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土路上，有放大的抬頭紋，一條一條的。他覺得自己變了，谷草般的，快要由不了自己。他有些慌張，兩只手派上了用場，不用怎么揮舞，就攀上了高地，和自己黑黢黢的臉盤，共同應(yīng)對著。那摟柴耙子的手，布開了陣，做著防御狀，就是一扇門了，不停變換著身形，開不是個開，閉也不是個閉。在這接連地閃忽間，他瞭望著，門里闖入一種聲音，“呼嚕嚕”的。

還闖入粗重的牛哞聲，一聲接一聲地吼著，喚出了羊咩聲、豬哼聲、鹿呦聲……這些聲音，不停地晃悠著，像沾上了結(jié)巴，拖拖拉拉，醉意朦朧的?！昂兔类l(xiāng)村，宜居宜業(yè)”的標(biāo)語，紅彤彤的，也跟著飄拂了起來。

他的身體，也輕飄飄的，快要飛起來了，仿佛被別的什么掌控了。他有些著急，一股股熱流，遍布了他的肌體，還有點發(fā)癢。他從沒有坐過飛機(jī)，也不知道，那個家伙，那個方言里說的鐵疙蛋，那么龐大，那么粗笨，那么冷冰冰的，沒有表情，怎么能飛上天呢？

“怎么能？”

“還是現(xiàn)在的鐵疙蛋，都成了精，不一樣了呢？”

他在想著，也在一遍遍地說給自己?；艔堅谏壷?，這由不了他。那個長著翅膀，并不扇動的東西，小時候，?？匆婏w過村莊，飛過石溝，飛過鄉(xiāng)野，藍(lán)格盈盈的天上，掛著一尾白煙，越拉越長，越拉越細(xì)?？伤X得，自己是個人，談不上翱翔，雖有胳膊，但像要飛起的樣子，他真有些發(fā)怕了。

“呼嚕嚕”的，一陣緊似一陣，撲打著他的全身。感覺在夢境里，由不了自己，有些氣瘜，他喊開來了，那聲音，又把自己否定了。他沒有怪怨起天氣來，大自然就是這樣，這些時候，似乎不好好刮幾場黃風(fēng)，就沒有春心萌動，就沒有人們心喜的萬物生長。

“我要把師父找到?！?/p>

“我要讓他知道，他離開人世后，他的小徒弟，成了我的徒弟。我們可爭氣了，出人頭地了，有了更多的舞臺，依然在彈著三弦……”

他心里想著師父，也一遍一遍地說著，只是沒有出聲。他也不想出聲，那么大的風(fēng)，像滑坡的黃土，齊刷刷地?fù)溥^來，堵住了他快要開裂的發(fā)青嘴唇。

他只能回到村子里。他對這個村子，還是有些記憶的。多年前，他尚小，跟著師父說書，走村串戶，全部在鄉(xiāng)間。有一次，“咕?！钡?，肚里像有山雞叫的他，就偷偷溜出去，下了一道坡，拐了一個彎，又下一道坡，鉆進(jìn)一個黑烏蛇出沒的深溝，荒草叢生，有小溪扭動著身子，不知不覺的，就是楊家莊的地盤了。他沒看見人影，毛手毛腳的，剛爬上了樹，覺得杏快要貼滿他的全身，隨手摘了幾把，都是一個樣子，還沒黃熟了，瓷硬硬的，草綠綠的，就想急火火地吞咽。沒想到，一個放羊老漢，耳朵是有些遲鈍，如果再有些上火，外界的聲音，就聽得不太真切了。下溝挑水的他，兩個大鐵桶，不住氣地晃蕩著，不情愿似的，在扁擔(dān)下“咯噔噔”響著，但他對這個不怎么敏感，也可能習(xí)慣了，這種經(jīng)常性的鬧吵，不是來自外部，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就恰似他一天里，停不下來的咳嗽，跟隨著他，“喀嚓嚓嚓”，但有時，外部的響聲，沒有什么能夠堵住，直沖沖的，還是讓他聽出點什么。

“哪個村的？”這粗狠狠的聲音，像鞭子落在他的背上。

“折家廟的?！彼悬c緊張了，身體顫巍巍的。

“折誰家的？”

“登——登登家的。”他有點吞吞吐吐，也可能是不想直呼師父的名字。

“人家說，登登是外來戶，兩個村子又不太遠(yuǎn)，隔一道沙蒿圪梁，我還沒聽過，有你這么個侯兒子（陜北方言，指小兒子）?！?/p>

“我不是他兒子?！?/p>

“嗨！那你是他的啥人了？從哪里來的？”放羊人的問話，一句追趕著一句。

“一個徒弟，從山西烏梁來的?！?/p>

“那你叫個啥？”

“梁梁?！?/p>

“亮亮，多么好的名字，像今天的天氣，亮堂堂的?！?/p>

“不是，是梁梁?！彼呎f邊做著手勢，土窯洞里的兩根柱子，頭上頂著的梁，楞楞地搬在了眼前。

“梁梁也好，頂梁柱嘛！更牢靠些，可是頂上事了?！?/p>

“嘿！”他站得更直了。

“就你一個徒弟？”

“不是，還有一個。”

“噢，知道了，那你再不要做這號事了。”放羊人話趕著話，“小心跌下來，你聞不出那個氣味？打過藥的。”

“哪號事？”

“偷人?！?/p>

“不是偷人，我也聞不出，老人家，你不要多想噢，我從來沒有偷過人?！?/p>

“那是啥？”

“那是摘杏，餓得湊不住，給師父弄點吃的嘛！”

“師父還用你給弄了？人家又不是沒老婆了?！?/p>

“有，有?！?/p>

“你不要多管閑事了?！?/p>

梁梁折返的路上，還在回想著那人的問話，他怎不問我是干啥的人呢，來了多久了呢，還是他多少知道一點登登師父的底細(xì)，就不想問了，或者懶得去問。梁梁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也顧不了放羊人說打過藥的話了，饑餓讓他本能地張大了嘴巴，一陣陣“酸咝咝”過后，像手握接力棒，奔走折家廟的路上，跨過了絆腳的亂石子，沾了點小溪水，彎路就不是彎路了，坡道也不再是坡道了，像吃了片油糕，他上了直晃晃的賽道，酷似看見了手舉發(fā)令槍的裁判，在小喇叭上，先閉一下嘴，再擠出點聲，忽地張開：“預(yù)——備！”

“嘭”的一聲，他如同聽到了，那腳步，是追逐著腳步的?？斓綆煾傅募议T，異常的安靜，只有跟在他身后的，灰塌塌的，那個快要沒多少氣的狗叫聲，那個半崖處像麻繩綁著的怕要墜落的幾戶人家，還有公雞對著老天不合時宜的“喔喔”聲。

梁梁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師父肯定是等不住他了，帶著另一個徒弟走了。他在慌亂中，高喊著：“師父——師父——”勝過了公雞的“喔喔”聲。他轉(zhuǎn)著圈兒吼著，群山也轉(zhuǎn)開了，轉(zhuǎn)得有些昏了，發(fā)急般的，不停在回響著：“師父——師父——”只是多了點粗礪。

他不再喊了，漲紅的臉上，一陣紅過一陣，仿佛用滿手的棗泥涂過了，還有些發(fā)癢，眼里是藏著兩條小溪的。他絲毫沒感到清涼，倒是熱乎乎地將他包圍了。他看著登登師父的家，視線繃得緊緊的，像快要扯斷的樣子。師父的日子緊巴巴了多少年，把書說到這個村子，說到那個村子，條絨布鞋拉爛（陜北方言，穿爛的意思）了多少雙，他不知道，嘴皮子快要磨破了，還沒掙得多少錢，還沒有個像樣的院子。生活長出些柔弱的枝條，“咔嚓”一聲，快要癱軟在地了。

梁梁還在直梗梗地看著，師父家是沒有大門的，一扇歪扭的羊圈門，中間的木椽，都直上直下的，夾在兩條橫木的中間，再簡單不過了，擠在石頭壘成的兩堵墻體間，在兩截廢掉的方形水泥電線桿上，有鐵絲繞了幾圈捆綁著。上面是沒有東西的，沒有那個梁的，也就是沒有戴啥帽的，潛意識里的鄉(xiāng)下人，就不覺得這是大門。如果是大門，還是有點講究的，要請來懂些風(fēng)水的人看的。當(dāng)然，這種簡易的門，改變了用途的門，就能隨便一點了，能省心，想在哪里開，就在哪里開，哪里方便哪里就開了。

“你不要吼了，你亂吼啥了喲？”

梁梁還沒聽出是誰的聲音，還沒聽出聲音來自哪里。他在原地，左轉(zhuǎn)了兩圈，右轉(zhuǎn)了一圈，停了停，又轉(zhuǎn)了一圈，用衣袖抹去了額頭的汗水，看到一群驚飛的麻雀，“撲棱棱”的，才聽出這聲音是從前溝里來的。

前溝里糜子后溝里谷，

哪達(dá)兒想起哪達(dá)兒哭。

好似有陜北民歌，在梁梁的耳朵鉆進(jìn)又鉆出。

“撲棱棱”的，有一只小麻雀墜落下來。

“你師父走了，帶著八柱走了?！彼牭竭@是搟氈人的聲音，像進(jìn)高音喇叭里跑了一回。

“噢！走到哪里了？”

“去劉寨則了，盛（陜北方言，住的意思）在咱們折家廟，躺在炕板石上，掙不來錢，你們喝西北風(fēng)個呀？”

“折家有本事了?！?/p>

“有啥了？”搟氈人沒有懂得那么多。

“英雄家族嘛?！?/p>

“楊家也是。”

“那你知道誰是英雄了？”

“楊業(yè)、楊延昭、楊文廣……”

“哎呀！和那個折賽花睡一搭搭里啦！”梁梁把歷史風(fēng)趣地翻了出來。

“哪個和折賽花睡一搭搭里了？”

“楊業(yè)，就是楊繼業(yè)?！?/p>

“一搭搭怎么了？”搟氈人追問著，“你見人家來了？人家是老婆老漢（陜北方言，指夫妻）嘛！”

“見了，見了，他們是老實人，就一門子心思，跟上北宋跑著了?！?/p>

“噢，噢！英雄過去了多少年?！睋{氈人的心，像平時那樣跳著，接著又“嗨”了一聲，說老楊家真是了不得，他的心跳得更有了敬服感。

“一直影響著……”

“噢，噢！”

像有說不出的冰塊，壓在梁梁的心頭，開始融化了。他的整個身體，一下就冰涼了。當(dāng)年，師父在山西生活，走東到西，拿著能彈出各種音調(diào)的三弦，過了開始流凌的黃河，到了蒼茫的陜北，落腳到神煤。那時的神煤，還不知道地下蘊(yùn)藏著烏金，和別的地方?jīng)]什么兩樣，正在經(jīng)歷著黑漆漆的生活。梁梁心顫顫地想，跟著登登師父換碗熱飯吃，說實在的，就是合伙人了，就是一個沙窩窩里的人了，就是和風(fēng)一起流浪，師父是山西的風(fēng)，現(xiàn)在他們是陜北的風(fēng)，哈喲喲！合伙起來就是西北風(fēng)了嘛！這么一想，忽又覺得，有什么堵在心窩里，是一座山，還是一堵墻，他低下了頭。

“你愣著干啥了？”像被砍過腰身的搟氈人，枯木般地把人叫歪了，“還不走？灰和尚（陜北神府一帶的稱呼，這里指行動遲緩的年少男子），你等炒菜著了？你大大（陜北方言，原指父親，這里有罵人的意思）黃風(fēng)要來了！”

回過神來的梁梁，把視線交給了走風(fēng)漏氣的石墻。這不顧體面的墻，沒有抹水泥，甚至連草泥灰也沒有，裸著身子的石頭，一塊一塊，你壓著我，我壓著他，相互壓著，就是一堵不高不矮的院墻了。梁梁看著，笑容幫他說著話，最小的一塊就是“他”了，平常里一模一樣的小石頭，是他最愛拿的，把“自己”拿出來，酷夏里，有時還焐在胸口，再放回去，好有意思的，感覺里，還有點俏皮，有他成長中的陪伴和溫情，累積了一個個起點，還藏下了一次次落腳點。

“唉！沒有，”他一把拿出那塊石頭來，竟失望地出聲了，眼神也空空蕩蕩，“師父沒留下鑰匙?！?/p>

“你還等啥著了，要來雨了，不然你就滑得上不了山了。”風(fēng)把搟氈人的喝令聲送過來，粗聲粗氣的，夾裹著他那老旱煙的味道。

“那你還不搟氈個？”

“搟個呀！”

