蕊以為女兒長大了,文靜了,靦腆了,更有姑娘家的樣子,更叫人省心。成天待在家有啥不放心?要是從早到晚在外瘋瘋癲癲才叫人心懸著呢。他們太自以為是了,太粗心大意了。

過段時間,霍美麗消瘦了,眼神也呆滯了,有時端碗吃飯,沒扒兩口飯,就“噦”的一聲,捂住嘴直往衛(wèi)生間里鉆。這事發(fā)生一兩次,柳春蕊不在意,后來才發(fā)覺不對勁,女兒病了,好像還病得不輕。這可把她嚇壞了,要帶女兒去醫(yī)院看病,霍美麗說啥也不愿去,但終究架不住柳春蕊的好說歹說,也可能是嘔吐得難受,幾乎被挾持著去了醫(yī)院。她們?nèi)サ氖情T診部,接待她們的是位女醫(yī)生,年紀同柳春蕊不相上下,問了幾個問題,都是柳春蕊作答。問過后,女醫(yī)生給霍美麗把了把脈,爾后讓霍美麗先出去,留下柳春蕊說話。柳春蕊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兩眼狐疑地盯著女醫(yī)生。你囡有對象了?女醫(yī)生問。應該沒有吧。柳春蕊說。你帶她到婦產(chǎn)科確診一下,我看她八成是懷孕了。女醫(yī)生說得慢條斯理,還責備似地剜了柳春蕊一眼。柳春蕊還要說話,女醫(yī)生擺了擺手,讓她出去。

這無疑是一聲霹靂,將柳春蕊炸昏了,炸蒙了。從婦產(chǎn)科出來,她站也站不住了,走也走不穩(wěn)了,一屁股坐在了醫(yī)院的臺階上。她看看霍美麗,后者正低著頭站在一邊,壓根就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有股怒火直往柳春蕊的頭頂上躥,恨不得當場將霍美麗按倒,狠狠地抽她一頓。她的臉綠了,像條被拋上岸的魚一樣,仰著嘴,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還是按捺住了,強壓住心頭的怒火,她丟不起這個臉,女兒更丟不起這個臉。她慢騰騰地從臺階上站起身,慢騰騰地往回走?;裘利惔怪^,慢騰騰地跟在她身后。

晚間,霍猛恬下了班,吃過飯,柳春蕊把他叫進臥室。猛恬啊,同你說個事,你得先答應我,要冷靜,要克制,不能發(fā)火,千萬不能發(fā)火啊。柳春蕊捉住霍猛恬的胳膊,好像他正怒氣沖沖一樣。你說,究竟是啥事?霍猛恬見柳春蕊一反常態(tài),很是納悶。你可不能發(fā)火啊。柳春蕊頓了頓,把她帶女兒去醫(yī)院檢查的情況細細說了一遍。誰干的?哪個狗崽子?霍猛恬的眼睛瞬間瞪圓了,轉(zhuǎn)過身,徑直朝女兒臥室沖去,柳春蕊抓了兩把,沒將他抓住?;裘利悓⒎块T關(guān)死了,柳春蕊敲了兩下門,霍猛恬一腳踹過去,門砰的一聲開了?;裘利愓诖策?,見了他們,只是抬起一張無辜的臉慘兮兮地看著他們?;裘吞裣裰幻突⑺频爻畠簱淞诉^去,你說,是哪個小兔崽子?看我不活剝了他!但他被柳春蕊攔腰抱住了,他只能朝女兒咆哮。猛恬,你閉嘴,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女兒了。柳春蕊推開霍猛恬,擋在女兒身前。

可是,不管他們怎么說,霍美麗就是不開口,像尊泥塑一樣呆坐著。再逼問,她的眼淚就出來了,一大顆一大顆,從她長長的睫毛上滾落,砸在地板上叭嗒叭嗒響。那種響聲是令人心碎的,令人絕望的。霍猛恬放松了拳頭,靜了下來。柳春蕊跟著抹眼淚,一聲一聲哽咽著。

第二天早上,霍猛恬沒有去上班,而是去了汽車站,上了車,去了水門村,當天晚上又回來了。這事兒柳春蕊是后來才知道的,霍猛恬到底干了什么,她不知道,霍美麗更不可能知道?;裘吞裰皇谴叽倭喝铮屗龓畠黑s緊去醫(yī)院,把肚子里的禍害給做掉。

霍美麗的刮宮手術(shù)是在常州亥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做的。柳春蕊偷偷找到婦產(chǎn)科主任,硬塞給她一個紅包。手術(shù)是婦產(chǎn)科主任親自做的,還給霍美麗安排了單獨的病房。這事兒做得隱秘,霍美麗出院后就在家里躺著,哪兒也不許去,她也沒心情出去。

如此過了半個多月,有一天,小姨媽不請自來,后面跟著霍美麗的外公,霍美麗的母舅?;裘利惖耐夤f來看看外孫女,霍美麗的外公進了屋,霍美麗的母舅也進了屋。面對小姨媽的負荊請罪,柳春蕊一點情面也不給,將小姨媽擋在門外,她拎過來的雞被柳春蕊扔了,捉過來的鴨也被丟了?;裘利惖耐夤f話,柳春蕊未等他開口,就把話說絕了,你要是敢張嘴,我就不認你這個爹了。霍美麗的母舅更不敢插話了,只顧埋頭抽煙。

柳春蕊和柳春惠絕交了,一輩子也沒緩和過來。

在霍猛恬和柳春蕊的心目中,沒有了小姨媽這門親戚,也就不存在霍美麗的那趟走親之旅?;裘利愐廊皇腔裘利?,是他們寵愛的掌上明珠,是令他們胸口發(fā)疼的掌上明珠。霍美麗在傷痛中出落了,在憂郁中出落了。隨著她的出落,柳春蕊的心揪得更緊了,就差沒把眼珠子摳下來放到女兒口袋里。柳春蕊除了上班必須離開家,下班之后,輕易不出門了,在家守著女兒。買菜買米,購買日常生活必需品一類的事項全交給了霍猛恬。令她心慰的是,霍美麗除了沉默寡言,其他方面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霍美麗先前有個夢想,入伍當一名女兵,這個夢想不止是霍猛恬和柳春蕊知道,她的同學也知道。年齡達標后,果真有女同學來邀霍美麗,一塊去驗女兵?;裘利悓⑴瑢W迎進屋,沏了茶,端來了果盤。當女同學問到當兵的事,霍美麗搖了搖頭,聲音很平靜,那是小時候的天真,現(xiàn)在沒想法了。女同學很替她惋惜,見她態(tài)度堅決,不好再勸說什么。這讓柳春蕊很是松了一口氣。

霍美麗的前途仍是一件叫柳春蕊傷腦筋的事。后來,恰逢繅絲廠擴招,柳春蕊買酒買煙,幾乎是把廠長家的門檻磕破了,才要到一個招工指標?;裘利愡M了繅絲廠做了一名女工,同柳春蕊分在同一車間,每天母女倆一同上班下班。柳春蕊成了霍美麗的保鏢,無形中將女兒同外界隔離了。別人想接近霍美麗,得先接近柳春蕊。眼見得與霍美麗年紀相仿的女工,談戀愛的談戀愛,結(jié)婚的結(jié)婚,可是瞅瞅霍美麗,一臉的平靜,一懷的死水微瀾,柳春蕊只有背地里嘆氣。有人給霍美麗介紹對象,柳春蕊問清了男方的情況,卻又不敢直截了當同女兒說,只能旁敲側(cè)擊。見女兒沒反應,她內(nèi)心著急,把話說白了,霍美麗就回答兩個字,不見。