“噗、噗噗……”搟氈人抽著煙，云里霧里一樣的東西，在他的頭上劃著圈，一圈一圈的，直到快要把他罩住了，仿佛在訴說著生活的苦與樂。春雷在他的耳畔稍作停留，就有了烏云翻滾。他抬起頭，早已看不見梁梁的身影，剩下的是孤零零的山頭。

2

那山頭，旋風(fēng)“呼隆隆”的，卷著土，越旋越高，越旋越快，直旋到山尖，像用篩子篩過了，不覺得土才怪呢，來點雨，噼里啪啦的，就更深情了，有黃土味了，由黃土變?yōu)辄S濕濕的泥土，就越有生長氣息了。說書人形容土灰，常沖到節(jié)令的前面，跑到東來，跑到西，地頭、廟會、趕集、院落、炕上……哪里不土？哪里不土氣？土也有安靜下來的時候，看似靜止的，靜的每座山和每座山不會相遇，但沒有人懷疑人與人的相逢。風(fēng)是鄉(xiāng)間的神物，也是大地的信物，給了無數(shù)座山一雙一雙的腳，這里跑到了那里，那里又跑到了這里，像個搬運(yùn)工，不停地跑著，就算是相逢了，直把一個村一個村的莊稼人，跑成個土人人。

莊稼人，多少年來，就是和土地相依為命。春耕、夏鋤、秋收，都離不開土，土里來，土里去，土得扎下了根，樸樸實實，向濕潤、向肥料、向深處生長著。那彈三弦的，像寒露時刨出的圓滾滾土豆，一個一個都沾著土，像有酒窩的地方，似乎有隱私，大多是有新芽的，那里沾著更多的土。不用多說，他們在冬天更是奔忙，瑟縮著身子，仿佛會生長黃土，滿身滿身的，自然都是人見人喜的土人人了。

梁梁仍在瞭望著，門里那種“呼嚕?！钡穆曇?，愈發(fā)粗莽了，打在他的臉面上，打在他常常發(fā)疼的右腿上。那沙子，就是他往昔的生活，一粒一粒的，飽含著酸楚，說出的，和沒說出的。他有時想做鐵疙蛋，也顧不了它的冰冷，想做那個登天的飛機(jī)，想體驗飛起來的感覺。身體里，他有時也想有一些神力，想用那些熟悉的花草，編織起讓人歆慕的翅膀。鄉(xiāng)情宛如一峁一梁的谷穗，他握得緊緊的，從沒有松開手。常聽著李雨兒唱的《就戀這把土》，他們就更來勁了，那生長著信天游的陜北，在充滿生機(jī)的泥土上，一年一年地開花結(jié)果，沉甸甸地在人間流轉(zhuǎn)。

就戀這一排排窯洞，

就戀這一縷縷炊煙，

這戀這一把把黃土，

就盼有一座座青山，

就盼有一層層綠，

就盼有一汪汪泉。

……

他從沒有忘記過故鄉(xiāng)，從沒有忘記過父老鄉(xiāng)親，從沒有忘記過師父。“永遠(yuǎn)”這個詞，像一粒種子，在情誼的大地上，只有花開，開在這里，開在那里，到處在開，是沒有花落的。有一句話，他一直記著，常讓內(nèi)心平靜著，人們不知道他，也就省事多了，自然，人們也不會忘記他。梁梁沒有那個學(xué)歷本本，但他對文化是有感覺的，猶如蜷縮在那孔土窯里，談不上外人仰望，他依然能體味到一些話語的要義，登登師父老早被人知道，自然，也沒有人會把他忘記。

太陽下來照窗子，

人想人來沒法子。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飯碗想起你。

端起飯碗想起你，

眼淚滴到飯碗里。

花開花落，在這塊滾燙的土地上，像民歌那樣多少年經(jīng)久不息，師父是一直在的，長成梁梁身體的一部分，不畏寒暑，不顧雪雨，永遠(yuǎn)在他的心上。師父的父親，更是有說書的偉名，八國聯(lián)軍侵華攻入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西逃長安，聽說他們應(yīng)邀表演過。在折家廟，在這個小村子里，在坡洼溝峁，更有了崇敬感的他，要找到師父生前的蹤跡，更要找到他的“暫住地”。

“如果能找到，就是我倆的重逢?！绷毫旱难壑榈瘟锪锏剞D(zhuǎn)，捂住了嘴，話說給自己，“多么好的一次，自己心窩中要緊的一刻，我要表達(dá)我的恩情和愧疚……”

牽梨峰的老黃風(fēng)，有了要削減下來的意思，梁梁的嘴唇，仿佛撬開了一些，自如了許多，從那個不見牌位的山神廟的周圍，他繞來繞去，爬峁下洼了好幾次，經(jīng)渠過埂了也有幾次，可沒有一處墓地，要么是溝渠，要么是莊稼地，要么是零散的撂荒地，連個有模樣的土堆也沒有。

梁梁在失望之中，但不覺得有多少失望，他有一股子心勁在里頭。于是，他趁著風(fēng)，腳步輕輕地到了李蘋峁，黃風(fēng)體諒他似的，沒有了夸張的身形，天地間，不再是先前的渾黃，但他看不見人影兒，大地沒有完全蘇醒過來，春耕沒上了議事日程。他張大眼睛來搜尋，仿佛要找回一粒粒失散的沙土，但沙土仿佛有不同的旅程，那些粘在他心頭的沙土，是那樣的難以找到。

他要找的沙土是廣闊的，沙土是鄉(xiāng)間的肌膚，由日子來堆積，再由日子來抹平。只有直凜凜的沙柳，搶地盤似的，標(biāo)志物的感覺，讓他難以睜大的眼窩，高清了起來。再就是那些身體變形的檸條，給了他一些分辨的可能。他看出了兩塊墓地，一塊的墓堆前有碑，高高的，但字跡像頂褪色的帽子，勉強(qiáng)能看出來一些體貌；還有一塊，荒草借著黃風(fēng)的那股蠻勁，“嗖嗖”地吼著，一些墓門，失神似的歪斜著，看來，這里把普遍人心中的清明，早已給撂下了。

“這些都不是我要找的。”梁梁一遍遍地說給自己。

“這些我都找到了?！?/p>

他跪下來，本來不好使的眼睛，也濕了，一些沙土也濕了。濕了的沙土，也許同樣是他要找尋的，沙土找尋沙土，一股腦兒地找著，仿佛尋親似的，在泥土的世界里。

“這些我都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就好，”他還在自語著，加快了語速，“折家廟的人，有著說不完的好，都是我要感激的?！?/p>

梁梁悄悄地說著，風(fēng)把他無聲的話語，一句句搬走，情義就在鄉(xiāng)間，一會兒就彌漫開來。他的頭慢慢地抬了起來，墓地上有他巴掌大的額痕，那里也有犁溝似的皺紋，不同的是，一道道的，像有不平的事情，凸起在地面上。

鄉(xiāng)路把梁梁送到桃園山，黃風(fēng)束緊了腰身，不再那么搶眼。他的視力突然變得好了一點，一直向南面走，一直向南面瞭，也順便環(huán)視著東西。一條溝走來了，不是人們一目了然的那種，需要把目光放遠(yuǎn)，再停留，體察清楚了，灰頭土臉的，看這個樣子，黃糊糊的洪水，多年沒有光顧這里了。

他把腳抬起，再放下，再抬起，再放下。那里的土地，基本平整過了，大多是莊稼地，也有一些撂荒的，幾個土炕那么大，還直上直下的，膠泥夾裹著沙石，不好耕種，也不好栽樹了。那些散落著的水窖，一個一個的，也多少有些急躁了，聽老泥匠說，放心吧，那個估計不會是個樣子貨，村里人還等著要好好用呢！只有小松樹，結(jié)盟似的，在春光里露出了爽朗的模樣，一棵一棵搖晃著身子，不管白天與黑夜，好似在迎送著農(nóng)人。

還在尋找著，能發(fā)現(xiàn)什么，可以讓心窩里開花，那美意，就會永遠(yuǎn)珍存著，讓生命中的一個印跡，回應(yīng)著另外一個印跡。梁梁也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的喜氣是貼在臉上的，一把把沙土，也打不下來，他拍了拍臉，從左拍到右，從右拍到左，嘴唇張了張，張開又合住，合住又張開了。

“原來在這里，”他激動起來了，“在這里，在這里！”

“在這里！”他又給自己強(qiáng)調(diào)了一下，說的話，快要發(fā)燙了，“師父原來在這里。”

梁梁想了想，剛走過的牽梨峰，沒有見上一處墓地，也許有多少年了，沒有人來燒紙，變成了無主墳，又恢復(fù)耕地了。李蘋峁那些拋下清明的鄉(xiāng)親，才是有原因的。他們原來在這里，他們竟都在這里。像秤錘掉地的聲音，“噔——”葉落歸根呀！懷土之情像生命里的基因，在全身流轉(zhuǎn)，并一代一代地刻著我們看不見的烙印。那些生者，村里的七老八小，那些在外打拼的人，都將要回到鄉(xiāng)間，平躺下來，都將有春暖花開來到這里，都將有鳥鳴蟲叫來到這里。

這里推行公墓了，在谷桿堡，開了一個好頭，在神煤開了一個好頭，在陜北開了一個好頭。老百姓也不想糾結(jié)自己，想開了很多，看開世事了很多。可落實到集體的事情上，看起來平順，就有看不見的小石子在絆著，能把活人遷居到一個地方，也不容易，何況，把逝者能集中安放在一塊地上，在陜北鄉(xiāng)村，那可是稀罕的事情。

他想到了集中供養(yǎng)，想到了日間照料，想到了免費(fèi)教育，想到了免費(fèi)醫(yī)療，想到了神煤那些實惠了老百姓的事情，他不由得笑了，身體的部位，都成了臉面，都跟著嘿嘿地笑了起來，不再有孤零零了，一個鄉(xiāng)親，可以照料另一個鄉(xiāng)親了，共同照料起來，就是一個大家庭了。

天氣又有了一點小情緒，送來“呼啦啦”的風(fēng)，梁梁從上到下，一排一排地看著，一塊一塊地看著，一個一個地看著，已經(jīng)快要到最后了，還沒有看到登登的名字，他的手心不免有些濕熱了，沁著沁著，家鄉(xiāng)的小溪水就來了，不用七拐八歪，清亮亮的，就像有希望來臨了。

“多少年了，在這落戶了吧？”他又向自己開問了，一句一頓的，“師父應(yīng)該是這個村的人了吧！”

“應(yīng)該！”他給自己說了幾遍。

一直堅持說書的梁梁，在通往才藝的路上，也是極為勞苦的，自己在滴水成冰的嚴(yán)冬里，一個人一遍遍地練習(xí)，節(jié)奏和語調(diào)，不知要練多少遍，才能流暢地傳達(dá)出情感和氣氛，自然的手勢和面部的表情，也需要一遍遍地練習(xí)，至于把控每一個故事，增強(qiáng)趣味性和帶入感，那就更為重要了，直到高潮里的那些話，磕磕絆絆，就快要被凍住，一種品性，自然就從中養(yǎng)成了。這種品性，就是一個人說話，一個人聆聽，一個人拍拍手，一個人摸摸臉，自我鼓舞著，自我肯定著，更多的村里人，才會聽得舒服，他才能有口熱飯吃，才能過個像樣點的日子。

“凍住怎么辦？”梁梁想起了登登的話。

“你想聽嗎？”

“想！”

“那要放在火上烤了，才能聽清?！?/p>

“聽清個啥了？”梁梁懵住似的。

“我說書的意思……”

“哎喲！太神了?！?/p>

想起這些很有煙火味的話語，梁梁又想起了當(dāng)年的苦累。他為了生計，過了翻滾的黃河，找到了師父，投靠到他的門下。從那時起，像山丹丹花開，鄉(xiāng)親們給他們豎起了一個紅艷艷的招牌：“土人人說書隊。”

太陽落西喲月亮彎，

我把那男人的苦愁，

給鄉(xiāng)親們說上一段。

男人不論在哪里走，

再多的苦愁不交流，

硬硬接咽在肚里頭。

3

天陰著陰著，還是放晴了，不經(jīng)意中，放出了一小段黃昏，莊稼人結(jié)束一天的勞累，回到了村上，正是歇息的好機(jī)會?？傻堑沁€是來晚了一步，不能如愿給鄉(xiāng)親們說書了，另有三四個說書人，已坐在村委會主任家的炕上了，那時的臉盆也不太大，有一個臉盤快要大過洗臉盆的人，坐在像神位的正中，感覺臉盤快要把眼睛擠落了，只剩下一條縫，刀劃開似的。他的腦袋不時地旋轉(zhuǎn)，滿身酸氣地說著黃段子，由不了自己地晃動著，也可能是在尋找什么。