這一拖,霍美麗二十五六歲了,同齡的女工做了媽媽,孩子上幼兒園了。再一拖,霍美麗三十歲了,別人家的孩子上小學了。不想就在三十歲這一年,霍美麗遇上了郜明海,是霍猛恬把他領(lǐng)回家的。這郜明海是霍猛恬的哥們,有點憨,有點癡,有點傻?;裘吞裱埶麃砑易隹?,還以為他早成家了,要是知道他是單身,或許就不會邀請他了。這一頓飯,郜明海飯吃飽了,酒喝醉了。第二天,他找到霍猛恬,求他把他女兒介紹給他。霍猛恬差點沒當場將他揍一頓,可郜明海憨憨地說,只要他把女兒介紹給他,揍他一頓他也認了。霍猛恬才知他未婚,他也著實喜歡這小子,便重新了解一遍他的狀況。郜明海在陶瓷廠當工人,他爸爸也是陶瓷廠的工人,他媽媽在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做清潔工。說到市第一人民醫(yī)院,霍猛恬的內(nèi)心猛地跳了幾下,我說了不算啊,得我女兒同意才行。

霍猛恬把郜明海的事同柳春蕊一說,讓她去征求女兒的意見。結(jié)果是喜出望外的,霍美麗點頭了,同意交往。交往了幾個月,也不知郜明海使了什么法子,霍美麗一天天紅潤,一天天開朗,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兩個人很快把婚事定下了,舉辦了婚禮?;楹?,霍美麗回娘家,見了霍猛恬和柳春蕊總是說,咱明海呀。再回娘家,仍是說,咱明海呀。這會兒,她完全是個新婚的小媳婦,臉上染上了紅云,嘴角掛著笑,聲音歡快,像鳥的歌唱。她同柳春蕊說悄悄話,說的是郜明海的憨,郜明海的傻,郜明海的癡。柳春蕊笑了,又抹眼淚,還點了女兒一指頭,你撿了個寶貝呀。母女倆笑成一堆。

過一年,霍美麗懷孕了,生了個女兒,做媽媽了。郜明海給女兒取了個名字叫霍恬恬,同霍猛恬共了兩個字,很有紀念的意思?;籼裉褚惶焯扉L大,越來越像霍美麗了,喜歡跳喜歡唱。她是兩家人的小公主?;籼裉裆嫌變簣@了,接送的是霍美麗,霍恬恬上小學了,接送的仍是霍美麗。這中間,郜明海發(fā)生了變化,變得沒往日精神了。郜明海的變化不是驟然的轉(zhuǎn)折,而是溫水煮青蛙,待霍美麗有了明顯感覺時,他整個人似乎都抑郁了?;裘利悊栠^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總是勉強笑笑,啥事沒有。但她分明感覺到了他的冷淡,結(jié)婚時的那種熱度完全退卻了,對她愛搭不理,幾乎到了漠視的程度。與他的冷同時推進的,是他的瘦,是他的干枯,到后來幾乎形同枯槁了。

郜明海一病不起,診斷的結(jié)果是肝癌晚期,醫(yī)院下達的是病危通知?;裘利惖奶焖?,可她不得不強顏作笑來照顧郜明海。在昏迷之前,躺在病床上的郜明海支開其他人,最后向霍美麗說了一番話。郜明海的氣力不夠了,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一下,積蓄了氣力再往下說。美麗啊……請求你原諒我……我不該對你這樣……也許這不是你的錯……是老天爺……是老天爺?shù)腻e。說話的過程,他捉住了霍美麗的手,好像怕她走開,不愿意聽他說下去。他凹陷的雙眼始終盯住她的臉,好像要記住眼前的這張臉,或者是要從她臉上尋找什么。郜明海說話的大意是,早在霍恬恬七歲時,他就知道霍美麗的那件事了,知道她在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婦產(chǎn)科墮過胎。