尋來尋去的，他尋找到了，那一盞煤油燈的光，忽閃忽閃的，有點輕煙，繚繞在一幅墻畫中，不經(jīng)意中，又照出了他們的過往，照出了劉寨則那個難忘的夜晚。

“你們還是回去吧。”村委會主任發(fā)話了。

“讓我們也說吧?！钡堑前焉碜酉蛳驴s了縮，頭向前仰了仰。

“人家勤快多了，”村委會主任轉(zhuǎn)了個身，向門上的方格窗子指著，“吃晌午飯前，人家就彈著三弦進(jìn)村了，挨門逐戶走了一遍，向村人打了招呼?！?/p>

“讓我們也說吧，說說吧。”登登的眼睛也不怎么好使，身子向村委會主任靠了靠。

“唉！不頂事了，做什么也有個先來后到?！?/p>

“是了，我是后到了。嘿！沒有他們，我就是先來的?！?/p>

“那你今天不是先來的。”

“先來后來，讓我們也說說吧！”

“大家都不容易……”登登按了按氣鼓鼓的肚子。

還沒有說妥，那個叫“金鑫”的說書隊，就開始了。他們說的是《交朋友》。

夜夜聽見馬蹄子響，掃炕鋪氈我換衣裳。聽見哥哥唱著來，熱身子撲上冷窗

臺。聽見哥哥腳步響，一舌頭舔破兩層窗……

“啊呀呀！”有個老漢拍著手說，“舔破兩層窗，就有好事了?！币灿腥烁胶椭瑏砹诵┢吡惆寺涞恼坡?。

“不是我不讓你們說吧！”村委會主任“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不能怪我吧?！?/p>

“人家說得好聽?！?/p>

“你們坐著又不動，我怎么說?！彼孟窀欣碛闪恕?/p>

村委會主任的話，水泥般的，筑成了高墻，似乎密不透風(fēng)。登登裹著沙土的方言，再也插不進(jìn)去了，但他的血壓也上來了，一股熱流像他的名字，竟也有了手腳，手忙腳亂的那種，登上他身體這座山的頂峰。他隨著眾人“噢噢”著，那“噢”字像嵌進(jìn)粗魯?shù)哪樕?，摸一摸，一會兒就舒展了起來?/p>

“唉！叫他早早地來，他才不知道干啥個了。”登登因為有點家務(wù)事，纏繞了一下，沒能早點動身，沒有說出的抱怨，但有人已感覺到了。

登登嘴唇下面的痣，有一分硬幣那么大，隨著心情，也愈發(fā)暗黑了，并且少了些綿軟。他的脊背，被人按了一下，他轉(zhuǎn)過身來，貼麻紙的窗子，把黑夜墜落著。只有那碗，沒有了往昔的瓷嘩嘩，但也有種羊群回家白胖胖的體面，那種不同于別的顏色的“白”。像收回來的目光，再直直地探出去時，他看到一個人，低眉順眼的，灰溜溜的。

“師父，喝碗水吧。”

登登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看到梁梁的臉上，咋嘛有顆扁豆大的痣。他在頃刻間否定了自己，那是一滴淚。頭抬高一點，登登看到了源頭，心生出一種體諒，酸楚來了，小聲囁嚅了一句。

“不喝了，我剛在水甕上喝了?！?/p>

梁梁的情緒來了，沒有抽搐聲，淚水像有一段路要走，急火火的樣子，三步并作兩步的，停在他的嘴角，提醒著他再趕上幾句。

“唉！我的原因，我去偷杏了?！?/p>

“偷那個干啥了嘛？”

“干不來個啥?！?/p>

“再不要偷雞摸狗了，叫人家笑話?！?/p>

“再不了。”

“那能吃飽了？”

“還讓人家說閑話，滴滴蛋蛋……”登登的頭，向上抬了抬。

“我做錯了。”

“我就是餓死，也不能吃你摘來的這些東西?！?/p>

“師父，吃不吃，兩把杏，我還給你留著了?！?/p>

梁梁的目光，把師父的頭扶了扶，又把那目光，散落了下來，“在院墻上，小石頭里，那個放咱們鑰匙的地方……”

差點把八柱忘了，這個不怎么說話的小徒弟，有時像自己把自己也忘了。他打快板、拉二胡、彈三弦，師父其實也沒怎么教他，至少，沒有在數(shù)落聲中教過，但他，看著看著，經(jīng)常地看，經(jīng)常地聽，就會了。他緊張時，會有點結(jié)巴，臉上像有了點炭火，把太多的言語，生活太多的煩悶，分成了許多章節(jié)，一點一點的，從他閃合的嘴里，慢慢地發(fā)出來，伴著各種樂器聲，讓鄉(xiāng)親們聽得更加順耳。其實，那些樂器聲，也是感覺出來的相同意味的鄉(xiāng)音。對他們而言，那也是在說話，不同人在說話，說各種各樣的事情，而且越說越起勁，越說越有來頭。

斜靠在躺柜上，八柱離門是最近的。他注視著貼在窗上的麻紙，被淡下來的光線，一方格一方格地劃分開來，勻勻稱稱，像一家人一樣，有著說不完的情誼。院外有點動靜，他聽得最清楚，“嚓嚓”的，每有人進(jìn)來，都會給他帶進(jìn)一點涼風(fēng)，他已習(xí)慣了。春夜里，一點一點地涼，就像在把他身上一點一點地?zé)?，在兌換著，兌著兌著，清明就要來了，懷念在折家廟也是少不了的，老黃牛的“哞哞”聲來了，春耕就遍布陜北大地了。

八柱擠過去，從檸條小籃里尋了一根筷子，又從貼心的衣兜里，掏出一個褪了色的紙包，捏了一點黑糖，搓了一下，放入碗里，攪了攪，那盛糖的小黃紙，也成了臉的顏色了，像臉一樣地忽閃，像糖一樣的喜甜。

金鑫說書隊，在拐角的老窯里，鼾聲傳出了院外，夜墜落得更深，自然的聲音，也仿佛累了，不想再出場。近似一切都要靜下來，只有不省事的幾只狗，沾一些柴草，耷拉著耳朵，搖了搖身子，抖落著灰塵，各懷著心事，怎么也不想進(jìn)窩，“嗷嗷”著，大約是在糾纏著什么。

“我們說一說吧，村委會主任，我們是同路人，一模一樣的，都是黃塵沾身的人。”登登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你看老鄉(xiāng)們都還在。”

“還在，還在，還想聽。我們說一說吧！土人人也不容易呀！”梁梁的話，緊跟著師父。

“不容易……”村委會主任像親自體驗過似的。

“我們說得也不錯?！?/p>

“不會讓你睡著的。”登登和梁梁打著保票。

“讓、讓、讓你睡、睡下，也睡、睡不著……”十多歲的八柱，突然開啟了心智，把手按在了落著黃土的額頭，情急中把眼睛睜大了一點。有求于別人的事，總有些不自然，沾塵的臉有些發(fā)燙，掛上著了火的紅綢子。

好像提前就說完了，他們也睡不著了，一下就來了精神，兩個懂事的徒弟，有若提前上場了，八柱說他會說這個那個，梁梁說他會說這個那個，可他們今夜是不說的，師父領(lǐng)頭的，從山西說到陜北，還到過了內(nèi)蒙古。師父的美名，黃河水有多遠(yuǎn)，就能傳多遠(yuǎn)。我倆是舞臺上的配角，生活里也是，當(dāng)好配角，也就有信心了，今夜，我們要當(dāng)好伴奏員。

“我也是你們的伴奏員，”村委會主任翹起嘴唇，好似蘸上了滾燙燙的水，“我也是鄉(xiāng)親們的伴奏員。”

“你也說過書？”登登驚奇的，猶如打開了別人的生活。

“說過，說過，從小說過那么幾天。”

“在我大病逝以后，跟過個師父，那時，也想在這方面發(fā)展一下。”村委會主任吞吞吐吐的，碾壓著自己的鄉(xiāng)音，碎碎的，落到了地上。

“那我們都是苦孩子?！?/p>

“苦孩子。”

“苦不苦，黃連知道?！?/p>

“黃芩知道，嗨！各有各的苦啊！”

說著說著，“土人人”的機(jī)會來了，不同的格調(diào)就來了。

調(diào)起個三弦定準(zhǔn)個音，

我把各位觀眾一聲請。

我請大家都坐穩(wěn)，

悄悄接坐下把書聽。

開火車最怕鐵路斷，

嗨！開汽車就怕過高山，

開拖拉機(jī)就怕走沙灘，

賣砂鍋就怕走冰灘，

瞎子走路就怕路不平，

說書的就怕吃煙拉話的人。

……

他們說的是《楊家將》，正是神煤故里的事情。當(dāng)說到孟良和焦贊為給楊景報仇，就要殺氣騰騰奔往東京汴梁，這可驚壞了柴郡主時，全村人的頭皮，吃緊緊的，跟著歷了一次險，他們在聽書中，有了生死的體驗，“噢”著，“噢”著，不往氣地“噢噢”著。

沒有歇下來的意思，《翻身記》就開始翻身了。

老鄉(xiāng)們一個個，搓搓手，清清嗓子，“咳哼哼”的，感覺他們要說了。腰身向上探探，像高粱的骨節(jié)，硬邦邦的。當(dāng)聽到“新社會的生活甜如糖，右派分子黑心腸”的時候，老鄉(xiāng)們也應(yīng)和著登登師父，“嘩嘩嘩”的，那掌聲，像劉寨則的小溪水，沒有半丁兒夸張，流入了他們的心里。

到處造謠攻擊黨，

青蛇擋不了火車的路，

哈巴狗怎能吞太陽！

但有鄉(xiāng)親哭了，哭一個不在人間的人，哭一個在那個年代戴著高帽子，在街上被捆綁的人。另一個鄉(xiāng)親也哭了，應(yīng)該是他的本家，受到了連累，還有一個人也哭了，身體顫抖得由不了自己，那么體弱，還堅持著春耕秋收。

登登的心情，隨著說書的內(nèi)容變化，他的頭，有點繃著的感覺，那些部位，縮短了距離，向著鼻子湊著，鼻子自己也在湊著，快要把鼻孔露在外面，尤其那兩只眼睛，不停地閃合著，看不到淚水，但聽到他飽含著人家游行時的意思，文化大革命了，革命沒有罪狀，起來造反的，就是有理的……

往事一幕一幕的，在一條條街上開始，落些雨，都濕濕的。戴紅袖章的人來了，舊有的東西突然多余了起來，連一些老了的風(fēng)俗，也摔在地面上。一些柜子里的書籍，也投身于火海。陜北說書很快就遭到了禁演，韓起祥那些有點名堂的藝人，都被批斗了。登登戴著高帽子，掛著白牌子，被抬上了敞篷車，繞過了谷桿堡公社，到了神煤。小縣城的人，簇?fù)碓谶@里，又簇?fù)碓谀抢铩囊粭l街，到另一條街，他不得不隨著越來越長的車隊，游行了起來。他的三弦、二胡、笛子、快板，沒有選擇，灰落落的，不知失散在哪里，就連制作三弦的蛇皮、電燈線、香椿樹干、鋸子、推刨、油漆，也不見了蹤影。

在高粱桿上躺了幾天的登登，出了打開鐵鏈纏著的水桐木門，回到院了，門是閉著的，推開來，亂亂的樣子，心勁同樣也散落一地，再怎么抬頭，也看不見老婆了。他慌了，感到不妙了，拐了一個彎，對著一孔土窯就叫：“梁梁，我回來了?！薄傲毫?，梁梁，你在哪了？”他心慌地喊開了，可就是沒有梁梁的聲音。

“梁梁不是你的人了?！?/p>

“不是你的了。”

“那是誰的？”登登頓時，心也死了。

“大難臨頭，你還不知道？”“不要多想了，老婆重要，趕緊找你的老婆哎！”腦畔上的一個個鄉(xiāng)親，也替他發(fā)急著。

“到哪里去找呢？”登登一遍遍地問著自己，不停地“唉唉”著。

他到過一次谷桿堡公社，空氣緊張的，似乎傳不出一點風(fēng)聲。他又步行十幾里路，搭乘了一輛手扶拖拉機(jī)，“突突突”的，顛簸回城里，到處打聽著，門沒有一個是能進(jìn)去的，自然也沒有任何的消息。他只好跟著街上的人流，看有沒有老婆的下落。