一把鋼刀朝一只氣球飛過來了,“噗”的一聲,霍美麗的心炸裂了,飛散的碎片像殘敗的落英一樣墜了一地。

郜明海去世后,霍美麗獨自帶著霍恬恬,什么念頭也沒有了。她曾在內(nèi)心不止一千次一萬次詛咒過那個禽獸般的男人,如果他在跟前,她恨不得殺他一千刀一萬刀,還不解恨,再殺他一千刀一萬刀??墒牵蛑鴭甚r欲滴的女兒,花骨朵般的女兒,她把憤恚咽回了肚子里。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女兒身上,像捧著玻璃花瓶似地捧著女兒,生怕有半點閃失。那可是個無底的黑洞啊,她爬了那么多年,原以為遇到郜明海就遇見光明了,結(jié)果卻是一輩子失陷在那個黑洞中,一輩子也爬不出來。

霍恬恬一如當年的霍美麗,從小就活潑好動,喜歡同小伙伴們一塊熱鬧。霍美麗雖然拘管得嚴厲,可她總能找到辦法避開她?;裘利惡薏荒軐⑺蹈K子,隨時牽在手上。就在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陪伴中,霍恬恬一天天長大,萬幸的是其間沒有出什么差錯?;籼裉癯扇肆?,要走上婚嫁的道路,霍美麗的心繃得更緊了??墒撬凡贿^精靈古怪的女兒,女兒在不在談戀愛,在同誰談戀愛,根本無從知曉。女兒表面上嘻嘻哈哈,可是口風比誰都緊,她要她的答案,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從不正面答復。她若是一再追問,女兒又寬慰她,您就放心啦,女兒不是傻瓜,好人壞人我分得清,不會上當受騙。好在這種斗智斗勇而又提心吊膽的日子時間不長,霍恬恬終于領(lǐng)回來一個男孩,她挽著他的胳膊,那種親昵,那種軟糯,一點也不避諱她。男孩同霍猛恬一樣身材魁梧,臉上棱角分明,一股子陽剛氣。他的眼里全是霍恬恬,霍恬恬往哪里走,他的目光就追著往哪里趕,一刻也不落下。這讓霍美麗想起了往昔,郜明海當時也是這樣,追著她粘著她,生怕她跑了飛了。結(jié)果呢……霍美麗的心驀地一疼,燈滅了,某塊地方被黑暗籠罩了。

霍恬恬一臉赧顏出嫁了,嫁的就是領(lǐng)上門的男孩,一年后生了個男孩。男孩三歲那年春天,霍恬恬突然對霍美麗說,咱們一塊去婺源看看油菜花吧。就是這句話,像一顆呼嘯的子彈,險些將霍美麗給擊倒了。她拼命穩(wěn)住自己,才沒有當場跌倒。你們?nèi)グ桑飞献⒁獍踩?。她盡可能用一種平穩(wěn)的語調(diào)來拒絕女兒的邀請。女兒一家子走后,她跌坐在沙發(fā)上,整整一上午,沒有挪動一下身子。

霍美麗決定再去一趟水門村,不是去看油菜花,而是要找到那個叫富春的男人。常州亥市城區(qū)距離水門村不過一百多里地,她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大概為了趕時間,將車開得飛快。路兩邊的景色同四十年前沒有多大區(qū)別,桃樹開花了,塘邊的柳樹吐出了嫩葉,田野上紫云英鋪地,零星的菜花金黃得燦爛。光鮮的是村舍,一棟比一棟亮麗。出租車是依照導航走的,沒有經(jīng)過當年的丁字路口?;裘利惷粶史较?,問司機到哪了,司機回答,快了,還有十來里地。

記憶中,道路兩旁全是油菜花,而現(xiàn)在被建筑夾道了。透過建筑與建筑之間的空隙,能看到一小塊一小塊的油菜花,失去了當年那種浩瀚如海的氣勢。出租車在村道上繞來轉(zhuǎn)去,很快到了一處房屋密集地段。到了。司機將車停住。霍美麗下了車,眼前的景象讓她很是茫然,不知該往何處去。她向一個站在門邊盯著她看的中年婦女打聽,柳春惠家在哪兒。那個婦女有些詫異地看著她,柳春惠早不在了?;裘利愑窒蛩蚵牨淼芏梗莻€婦女才指著遠處說,你從那里拐個彎,第三棟房子,三層的,門口有棵枇杷樹的就是。

霍美麗依言走過去,果然見到了枇杷樹,樹后的房門是開著的,屋子里沒有人。她進了廳堂,神龕上供著兩張瓷板畫像,畫像上的人物正是小姨父和小姨媽。她的腳步可能驚動了里屋的人,從里屋轉(zhuǎn)出來一個女人,一臉警惕地盯著她?;裘利惷?,這是冬豆家嗎?我是他表姐。女人立馬浮出了笑臉,將她迎進里屋,是呀是呀,我聽冬豆說起過你,他馬上就回來。給她讓座,沏茶。她才知這是冬豆的女人。后來,冬豆回來了,矮墩墩的一個莊稼漢,看不到當年的半點影子了,臉上一片紫赯,看得見的歲月風霜堆積。冬豆夫婦很是熱情,但霍美麗看出來了,他們的熱情之下潛藏著某種不安,特別是冬豆,既興奮,又好像有些驚慌失措。

背地里,霍美麗向冬豆打聽,那個叫富春的男人呢?冬豆回復,死了,死了幾年了,就留下他瞎眼的婆娘?;裘利惖男哪乜樟艘幌?,好像當年的春風猛地刮過,一大片油菜花被風壓倒在地。

后來,霍美麗還是決定去會一會那個瞎眼的女人。她在村后的一棟老房子前見到了那個女人,她皂衣皂褲,拄著一根拐棍,靠墻站著。陽光照著她半個身子,她的臉仍在陰影中。誰?她可能聽見了腳步聲,側(cè)耳對著霍美麗來的方向。霍美麗在她跟前收住腳步,一言不發(fā)。又一個索債的來了。瞎眼的女人忽然嘆息一聲,你來晚啦,他死了,早死了。

霍美麗以為她裝瞎,看到她枯井似的深陷的眼窩后,還是止不住戰(zhàn)栗了一下。

后來,霍美麗攙扶著瞎眼的女人,從村后來到了村前。瞎眼女人也不問要去哪里,她扶她朝哪兒走,她就往哪兒走。那個春風吹得人癢酥酥的上午,水門村很多人都親眼目睹,那個從城里來的女人,冬豆的表姐,攙扶著那個瞎眼的女人,走過村街,走向油菜花盛開的田野。

霍美麗憑借模糊的記憶,找到了當年出事的大概位置。她將瞎眼女人攙扶到那里,兩個女人并肩站立在春風中,站立在油菜花地里。你那個死男人……就是在這里,把我糟蹋了?;裘利悗е环N悲腔對瞎眼女人說。

那個死畜生……是他,禍害了我的珍珍。瞎眼女人嘶啞著嗓音說。

珍珍是誰?霍美麗問。

她是我同前夫的女兒。瞎眼女人依舊嘶啞著嗓音,我是沒力氣了,借你的力氣,你替我砍他一千刀,砍他一萬刀。

說這話時,瞎眼女人用手中的拐棍一下一下夯著腳下的土地?;裘利愐呀?jīng)放開她的胳膊走開了,她的腳步剛好踩著了瞎眼女人夯地的節(jié)奏,她走一步,瞎眼女人用拐棍夯一下地?;裘利愖哌h了,而那個瞎眼女人依然在原地用手中的拐棍夯著地。那種拐棍著地的堅實的聲音,那種憤怒的聲響,仿佛春雷滾過油菜花地的上空,整個村子的生靈都聽見了。

【作者簡介:樊健軍,著有長篇小說《誅金記》《桃花癢》,小說集《斑鳩入畫圖》《馮瑪麗的玫瑰花園》《向水生長》《遙遠的妃子》《穿白襯衫的抹香鯨》《空房子》《行善記》《有花出售》《水門世相》等。獲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百花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江西省文藝創(chuàng)作獎,谷雨文學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圖書館最受歡迎的中文小說名單?!?/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