但登登還是失望了，經(jīng)過南大街，看見了賣農(nóng)具的，賣化肥的，賣布料的，賣鐵桶的，賣鍋碗瓢盆的，賣棺材壽衣的，也聽見了他們有氣無力的吆喝聲。還有吹著嗩吶送葬的，穿得白花花的，把嚎叫聲拉得長長的。登登在那里轉(zhuǎn)了個身，就是向東的炭市街了，沒有一家賣炭的。那兩排面對面打鐵的，早已沒有了往常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那個人來人往的坐南向北的“三分店”，也不見牛驢騾馬進(jìn)出了。他又拐進(jìn)向著東南的那條土路，相對寬整了一點，兩旁的水桐樹，站得整整齊齊，像站崗的民兵，正要訓(xùn)話人似的。

出了郊區(qū)，過了五六條河，接著開始爬一道七拐八歪的石坡路，再走一段相對平整的黃土路，他就到家了。家里還是那個樣子，冷鍋冷灶的，村里人鬼頭鬼腦的，能躲在家里，就不怎么進(jìn)出院子了。就是去了鄉(xiāng)間勞作，都是摸著黑悄悄回來。

“出事了，出事了，他有多少個說不出的操心，在身體里，可他又沒有辦法?！钡堑且黄ü勺诘厣?，身子搖了搖，晃動著的腦袋，竟擦碰在地上，還是胳膊支撐了起來?；翌^土臉的，沾著他不怎么順暢的人生。

大地開始解凍的時候，天氣一天比一天活泛起來，春的氣息來了，把登登的老婆也帶回來了。他老婆的身體，這疼那疼，抱著藥罐子，本來也好不在哪里，但這一次，又瘦了一圈。言語基本也沒有了，張開的嘴巴，又輕輕合住，想說的話，自己又咽回去了。感覺整個人變了，額頭新增的皺紋里，飄蕩著看不見的愁云。

登登一遍一遍地問著，你去了哪里？是不是過了窟野河？還去了紅堿淖？老婆的頭胡亂搖晃著，嘴唇也不時地抖動著。沒有了話，他就陪伴著她，把衣服洗了，把家收拾著。平時不怎么生火的登登，每天做上了飯。她要么就不吃，要么也吃得很少，有時，飯還在她的枕頭旁，相伴著一碗開水，把一點一點的熱，都被空氣帶走了。

有一天，夜已經(jīng)深了，星星聚會似的，點亮了自己，很懂禮貌地出了場，相互噓寒問暖著，登登的老婆，突然掀開被子，滑下了土炕，就要出門了，她扔下一句話：“我聽人家說的，還不止一個人，說你徒弟告咱們來了。”

“哪個徒弟？”

“這還用問？”

“哪個大，就是哪個?！?/p>

“你要去哪里？”

“我不活了。”

“他怎能告咱們呢？”

“告得活不成了?！?/p>

“告啥了？”

“告你躲在草窯里，窩藏了三弦那些，還偷偷搞演出……”

“咱又不反動了，掙不來個啥，老百姓喜歡嘛！”

“人家不管你?！?/p>

“你這個傻貨，人家會管你嗎？”

這樣的問話，登登傻眼了，一時還回不過神來，像有什么東西把他定在那里，癡呆呆的。突然的，天空來了一聲悶雷，接著是不高不低的隆隆聲，似乎驚醒了他?！傲毫骸边@個名字，在他的心里不停地翻涌。他有點責(zé)怪起自己來了，沒有把人認(rèn)準(zhǔn)，在說書藝術(shù)的道路上，他一心培養(yǎng)的梁梁，竟露出了這樣的面孔，他確實不想再看到這個人了。他想起這些年來，梁梁不是他的家人，但他是按家人來對待的。登登膝下沒有子女，他是把梁梁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那樣地照顧著。面對這種事情，他還是想不開，接受不了，兩只手按住眼睛，久久不肯松開。

松開手時，登登又不想相信了，寧愿老婆的話是不對的，寧愿聽來的話是沒有根據(jù)的。他的腦子亂糟糟的，亂著亂著，像產(chǎn)生了幻覺，有一些路，十字交叉，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看著徒弟梁梁走了，身影越來越小，小得看不清時，又像著上了色，線條也有了，再仔細(xì)看，是折家廟的，是他的院落，梁梁出現(xiàn)了，正在外墻上尋找那塊小石頭。

4

像解凍的河水，改革開放奔涌而來了，神州大地都是新的景象，供銷社人頭擠得左搖右晃的，日用品像安徽胡集來的耍猴，頑皮地跳上了柜臺，木槍、木劍、沙包、彈弓、紙飛機(jī)，孩子們說什么，這些裝備，是不能離身的。臘月里，家家戶戶準(zhǔn)備著過年，鄉(xiāng)里熱鬧的莫過于趕集了、進(jìn)城了。自行車、縫紉機(jī)、手表，都找到了主人，摩托車、洗衣機(jī)、電視機(jī)也挨個到家了，老百姓做夢，那臉頰都是舒展的，都是笑盈盈的。文藝的舞臺，也帶著喜氣，捧著山間各式各樣的花，圍繞在老百姓的當(dāng)中。

登登站到了香椿樹下，眼光直直的，有的鄉(xiāng)親，不知道他要干啥，就不肯離開。

“不是想不開吧？”

“不是，不是，怎么能是？”登登神氣的樣子，顯露了出來。

“那就好了?！?/p>

“噢！都好起來了?！钡堑前杨^抬得老高，看著綠蓁蓁的枝頭。

鄉(xiāng)親把視線滑落下來，才看到樹干旁的斧頭。

“你做啥？”

“也不做啥？”

“到底做啥呀？”

“做個耍得兒（陜北方言，原指玩具）嘛！”登登把話說得黑硬硬的，含著鐵。

“啥耍得兒？”

“樂器?！?/p>

“樂器？買一個就行了。”

“我不想買嘛！”

“誰逼你著了？”

“沒有人逼?！?/p>

“那就對了?！?/p>

“是自己逼自己了?！?/p>

登登把自己逼上了樹，從沒有這樣的忙活，“咚咚”的，有樹枝落下來，最后人們才恍然大悟，他是要制作三弦了。

這消息在折家廟傳開，本村的，外村的，有好幾個人，覺得這是個好營生，就開始投奔登登了。他們不想當(dāng)木匠、石匠、泥匠、鐵匠、油匠、氈匠，也不想學(xué)吹嗩吶，敲鑼打鼓，出現(xiàn)在喪事上。他們覺得說書有意思，更能鼓舞人，能傳承下來，那就更有意思了。

登登沒有應(yīng)聲，他們一個一個都回去了，走幾步，還轉(zhuǎn)過身來，有的家長端著一碗油糕來說情，有的甚至提上一小塑料桶散酒，想把登登先灌醉，東倒西歪的，嘴唇軟得油糕一般，那就不由他了，就得收下這個跌跌撞撞的徒弟了。

樹枝落著，落著，就是三弦的琴身、琴桿、琴軸、琴碼了，他劃破的手，緊握著琴頭，直到握得流不出血來。浸透過的三弦，就像他的身體。他沒去洗手，有一種壯懷激烈的感覺，涌上他的心頭，精神更加昂奮了起來。挖藥材的，把一條不知吃什么撐死的蛇，看上去疙里疙瘩的，抖著手給他送來了，草綠草綠的樣子，晾干了，他就把皮繃上去了，剝開收音機(jī)插頭上的花線線，那里面不能再細(xì)小的銀絲絲，就是他的琴弦了。

做三弦的事，沾滿了登登滾燙的血流，他想起父親制作三弦，教他時，也曾劃破過手指，讓他的內(nèi)心，同樣生出幾分神圣來。

一天夜里，人都散去了，有木棍頂住了門，正要睡覺時，從門外傳進(jìn)來一個聲音，體弱的像挨過了打的那種。

“師父?！?/p>

窯里靜下來，登登的老婆，像又引發(fā)了病，咳嗽了起來，說那個害人鬼，又來害你了。

“害我?！?/p>

“你還不信？”

“師父，我是梁梁，我來見你了?！?/p>

靠著炕棱的登登，剛轉(zhuǎn)了個身，走出去兩步，就被老婆拽住了。他看了看老婆，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胳膊，手掌托在發(fā)燙的臉上，想要把她的情緒穩(wěn)住。

門像有心事的，慢慢地“咯吱”著，登登擠出了門。他在磨盤上還沒坐下來，梁梁就抱住了他的大腿，好長時間，沒有了話。

“師父，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

“有啥事來了？怎么對不起了？”

“我跟上鬼了。”

“鬼？你胡說啥了？”登登的話趕上來了，語氣是強(qiáng)烈的那種，“誰讓你跟上的？”

“唉！自己跟上的?！?/p>

“你說的個啥？”登登抬了抬頭，皺紋向上涌了涌。

“大批判來了，我自私的，站了別人的隊，扔下了師父。”

“扔下就扔下了嘛！你有你的理由。”

“不應(yīng)該?！?/p>

“沒事，沒事的，我現(xiàn)在又站起來了?。　?/p>

“我確實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梁梁看著逐漸暗下來的夜空，有一顆星星劃過去了，不知墜落在哪里。

“你放開，起來嘛，坐在磨盤上說。”

“我沒臉再說了?！?/p>

“說，慢慢說嘛！”

再熱的天，夜晚的磨盤，總是有點涼意的。梁梁打開了話匣子，不住氣地說著，感覺師父唇邊的大黑痣，不再那么僵硬了。他說上臺前人家叫表明立場，他就站進(jìn)公社樣板戲的宣教中，把《沙家浜》《紅燈記》《智取威虎山》，以說書的樣式翻新了，生產(chǎn)隊有不少人還是喜歡的。他鬼迷心竅了，為了活下來，怕師父連累了自己，竟賣著良心，告發(fā)了師父在喜鵲的巢里，藏入塑料布包著的封資修話本，但他還是沒想到，別人也同樣告發(fā)了他，真的假的就不知道了，說他和文藝圈里的“黑線人物”，保持著不一樣的交往。貧不擇妻，他是想掙點票票，秋涼了，給女朋友送身衣裳，可到了最后，錢也沒有掙得多少，還讓他失了面子，同樣坐上了游行的宣教車，被紅衛(wèi)兵們批斗了。登登的心有些軟了，五味雜陳，雜陳五味地說不出話來。剛剛梁梁給他道著歉，一股腦兒的，說著無數(shù)句的“對不起”，現(xiàn)在好像他犯錯了，還得來安慰這個情感糾結(jié)的梁梁。

登登也低下了頭，但他并不是向生活低頭的，也不是向著徒弟梁梁低頭。他們兩個的頭越來越低，低得碰在一起，有了更多的傾訴。登登平時的話很少，本來就不怎么好的眼睛，眨得更快了起來。他有些自責(zé)，多少個寒來暑往、風(fēng)來雨去，拉扯著梁梁，生活還是沒有多大的起色，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登登懷疑起自己來，更多的時候，覺得他是生活的低能兒。甚至覺得，他浪費(fèi)了徒弟梁梁的青春年華，還耽誤了他的大好前程。

梁梁的言語也不多，眼睛老不爭氣，常莫名其妙地疼，有時干澀得看不清東西，像有什么在遮掩著。可能身體有疾的人，大都是這個狀況，也可能他們天生有種自卑感，說得少了，思考的自然就多了。梁梁把頭低得更低了，他說跟著登登師父，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想多掙點票票，改善家庭生活。他也想到好心的師娘，給他介紹了女朋友，而且是她的侄女。滾燙的愛情，能撫慰人心，能讓人活出新的模樣來。梁梁想讓女朋友對他熱心點，在生存和情感間，他蠢蠢欲動，人性中不良的東西爆發(fā)了出來。梁梁更是自責(zé)了起來，反復(fù)向登登保證，再不會那樣了。“進(jìn)師父門，做一家人?！彼牧祟^，重心接連降低，心臟帶動整個身體虔誠了起來，快要是五體投地的情形。

面對心靈復(fù)蘇的梁梁，登登不計較那么多，想留下這個徒弟，再堅守，再把書說好，讓更多的鄉(xiāng)親喜歡，讓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喜歡，像磨盤那樣不停地轉(zhuǎn)著，“吱咕咕”的，在邊說邊唱的藝術(shù)里，轉(zhuǎn)化成一種精神的光焰。

窗格前湊著腦袋的老婆，說什么也是不情愿的。梁梁那么多的話，她聽得清清醒醒。她也有很多的話，說給了登登，更是給梁梁聽的：“老頭子，你被人追著，腦袋上有多少唾沫，你就忘了？把你抬上游行的敞篷車，滿大街的人，哪個沒看見你？你掏心窩子的，徒弟是咋待你的？你忘了？”說到難熬處，他的老婆竟拍了拍窗子，話從窗眼里鉆出來：“你要是忘了，就別回家來。這個家，不歡迎沒有良心的人。”

梁梁聽著師娘的話，知道自己做的事，不是幾句“對不起”就能化解的。他沖著師父磕了個頭，捂住了臉，轉(zhuǎn)身小跑出院子。

光照總會來，把日子繃得緊緊的三弦，在登登的手中，亮晃晃的，把心靈的路途也照亮了。他一根一根地?fù)芘?，弦也像他的手指，仿佛被伸長的手指，也在撥弄著他的心弦。三根弦，被琴軸擰著，緊繃繃的，就是三個人了，登登、梁梁、八柱，他們在民間藝術(shù)的舞臺上，把時代的新聲，社會的風(fēng)貌，群眾的祈盼，一天天說唱著，老百姓從心底里，抖擻了起來。認(rèn)同感產(chǎn)生了，從山海關(guān)到嘉峪關(guān)的長城，從江西瑞金到陜北吳起的長征，從青藏高原的巴顏喀拉山，到注入渤海的黃河，再怎么悠長，進(jìn)入三弦的演奏中，就更會情意綿長。“青蛇擋不了火車的路”，電影《甜蜜的事業(yè)》，開始大面積在鄉(xiāng)間放映了。

生活就像個魔術(shù)師，把我們的苦日子翻過去了，翻出了歌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

無限好啰喂。

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

飛滿天啰喂。

工業(yè)農(nóng)業(yè)手挽手，

齊向前啰喂。

我們的明天，我們的明天，

比呀比蜜甜，

比呀比蜜甜！

明天就要來臨，鐘表蜜甜一樣地響著，“嘀嗒嘀嗒”的。春天用春分，交換出涼意，那一點涼，是風(fēng)送過來的，風(fēng)滿山送著，送這送那，把太陽送得有點傾斜了。不再憶念的梁梁，還沒有看到登登的名字，他更吃緊了。那些面貌不清的字跡，他用手摳著，用柴棍劃著，還用濕巾擦著。沒有擦出“登登”的名字。

風(fēng)依然在桃園山轉(zhuǎn)悠，梁梁的目光環(huán)視著。登登，登登師父，你到底是“轉(zhuǎn)悠”在哪里呢？再向下看，偏西南一點看，荒草占了主場，有五六個墓堆，大小的碑，竟一塊也沒有。

沒有登上墓碑的登登，有一個古老的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在廟會上說起，都感到稀奇。他沒什么文化，但也不是斗大的字不識的那種。下一道石坡，跳著踩上八九塊石頭，就過了小河，再爬上一道石坡，他就看見鄰村窯面上刷著紅字的學(xué)校了。那時候的冬書，他也沒有一天接著一天地念，倒也不是他不想去念，而是父母不忍心讓他出門，同伴沒有襖子穿，不去了，他自然也就不去了。褲腿里塞滿的寒冷，干瑟瑟的，坐在家里，好像一直還在，糾纏著自己。能待在家里，看父親在鍋臺旁掙掃帚，母親在炕上納鞋底、剪粗布、做針線，把日子縫縫補(bǔ)補(bǔ)，他的身子就暖和了起來。

登登嘴里的話，曾像有小偷出沒過，總是很少的，快進(jìn)又快出。他從來不多說他家的這個姓，只說是爺爺燙了點土窯渠里的罌粟，來了些精神，頭抬得很高，快要背過去時，說這是一個古老的姓，從湖南安化過來的。也有村里的老者說，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姓，本是屬于李家的，是?南唐李從鎰的后代，為了躲避那個禍難，把姓改成了“登”，開始生息繁衍。除姓氏外，登登也不多說他的來路。聽人說他坐一夜一夜的火車，人擠人的，疲憊都鉆進(jìn)眼窩里，沒有太多的視線，在蜂擁中能繞出窗外，只有“咔嚓咔嚓”的聲音，刀落般的，仿佛要砍掉自己。下了火車，就是山西的烏梁了，感覺獲得了新生，梁梁后來也不多說他的去向，更多的是陌生人的臉，一張一張的，臉照在臉上，照在一搭搭里的土人人身上。

梁梁只好回村了，沒有找到登登的下落。他看似沒有收獲，實則是有效果的。這是師父所在的村莊，山山峁峁里，他要把曾經(jīng)的足跡找回來，一步一步的，把師父的足跡，足跡里的追求和委屈，一個一個地牽連起來，像粗粗的麻繩那樣，再不會有日子能拽斷。這情誼的麻繩里，梁梁覺得有他的印記，還有他抹不掉的灰。他在回想中，一一取了出來，似乎和師父又有了一段新的生活?；卮宓穆?，越來越近了，越來越寬了，他聽到了小車的喇叭聲，沒有回城的打算，他要夜宿折家廟了，從老鄉(xiāng)的口中，打問老鄉(xiāng)，打問出師父的下落。

風(fēng)小了一點，快要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了。沒有沙塵，但也不見得天地間有多少澄明，畢竟暮色快要穿上夜的衣裳，背對著人，裹緊大地了。梁梁不敢左看右看了，只是向前看著，甚至有著探尋的目光。登登師父對他的影響太大了，想起來也好笑，眼睛也像受了他的“指點”，也不大，但不是鉛筆刀劃開的那種。梁梁不由自主地睜著眼，再不能睜大了，生活太繁難，大了就含不住眼淚了。

突然間，衣袖又抖動開始了，像人在打著招呼，在右手那邊，陷下去的坡峁，風(fēng)是旋轉(zhuǎn)著的，劃著一個黃圈子，越來越小，是不是要給梁梁提醒啥的？

能看見一點淚花花，即使看不見的，那里也有太多的人與事，總在心潮里泛起，一次次地泛起，那額頭掛出的青筋，每一根，都是往事，濕漉漉的。

當(dāng)漆黑的夜，被一點一點的光漂白，漂出黎明，羊腸小道，感覺就忽然落地了，落得一條一條的，一彎一彎的，滿山滿谷的。

“把三弦拿上，咱們翻山吧?！?/p>

“三弦，沒有了，不是八柱拿走了？”梁梁心里打起了鼓，“他拿著二胡了?！?/p>

“門里沒有三弦嘛！”

“那哪里去了呢？”登登火急火燎的。

梁梁喊開了，兩手月牙兒般地靠在臉上，面對著面，怕他的鄉(xiāng)音外流似的，一聲接著一聲。

“噢！怎么了？”

“你拿三弦著不？”

“不拿著嘛——”山谷把梁梁的話，照著老樣子還了回來。

“這是怎么回事嘛！”登登把時光倒過來，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

夜深的時候，村委會主任將他們安頓在一個光棍漢的窯里，隔著幾米夜色，和一堵半睡半醒的土墻，就是先前的那個說書隊了。登登的心里塞滿了光棍漢，似乎一點也挪動不得了。他有一個直覺，就是這個光棍漢，有點神經(jīng)兮兮，多半不是個做正經(jīng)事的人。因為，半夜里，他聽到病歪歪的門“吱咕”響起過，但他又否定了自己，是不是他在夢中，自己也說不清了。他將老光棍置身于夢里一點，空出的位置，他想起那個說書隊了，同行是冤家，冤得太不像話了，是不是那幾個家伙在搞鬼，想收拾他的攤帳（陜北方言，指攤子）了。

登登對村委會主任，沒有起啥疑心。他們一大早，越過了麻林峁的山頭，是去谷子地送糞了，他聽到了對面老黃牛的“哞哞”聲，也聽到了催種的“布谷、布谷”聲。

梁梁小跑著，返了回來，汗水涔涔的，他們師徒三個一同去找了，墻根瞅瞅，草堆掀掀，土窖翻翻，甚至繞上窯頂看看，都看遍了，就是沒有他們的三弦。

說三弦好比我的一大寶，

走在這哪里哪里好，

手拿杏骨子彈三弦，

腿上綁著個木片片，

舌頭磨成了竹尖尖，

嘴唇磨成個薄片片，

胡子長成了圓圏圈，

出門就為掙二毛紙片片。

三弦是他們的飯缽子，掙不了多少，但也能過個日子，小有名氣的鄉(xiāng)土人才，讓他們有了尊嚴(yán)。沒有了這個，被打翻了這個，誰還會理他們，誰還會聽他們說書，他們一輩一輩的，怎么能把說書傳下來呢？

像鐵器墜地，登登“噔”的一聲，坐在了地上，好長的時間里，他沒有一句話，兩個徒弟，一大一小，也沒有了話，也不知道怎么來撫慰師父。沒有話，其實是無數(shù)的話語，說給師父的。在他倆的情感世界里，無聲的有聲的，一句一句，都能被空氣，悄悄送到了師父的心里。

千年的古樹盤下了根，

師父的恩惠我們動了心。

秋天的果實盛滿了盆，

一輩子的感激我們數(shù)不盡。

冬天的樹根不怕冷，

誰叫我們師徒重感情。

嗨！大河解凍向前奔，

手挽手來真如神！

包產(chǎn)到戶了，說書藝人們，在山谷里走著，頭是仰著的，都有一顆向上的心。他們看上去是在求情，走到哪里也感覺求情似的，但實際上，鄉(xiāng)親們還是喜歡的。大概在西周時代，就有了的說書，從九腔十八調(diào)里，多用于請神送鬼，到明末清初，可能就更興盛了。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不缺歡喜者，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本地的，外地的，很多很多，有的有點機(jī)靈的姑娘，還想和他們接近，搞個直播，打著快板，扭著身姿，一起唱著來表演。

“我們走吧。”登登釋然的樣子，“誰偷走，就不那么重要了?！?/p>

“只要他們喜歡。”他又補(bǔ)充了一句。

“說不定，又有一個說書人，出道了?！绷毫捍蛉さ卣f著。

“還可能是咱們的徒弟?！?/p>

“有可能，有可能?！卑酥脑挘奔钡亟o攆上去了。

他們開始翻山了，上完一道坡坡，再上一道坡坡，不是陜北民歌里唱的“下一道梁”，而是一道比一道長的“坡坡”。像身體里流淌著神藥，他們一點兒不覺得累了，覺得有那么多人喜歡說書，力量一點點的聚攏過來，不由得生出一些神圣來。

“不光老百姓喜歡，偉人也喜歡啦！”

“哪個偉人喜歡?。俊?/p>

“主席嘛！”

“誰給說的?！?/p>

“韓起祥老先生，”登登鼓起了肚里，像裝入了藝術(shù)史，“在楊家?guī)X說的?！?/p>

“聽著《重慶談判》《張玉蘭參加選舉會》，把主席逗笑了?！蓖ｎD了一下，師父也露出了笑意。

“那主席有指示沒？”

“有啊?！?/p>

“是啥啊？”

“今后你要為工農(nóng)兵多說新書。要多帶些徒弟，把陜北說書這種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改造革新，傳承下來?！睅煾赶裥v教科書似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他們說著說著，就翻過了劉寨則的山頭，把頭抬高，不再是墨色的天空，感覺天也高了起來，愈來愈高，像攪入了無數(shù)的水，淡著淡著，天就清亮開來了。

5

像打開的包袱，往事風(fēng)一樣地吹開，但往事還得像風(fēng)一樣地閃回，挽一顆疙瘩，停泊了下來。梁梁的小眼睛，還在桃園山搜尋著，這看那看，看了一個遍，快要下羊路溝的時候，那里還是一個制高點，他站住了，直挺挺的，甚至還后仰了一下，望遠(yuǎn)鏡般的，遠(yuǎn)遠(yuǎn)地瞭著，瞭來瞭去。

那是一條土溝，像一個人躺下來，直直的，沒有拐彎抹角，深深的，又像很多人墜入夢里，模模糊糊的，猶如一幅未完成的畫，感覺少了點什么，人物關(guān)系還不是那樣適當(dāng)，筆墨好像蓋住了意象，看著看著，就有人開始走動了，只是聽不到一絲兒聲音。

梁梁有點兒怕了，這點兒怕，從褲腿里上來，直至腰身，攀附在頭頂，他有些甩不掉的樣子。但他晃了晃身子，像充足了電的玩具，猛地?fù)u了幾圈頭，還沒有停下來，就開始下坡了。

但本能的驅(qū)使，剛才的意念還在，梁梁不想走得快一點，可他又不能慢了，天色像在不停地潑著墨，愈來愈暗了，那些他剛看過的，墓地上的蒿草，像枯瘦下來的人，露出了僵硬的面孔，借著風(fēng)的那股犟勁，想要拉住他的樣子，他更有些發(fā)怕了，額頭冒出了汗珠，一滴一滴的，一滴比一滴大，一滴比一滴滾燙，他隨手擦了一把，掏出了感覺能壯膽的煙，用火機(jī)點燃了。

他同時點燃了，旱渠里擠著身子的荒草，一下就有了生機(jī)，“噼里啪啦”的。他大步向前跑出去，火追趕著他，他追趕著火，一起驅(qū)著魔似的，心中的恐懼瞬間就沒有了。

他還有一個沒想到，一個人，從油畫里走出來，像裹著了亞麻布，有了一點滄桑感，腳風(fēng)也似的邁著，胳膊擺得更快了，老遠(yuǎn)就和他打招呼了，感覺像從未分離開來的人那樣親近。

“你去哪里？”

“你去哪里？”

他們竟同時問候了，都發(fā)自內(nèi)心問，像經(jīng)過了彩排，全沒有回答，也不需要多說，其實他們就是各自要尋找的人，盡管他們是不認(rèn)識的。

“你是那個說書人，梁梁？”

“是是！”他有點兒驚異。

“我是折家廟的，沒有煤礦的影子，連個主任也選不起來?！狈t遜地說，“我們是個小村村，村里的人叫我當(dāng)呢！”

“你做啥去呢？”

“再能做啥？”

“做啥？”

“來尋你的?！?/p>

“哎呀！你怎知道我在這了？”

“衛(wèi)星上看到的，村里一旦有情況，就能看出來了?！狈腥さ卣f著。

“聽說有修有建，真的能看出來?！?/p>

“是了，是了！”

“我沒啥情況，不修不建，來你們這里，尋找一個人?！?/p>

“找誰了？”

“親戚？”

“不是?！?/p>

“女朋友？”

“也不是?！?/p>

“那是什么？”翻翻拍了拍腦袋。

“找我的登登師父?！?/p>

“登登？”

“我們一起去找吧，”翻翻在承諾中有了更多的寬慰，“我是聽過你說書的，那時我很小，三四歲的樣子，有一顆好奇心，常拽著家人的襖襟子聽書，估計你們對我們小孩子沒啥印象了。”

走著走著，一家一家的，上上下下的，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把不同的燈光遞過來，沒有一點兒的煤油味，梁梁都接住了，握在掌心里，沒有露了一絲兒。

“天一亮，咱們再去找登登老人家?！?/p>

他們睡在夜色里，熟悉的夜色，又把他們一一浮現(xiàn)出來，家鄉(xiāng)的麟州酒，讓他們呼吸得更加緊促了，催化劑般的，讓他們更親近起來。

“還是那句話，你怎么知道，我在折家廟？”梁梁把羊路渠里沒說出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燕子告訴我的?！?/p>

“哈哈。”

“布谷告訴我的。”

“哈哈?！?/p>

“春天告訴我的。”

梁梁不再“哈哈”了，心存美意地說：“你可——能當(dāng)詩人啦?！?/p>

“還不是一般的詩人。”

“我才不當(dāng)詩人了，況且我也不會寫詩，”翻翻把調(diào)子揚(yáng)了起來，“但——”

“但什么？”

“但我看到了希望?！?/p>

“希望是什么？”

“我想當(dāng)傳承人?！绷毫盒坌挠謥砹恕?/p>

“傳個啥？”

“說書?！狈瓪J慕地說，“像你，像登登一樣，當(dāng)個國家級的?！?/p>

“說書也累人了?！?/p>

“能累在各地，累在高高的殿堂上，像你們，也值了?！?/p>

說到了累，他們真的是累的，說著說著就沒話了，酒在麻醉著身體，把他們的睡意，交給了被窩。土灶把自己熄滅了，但那炕上，有看不見的熱量，在傳遞著，悄無聲息地把土溫，傳到白云似的氈上，一股腦兒在被褥上擴(kuò)散著。

春雷“轟隆隆”的，把“隆”字拉得長長的，而且聲音悠遠(yuǎn)降落的，感覺是壓著點兒的，沒有一絲兒夸飾。在“隆隆隆”中，他們醒來了，那盤火烘烘的土炕，把他們熱乎起來了，身上的醉感，在不經(jīng)意中，就消除了。

他們家訪似的，這家門進(jìn)，那家門出，像在盤點什么，說實在的，也沒有多少家，除了十來家掛鎖的人家，就剩個八九家的門是敞開的。但有一些村里人，基本說不成話了，晃抖著頭，打著手勢，躲著風(fēng)，老態(tài)的樣子真令人擔(dān)心，如果走近，都是起皺的日子，若不從衣服上端祥，根本看不出男女來了。

“知道登登不？”

“哼哼啥了？”

“登登活、活著不了？”翻翻仿佛沾上了點說書人的結(jié)巴。

“不了，早不了。”

“在哪座山上了？”梁梁苦盼著答案。

“折家廟山上了。”

“是不是廟疙瘩那里了？”翻翻和梁梁都這樣問著。

沒有人應(yīng)聲了。

梁梁想了想，他已經(jīng)跑遍了牽梨峰、李蘋峁、桃園山，沒有登登師父的影子，他心里突然來了一股火氣，像要戰(zhàn)斗，向著生悶氣的天空，揮舞著拳頭。廟疙瘩，那個廟疙瘩，我得向你“進(jìn)軍”了，他一遍一遍地想著。

廟疙瘩，那山上真還是有廟的，沒有了圍墻，也沒有了門檐，但向南的隱壁，還直矗矗地站著，那一條條雕龍，少了些保護(hù)，迎風(fēng)飛舞著。梁梁清楚地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跟著師父，在中元節(jié)那天，去這座廟上領(lǐng)牲，點上三炷香，擺上供品，給雪一樣發(fā)亮的山羊，倒上井水，等身子抖動起來，水珠飛濺到壁畫上，就意味著神在顯靈了。

那天是殺羊的日子，村子里，每一家都能分到一點兒肉。羊雜碎煮熟了，味道提前飛出了院子，大碗小碗放上了灶臺，一碗一碗的，都分到了農(nóng)戶上。

這一天，不再是梁梁一個人，他有了翻翻，膽子正了許多，這兒看一下，那兒瞧一下，看著看著，就看到了杏福堡的地界了。這里也有一些荒土堆，像墳不像墳的，有些野檸條，東一棵，西一棵，沒有秩序，一攏一攏的，可能是望著點什么，也可能什么也不是。

“我壓根兒就沒聽說過……”翻翻不再吞吐。

“沒聽說過個啥？”

“你登登師父在這兒?！?/p>

“那他在哪兒？”梁梁更是不解了。

“我們想一想，日思夜想，或許就在夢里?！?/p>

“今夜能有夢嗎？”

“那就不知道了?！?/p>

車子在不經(jīng)意中提著速，這一次，他們直直地去了城里，路上，翻翻問著梁梁，說他這個死忘性，登登入土，有沒有扶過棺材？梁梁說著，那個時候，沒有交往的辦法，他到了太原，陪家人看病了，待有轉(zhuǎn)機(jī)，他用自己積攢的錢，給登登師父買了一把三弦，一條老木船就等在那里，正要過黃河，聽神煤那里渡河的人說，登登已不在人間。說到這里，梁梁的臉上掛著淚珠，亮晃晃的，像師父的琴身，被手掌磨出了光芒。他說登登師父到后來有了腦子方面的病，常常頭疼，常常抱著頭，輪流著拍打?！疤焐嫌幸慧俣拢儽狈窖?，指數(shù)量多）的靈神神，地上有數(shù)不清的能人人……”一天夜里，在勞模頒獎會上，正說得起勁時，突然就倒下了，也有的人說是太辛勞，他是給徒弟八柱還貸，一場接一場地說書，喝了點酒，再沒有醒來。梁梁還說他曾丟失了登登師父的一把三弦，那是師父的父親，生前從香椿樹上選料，用心給他制的，深含著全家人的希望，甚至流淌著一種血緣。

“我有情債。”

“活著，沒見上一面，”梁梁一遍一遍地囑咐著自己，“死了也要見上他一面?！?/p>

“見吧，那就見吧！”不由自主的，翻翻也進(jìn)入情境當(dāng)中。

“那就是重逢。”

“我日思夜想的——重逢！”

翻翻邀請了五六個人，折家廟村在城里的老者，也就這幾個了，能上街的，能說能聽的，也就是這幾個人了。梁梁沒有喝多少酒，就上頭了，他并不搖晃，喜慶得有點老家豎柜那樣油烈，看上去和他的心情，有點不太相宜。他們離開家鄉(xiāng)，自己也不太清楚過了多少個寒暑，在這件事上，有價值的線索，指頭肚那么小也沒有。

“登登埋在哪里？”看來無人知道了，他們說著，竟說出哲學(xué)般的話語，“人生就是尋找，到處尋找，停不下來的尋找。如果有來生，梁梁在尋找，登登在尋找，我們也在尋找，神跡般的，找到一個個不同的自己……”

但醉話也是有的，有人叫瘸腿人下馬（陜北方言，指巫師施術(shù)，驅(qū)除魔鬼或疾病），讓神神說登登在哪里。說了幾遍以后，老折才知道，村人是讓他操起老本行，可他已經(jīng)不能清醒地說話了，方言在他的嘴里咬碎了，七零八落的樣子，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什么。身旁的人，自然對他不抱希望了，是的，他老了，像無力的鐘擺，貼在桌上的臉，慢慢抬了起來，困頓的身體，還沒體悟出什么，就鉆入了黑夜，出租車上，酒氣嚴(yán)嚴(yán)實實地包裹著，壓住了其他的味道，沒有什么，是能撥開他的眼皮的。

“這個老折，連個馬也不給咱們下了？”

“他把神神，早送回廟上了，”滿堂像在現(xiàn)場見證過的，“這個我知道，黑云老仙，這個靈神神，現(xiàn)在柏家洼的人頂上了?！?/p>

曾經(jīng)是神漢的瘸腿人，消失在夜的深處了，兩個村人陪護(hù)著他，他是怎么到家的，就沒有消息了。不再操持那個副業(yè)的他，沒想到，時光流轉(zhuǎn)，那些曾經(jīng)一起的莊稼人，還對他生出一點沮喪的情緒來。

“況且，現(xiàn)在也不能信這些了?！狈耐猎捓?，辦起了輔導(dǎo)班。

街道晃晃蕩蕩的，病病歪歪地走過來了，在梁梁和八柱的身邊停下，他們沒有拿著喝剩的空瓶子，沒有了那幾個酒杯杯，但他們在交換著醉意。他們把鄉(xiāng)間搬來了，熱騰騰的，泥腥味兒，一股一股的，擠入了黑夜，緊緊地?fù)нM(jìn)他們的懷抱里。

沒事的時候，翻翻常開著他的皮卡車，在折家廟的山野上轉(zhuǎn)悠，他說老鄉(xiāng)們常送他一個詞：“巡邏?！彼f他哪里是巡邏，沒有公安的那個派頭，最多就算個轉(zhuǎn)山，他也常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把身體的重心降低，不像村里幾個腦袋大的人，帽子也戴不上了，臉上露的都是人民幣的顏色。他雖上過兩天大學(xué)，沒有太多的文化，但會在夜里審視自己，不用拿證據(jù)，不用人辯護(hù)，也不用自己站起最后的陳述，他心底里，就裝著一個拳頭，做著拳頭大的生意，掙點小票票，管個小村村，做點小事兒。若有“入侵”折家廟者，他就會伸出那個“拳頭”。

光芒是從不討價還價的，把心都掏出來了，再不想回去，亮閃閃在群山之中，山山峁峁、溝溝壑壑、梁梁畔畔，穿衣打扮的，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抽煙不？翻翻主任?！?/p>

“不了。”

“咳！你煙癮不大哇?！?/p>

“不是不大，沒有癮?！?/p>

“那就是有也五八，沒也四十?！?/p>

“是。”

“我怕咱們抽上，煙霧繚繞的，迷失了方向?！?/p>

“你怎能迷失了？”梁梁讓時光開溜了五六秒，“風(fēng)大的時候，山可能會迷失，但你不會迷失的，我相信這一點?！?/p>

梁梁說出的兩個“迷失”，把自己警醒了一下，自己不也是一個迷失的人嗎？至少，那天已經(jīng)迷失了一天，從這一峰，到那一峁，再到那一山，都沒有任何的收效可言，但他再次地原諒了自己，多少年來，自己不也是在浪跡嗎？不也是在像翻翻一樣，想揮舞一下內(nèi)心的拳頭嗎？

往事像沒有投遞出去的包裹，一縷一縷的風(fēng)，才能毫不保留地吹開。不再塵封的人與事，還可能在糾結(jié)著，讓我們看見了說書人曾經(jīng)的生活。

說了一陣又一陣，

一夜我說上不能停，

我有心再給你們說上一陣，

老骨頭困得撐不定，

高高山上一圪堵堵蒜，

我一錘攤成十八瓣，

鄉(xiāng)親們走的走來散的散，

我送大家回家轉(zhuǎn)。

還在說著，還在傳著，傳在這個村，傳在那個戶，一戶一戶地傳著，經(jīng)過了冬天，又來了春天，那個充滿激情與變革的時代也來了，BB機(jī)、大哥大、小靈通也開始盛行了，鄉(xiāng)村的一些人，也有著積極的心態(tài)，不想種地了，不想待在村莊里，想進(jìn)入縣城中，想涌入大都市，更想闖入京府里，花盡心思，最想脫去自己貧窮的衣衫，把自己的腰包壯大起來。

“想成功，先發(fā)瘋，頭腦簡單往前沖！”

“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投降！”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來到北部灣，一天一萬五！”

……

漸近新世紀(jì)的門檻，傳銷開始盛行了，做著發(fā)財夢想的人，根本坐不住了。那階段，回鄉(xiāng)的人特別多，仿佛鄉(xiāng)里也有夢，只要能拉掛上的人，只要能依靠上的人，只要覺得有可能的人，就回來了。他們不為別的，只為找到更多的人，更多合伙做“生意”的人。在他們鼓吹的暴富神話里，也打動了不少鄉(xiāng)里人。土人人，也有些蠢蠢欲動，想改變他們的生存狀況，不想那樣走村串戶了，不想甘心當(dāng)“無產(chǎn)階級”了。他們背上的那些老樣子的鄉(xiāng)間，那些春耕夏鋤秋收的山峁，那些無數(shù)次走來走去的村莊，想甲胄般地卸下來。

生活中的事情，說過去就過去了。生活中的事情，說過去，還沒有過去。村人來了小道消息，鄉(xiāng)上可能會來人，要調(diào)查村里的一些情況。

“牽扯梁梁著不？”

“那就不知道了?！?/p>

“有人說他曾到過南寧，還有別的地方?！?/p>

“那也說明不了什么?！?/p>

“到過，可能就能說明了?！?/p>

“啊呀呀！”

……

關(guān)起門來了，登登和老婆說著悄悄話，怕走了風(fēng)似的。

登登他們又走了一些村莊，有一天，太陽直豎豎下來了，烘烤著院子，不論什么，都發(fā)燙了起來。他們準(zhǔn)備動身到郝家坪了，隱約有了腳步聲，也沒有在意什么，再一看，有兩個人的目光，像要搜查啥的，直狠狠的，登登覺得有了些異樣。

“誰是梁梁？”

“我是了?！钡堑遣恢膩砟敲纯斓姆磻?yīng)，搶先說了。“我”字剛出口，人就跑開了，那是他人生當(dāng)中，跑得最快的一次。梁梁傻眼了，愣在那里。他們追著登登，上氣不接下氣地吼著：“不要跑嘛，我們是來了解情況的?！笨傻堑蔷筒煌Ｏ聛?，跑著跑著，就跑到一個深溝里，奇形怪狀的石頭，左躲右閃的，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你愣著干啥？”

“人家要逮你了?！?/p>

“快點，快點！”師娘直硬硬地指著他，又把握緊的拳頭，揮動了幾下，“你這個灰小子，誰曉得人家是做什么了？”

“跑、跑、跑！”

梁梁的耳朵里，只裝著一個字。他的步子，勝過了登登師父，邁得像搗蒜那樣快，不繞羊路，不經(jīng)大路，就在麻繩擰就的小路上跑了，一會兒就翻過了折家廟的山頭。

又來了兩個人，見到了師娘，問了一些情況，本來就不了解的她，都挨個回答了，“不知道?！币粋€人想把她帶走，另一個人也不想留下她，還有一個看著她病得不輕的樣子，丟下一句：“你這個死老婆子。”

“老不死的東西……”

師娘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咽下，抬起頭來時，是比眼珠還黑的夜了。

但不見了人影的登登，還是被人搜到了，到了谷桿堡鄉(xiāng)派出所，只待了一夜，就回來了，褲子上沾著幾個不咋完整的鞋印子，臉上掛了些彩，但也可能是自己在逃跑時，被針一樣的草刺劃破的。

沒有了什么風(fēng)聲，本來也沒啥大情況的梁梁，也在一個夜里，回到了村里。但這一次的他，被登登和師娘，深深地感動了，人間還有這樣的好事情，這樣的美事情，師父給徒弟能“背鍋”，盡管底子是不怎么黑的。梁梁的本意是想掙些快錢，把登登師父的老病，把團(tuán)隊的身體搞好，漫漫說書路，才更會平順起來，可折騰了幾個月，還是落了空。他感激著師父和師娘，這輩子，是有報不完的恩了，就是活幾輩子，也報不完了。

“傳銷是場空夢， 醒來方知真假?！?/p>

“勤勞致富是正道，傳銷暴富是騙道?！?/p>

“傳銷本是害人精，勸君切莫太貪心?！?/p>

……

標(biāo)語格外警醒了起來，像家人的囑咐，涂了又涂，涂在了飛機(jī)場、火車站、汽車站、天橋下、電影院、商貿(mào)樓、菜市場……也像涂在了梁梁的額頭。在生命的旅途中，他總是不由得轉(zhuǎn)身，感覺有一些人在呼喊，有一些人在追著他，甚至有一些人已經(jīng)拽住了他，動彈不得了。他想起自己當(dāng)初被人洗腦，不顧家人的勸阻，也聽不進(jìn)任何人的意見，滿懷著發(fā)財?shù)男判?，把村人發(fā)展為自己的下線，自己又快要跑斷了腿，把鄰村的一些人發(fā)展為下線，結(jié)果雷電交加，把家人的、師父的、徒弟的、鄉(xiāng)親的，從泥土里摳來的辛苦錢，全部被傳銷的洪水沖走。自責(zé)從沒有離開那個心窩，他感覺有人一直在揪著他的耳朵，還不是一個人，疼得那里灌滿了風(fēng)沙，腳尖晃悠得快要離地了。

他的手也輕飄飄的，像把一點一點的力也抽去，開始不停地抖動了，貧窮把他的呼吸堵住了，是那樣的急促，心就不必說了，自然是空落落的。因為派出所幾次來問話，一個看上去好的姻緣，就要失散了，梁梁的心上人，師娘的那個梳著羊角辮兒的侄女，不想再理他了，說是父母不同意和他交往，他是一個“跑路”的人，油腔滑調(diào)的人，靠不住的人，不會過日子的人。他又猜想，這多多少少，是受了師娘的影響。時光是最好的解藥，有一天，當(dāng)梁梁在師娘侄女出嫁的村莊說書，見到他當(dāng)初要娶的人時，膝下有了孩子的她，把心里的話，掏了出來：“我們還互贈過禮物，太難忘了。我姑姑一直說，你是個好人，應(yīng)該是我嫁的人……”

梁梁抑制不住自己，眼淚快要出來了，有多少誤會，就有多少煩悶，有多少自責(zé)，就有多少慚愧，直狠狠地纏上了他，在他心中不停地翻騰。

“呼嚕?！钡娘L(fēng)，又來了，提了速似的，說書人曾經(jīng)的生活，又要沒入往事中。

6

站在桃園山長高的土崖上，梁梁真的伸出了拳頭，握得緊緊的，像要跳上擂臺，全新地展示一下自己。鄉(xiāng)間的舞臺，有看見的，有看不見的，沉得住氣的人，不會小視的。老黃風(fēng)似乎有情調(diào)的，可能有的人不適應(yīng)，但它把山的腳尖踮高了，也把他的腳尖踮高了。

梁梁的個子更高了，他指了這里，又指了那里，說山的體貌也變了，平整土地，有了層次感，可把他對折家廟的印象，弄得有些模糊了，不自然的回憶，翻騰起來。翻翻說他這個模糊是暫時的，“呼啦啦”的，你身上吹著的，都是新風(fēng)，對全村的印象，你更會清晰起來的。

說著說著，翻翻也踮起了腳尖。他胖墩墩的身體，在風(fēng)的阻力下，有點搖擺，甚至像灌入了酒，醉意地?fù)u擺，更有了意思。向著日出的地方，還有兩道溝渠間的一座山，孤零零的，感覺少了一些地氣，在桃園山和廟疙瘩之間，它們像坐上了滑梯，滑得更遠(yuǎn)，滑得更低了，癱軟得沒有人能扶起。梁梁看了翻翻兩眼，翻翻也看了梁梁兩眼，認(rèn)同感產(chǎn)生了，兩個人臉上，不約而同地“噗哧”了起來，等翻翻回過神來，梁梁已走出了老遠(yuǎn)。

梁梁有著師父一樣的個子，走起路來了，自帶著風(fēng)，“唰唰”得快，像要把繃緊的三弦，再往琴頭拉一樣，用他的話說，就是跟著師父學(xué)藝，個子長高了，技藝沒長高。他自謙的樣子，讓翻翻不自在了起來，那我們胖成這樣，怪怪的，橫向發(fā)展了，手藝也沒有一丁點，就不活人嘍。

“我們也不容易啊，”翻翻接連感慨著，“小人物有小人物的難處。”

“小人物成長的路上，也有很多攙扶的人?！?/p>

“我也是小人物，其實我們都是小人物呀！”梁梁越活越通達(dá)了。

“你不小啦！”

“怎不小呢？”

想起“攙扶”兩個字，梁梁的心酸就來了，他轉(zhuǎn)了個身，翻翻的手，就扶在他的背上。他感到有一股熱流涌來了，一個他，變成了許多個他，“唰唰”地走著，那力量，鄉(xiāng)親們秋收里用的布袋，一袋一袋，是裝不完的。

這座感覺滑落的山叫“磨沙洼”，翻翻說起來，梁梁的記憶像貼舊了的墻畫，面目不清了。但有一個印象，一直在心里，這個地方的路，一般人是不敢走的。盡管是一條近路，從大莊楓回到折家廟，可以直通通經(jīng)過，但老鄉(xiāng)們寧愿多繞點路，也不輕易走這里。這里有什么，他們都清楚，都有些驚恐，都在他們的眼睛里。

都在他們的兩個耳朵里，“咕咕”“呱呱”“嗚嗚”……尤其是“嗚嗚”用的是降調(diào)，像鐵球墜地，那樣得嚇人，心不知道是怎樣跳的，血壓肯定飆得高高的。貓頭鷹就不必多說了，那里還是禿鷲經(jīng)常蹲守的地方，陰森森的，嗅到腐爛的味道，它們總會在那里。

“有多少個早夭的孩子，還有死去的豬牛羊，都會在那里，”翻翻說，“我聽老人們說的，包括一些鄰村的孩子。”

“是的，是的，師父也說過?！?/p>

“那師父會不會？”

“會什么？”翻翻探問著。

“會在這里？”梁梁的語氣重重的。

“他是大人嘛！”

他們沒有找上登登師父，沒有找上任何一塊石頭，更談不上墓碑。這里也沒有墳的任何跡象，也沒有一棵樹的影子，有的是沙子，光溜溜的，沙蒿也顧不了形象，沒有了站位，亂蓬蓬的。

但這里，像極了一個人，一個無限放大身形的人，面對蒼天，有著高高的胸膛，腳指的方向，就有河水流過，“嘩啦啦”的。

“那師父會不會？”

“會什么？”

“會在這里？”梁梁有太多的“盼”在心窩里，把剛才的話，又搬到了這里。

把這個問題，裝入腦袋里，看似一切都停下來了，但實際上，還在尋探著。翻翻把手按在了額頭，下滑了一點，遮著左眼，輕輕拍了拍，陽光走過來，斜斜的身子，陪著他的手，游走了幾下。翻翻亮出了老底，把記憶翻了個遍，也想不起登登在哪里“停泊”。他在村里的小學(xué)，沒念幾月書，小小的他們，步行上三十幾里路，就算投奔到谷桿堡鄉(xiāng)了。那里的孩子，是各個村里來的，沒有了教室河水流淌般的書聲，十幾個人，擠在一個窯洞里，夜色悄悄擠入了，不顧秋蟬的戀歌，擠入他們想家的夢境里。

梁梁和翻翻，沒有了多少的話。一下子，話不知哪里去了，流沙一樣的不見了蹤影。他們各想各的，各想各的地走著，不覺已是磨沙洼的山頭了。風(fēng)把他們送上來，讓他們的俯視墜崖式的，有了高度。

“嘿，嘿嘿！”梁梁拔高了音量，風(fēng)又把他粗壯的鄉(xiāng)音，送上了山峁，“旋風(fēng)，這么大的旋風(fēng)！”

“咦——怕死人了！”翻翻的話音，還在空中懸著，那風(fēng)就不在跑道上了，不是抱頭鼠竄的那種。沒有了那個飛旋的黃沙圈，沒有了越來越小的黃沙圈，就集中在了一個點面上，有著磨盤的腰圍，直狠狠地躥向天空。

梁梁想起他那天在桃園山，臨別的情景，也有這么大的一股風(fēng)，神經(jīng)病似的，又犯難了起來。那里奇秘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事情，心癢癢的，像有只無形的手在抓著。但那天沒有了今天的氣焰，像著了火，把更大的身形，燃燒了起來。

回了幾次頭，山就擋住了熊熊的“火”。風(fēng)把腿抖得更勁大了，向著村莊的方向，緊繃的臉孔，并不意味著打了退堂鼓。

“我得到鎮(zhèn)上開會了，”柏油路滴溜溜的，提前進(jìn)入翻翻的心里，“不然就要遲到了?！?/p>

“不然就要錯過好事了?！绷毫赫f著吉慶話。

“不會，不會?！?/p>

“該來的總會來?！?/p>

“該有的總會有?！绷毫喉樦f下去。

當(dāng)折家廟的布谷，心懷著春耕，在土地的呼喚中，齊刷刷上陣的時候，那“隆隆”的推土機(jī)聲也來了。這個機(jī)器，就是當(dāng)年的愚公，它是來移山的，給了鄉(xiāng)間一種新的面貌。

“撂荒地待不住了?！狈f出了好形勢。

“哪個撂荒地？”有個光棍漢說著。

“再有什么？”那個搟氈人像在問自己。

“就那個磨沙洼?！狈叛蛉讼袷芰舜碳さ卣f著。

“再不會有沙了?！比巳豪铮煌泥l(xiāng)音，有了相同的話。

“嚯！要種樹了。”翻翻的眼神綠旺旺的。

村人你一言，我一語，心喜的笑意貼在臉盤上，那眼，一個個有點變小了，小的深情地裝滿了鄉(xiāng)親，裝滿了春天。

翻翻指揮著，村人也像在指揮著，說笑都在手勢里，他們指在哪里，哪里就有了“隆隆”聲。當(dāng)“隆隆”聲停住時，機(jī)器上面的那個人跳了下來。

“有東西了？”

“啥東西嘛？”梁梁用心期盼著。

“不是文物吧？”翻翻激動地問著。

“不是不是?！?/p>

“是啥噢？”

“石頭。”

“這里又不是石峁遺址，”像戴著土帽的石山，裂開了口子，翻翻詫異地說，“哪有那么多的石頭？”

“有有有?！蓖仆寥苏f著。

“一塊石碑嘛！”

“有字了沒有？”梁梁又問了。

“有了，面目不清楚，看不出個頭緒來了?！?/p>

梁梁心窩里的事情，又懸空起來了，飄得有些出汗了。他想，如果這是師父的，這一塊心里懸著的碑，就算真正落地了，把師父的名字登登，在碑里直豎起來，就算落得更實了。可他想起磨沙洼，想起這個寒磣磣的名字，想起原先的體貌，真感覺自己像坐上了滑梯，把自己滑得更遠(yuǎn)。

“有一個罐子?！?/p>

“什么罐子？”翻翻感覺有希望了。

“上面還有個碗，沒有字?！?/p>

“那罐子上有沒？”梁梁不能再急了。

把泥土一點一點地?fù)傅簦辛似嵘?，摳著摳著，有了兩個字的樣子，沒有了營養(yǎng)，病病歪歪的。

“你們看是什么？”

“什么？”

“登！”梁梁的臉上，沾上了師父那字的褐色，像剛?cè)贾臓t火。

“登登！”

“找到了，找到了！我的師父?！绷毫阂种撇蛔∽约?，想起八柱來了，要是他也在這個現(xiàn)場該多好?。?/p>

千年的古樹盤下了根，

師父的恩惠我們動了心。

秋天的果實盛滿了盆，

一輩子的感激我們數(shù)不盡。

……

仿佛又有三弦相伴的說書聲，回蕩開來。

梁梁溢出了淚水，像把夜幕拉上了，自己快要看不清自己。他抱著那個罐子，把登登兩個字，緊貼在自己的身上。他跪了下來，越抱越緊，就抱出了他的師父。他在那個罐子上摸著，就摸出了體溫，摸出了師父流過淚的眼睛，摸出了師父的鄉(xiāng)音，在他的唇邊，說著貼心的話語，很多很多的，說著他的來頭，才知道他不是湖南人，不是山西人，只是跟著父親，從劉志丹東渡的天臺山下，晃悠在小船上，過了發(fā)暈的黃河，來到了烏梁，翻出生活貧窮的底色，他又回到了故鄉(xiāng)神煤。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父母病逝得早，父親臨終前送給他的一把三弦。說到了那個曾經(jīng)令他糾結(jié)的自己，肚子呱呱叫著，去偷人家的杏了，被人驚慌的，臉上抽去了血色，差點兒扎掛在樹上。如果不去解饞，早早地去了劉寨則，三弦如同師父懷里的照片，就不會有麻繩那樣的曲折經(jīng)歷了。

照片是師娘的，白花邊已開始泛黃，令人倉皇無力的，那容顏倒入了時光之水，有些泛白了，但那兩股辮子，情義滿滿的，探出了衣裳，琴弦般的，在師父的手上。那弦有好幾次磨斷了，每換一次，師父的心繃得緊緊的，總有些說不出來的話，含在嘴邊。

梁梁沒有抹眼淚，他的淚都流在心里了。他極力在克制著自己，把情緒像師父的琴弦包裹了起來，不要讓翻翻，不要讓鄉(xiāng)親們，看出他的“神情”，不由自主的，走在了哪里。也不要讓鄉(xiāng)親們，從他的“神情”里，陷入更多的回憶里。

“不是一個人，”開機(jī)器的人，像機(jī)器那樣地說話了，冷冰冰的，“還有一個人了?！?/p>

“不會的?！?/p>

“嗨！怎會啊？”

“這不是說笑話嘛！”翻翻的眉宇間，挽了一個疙瘩，“人家梁梁是找?guī)煾傅??！?/p>

“師父在了嘛！”

“怎么回事哇！”梁梁懵住了，僵在了那里。

“兩個人，只有點零散的頭骨。”

“好像一個在照看著一個。”

一個在照看著一個，一個從沒有離開過一個，一個永遠(yuǎn)在一個的身旁，不說話了，但也在表達(dá)著、傾訴著、交心著，感覺他們是另一種形式的活著，云淡淡地飄著，風(fēng)輕輕地吹著，從容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一股腦兒地擴(kuò)散出來。

梁梁抓起兩把泥土，一把里有他的登登師父，一把里有他的師娘，手心向著上面，一些沙土擠出了指間，有了光澤，看著梁梁，擠著擠著，兩只手就合抱在一起。那松軟的沙土，夾裹著當(dāng)年的生活，走夜路，月亮沒露出圓臉，光線自然是不好的，還要爬坡下洼，不好舉步時，師父總是要手拉手，把他倆的手攥緊，怕掉進(jìn)溝渠里。放開來，那雙靈活的手，彈奏出的各種聲音，仿佛從山峁的那一邊傳來，撞擊著他百感交集的身體。血壓上來了，攀到了腦殼，梁梁的眼睛，也格外有了力，錯亂似的，表現(xiàn)在兩眼的保護(hù)傘上，那薄薄的皮，生活碾過了，上下翻動得更快了，快得他又要掩飾不住自己了。

他想到了八柱，文藝花園里盛開的人，在他心中不停地翻涌著。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和善的八柱，向往過上好日子的八柱，家道中落了。煤礦一座一座，在制造經(jīng)濟(jì)傳奇的神煤，也急轉(zhuǎn)而下，陷入了危機(jī)，借貸的大潮中，好多公司一夜間倒閉了，一些娛樂場所貼上了停業(yè)整頓的封條。大街上常能見到的人，操著外地口音，打扮粉艷，又那樣的薄露，有著夜場女人的模樣，再也沒有了蹤影。石沉大海，沒有多少收入的八柱，全“投入”進(jìn)去了，還牽連了對他抱有希望的人。他沒能浮出水面，沒有了消息，梁梁有幾次從羅塘過了黃河，到烏梁找他，院里的枯草，硬生生的，個子高過了大門上發(fā)銹的鎖子。

“總有苦衷吧？”

“誰愿意下落不明呢？”

“他在跑路前，想到師父了，思前想后的。”梁梁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又一遍一遍地說出來，“我得趕忙過黃河，去一趟山西，看師娘到底在不在那里?！?/p>

翻翻陪著他去了，那里也平整土地了，但墳?zāi)?，不同于折家廟，像村莊多年前，自釀的老酒一樣，都是散裝式的。他們這里搜搜，那里查查，停下車來，滿山轉(zhuǎn)悠著，搞得那里警覺的人，以為他們不是做正經(jīng)事情的人，是盜墓的人，甚至還有人報了警，陰陽怪氣的，叫人在“暗中觀察”著。

他們是在亮中觀察，什么也沒有觀察出來，梁梁和翻翻，就發(fā)動了車子。

“接下來，你會不會找八柱？”

“會的?！?/p>

“師父離開我們后，他成了我的徒弟?！绷毫悍判牟幌?，也期待著和八柱重逢。

“你還堅持說書嗎？”

“說?！绷毫喊涯抗馔冻隽舜巴?。

“再說什么？”

“說神話，說歷史，說傳奇，說我們的新時代……”

“說我們的神煤，說神奇神煤，有無數(shù)的人向往著！”

“說這么多？”

“不說不行啊！太神秘了?！毕裼惺裁丛诒浦毫骸?/p>

“為啥？”翻翻的語氣含著鉛。

“不說，我們就沒有聲音了，鄉(xiāng)親們就不親昵地叫我們了……”

“叫啥？”

“土人人！再有沒有這樣的美譽(yù)？”

有無聲的回答，翻翻聽到了。

雨已經(jīng)提前紛紛了，可清明還是沒有到來的。折家廟的有些人家，想早早地躲過鎮(zhèn)上的“巡查”，還有外面落戶的人，打拼的人，出嫁的人，求學(xué)的人，總有鄉(xiāng)情在牽著，纏繞著他們，他們要上墳了，各自的行程，相同的心意，讓公墓一下就有了煙火。

但還有個牽掛的人，就是登登，他要進(jìn)折家廟的公墓了，在清明那天。梁梁想起登登從廣播里聽來的一句話，不滿足是向上的車輪。他說他沒有多少想法，就想活得上進(jìn)一點，像車輪那樣攀登，在人生的山坡上，風(fēng)雨不顧，這也是他爺爺常說的意思。

“登登已經(jīng)滿足了，生活里的事情，他都和解了?！绷毫旱男?，不再懸著?？捎幸患拢瑯邮倾懹浀?，省里邀請傳承人梁梁進(jìn)京獻(xiàn)藝，他喜滋滋的，應(yīng)充了下來，感覺雙腳一下就出了村口。還沒過半個小時，梁梁的猶豫就遍布了全身。他不想去了，但稍稍整修，他又挺了一下胸脯，“去一趟吧！”他像借別人的口，帶點勸慰地說給自己。準(zhǔn)備了兩天，梁梁的手指有些發(fā)麻，感覺有啥在提示似的，想到和師父的各種過往，他心懷著感奮，但有過的至暗時刻，一直在他心底徘徊。內(nèi)心的矛盾，讓梁梁有了更多的愧疚，身體像有檸條的褐刺在扎著，身體不由得難活起來。他改變主意了，不想出這一趟門了。向著富含養(yǎng)料的泥土，他躬了一下身，把反思的根深扎下來，更是對師父的敬仰。有風(fēng)吹來了，梁梁不再搖擺，堅定了自己。他昂了一下頭，電話里，向上婉拒了，并像家人一樣地推薦了八柱。

“你為啥不去？”

“那是你教給我的曲目??！”八柱接連說著，“師父不在了，你不僅是咱們的榆木大梁，還是洋槐柱子?！?/p>

“我不好意思去了，你知道的?！?/p>

“知道個啥？”

梁梁搖了搖頭，血液瞬間涌到了臉上，顏色有些過了頭。他雙手緊按著面部，不由得低下了腦袋。

登登下葬了，和從烏梁來的師娘，再次合葬了。村里來了很多人，折家廟在外的人趕了回來，八柱也奇跡般地回來了，懷抱著他的“飯缽子”。他要做什么？拿著一把木刻刀，人們驚異地圍住了他。低下頭來的八柱，鼓足氣刻著，一筆一畫，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赜弥Γ恳坏断氯?，都是發(fā)疼的刻痕。樸實的有點歪扭的字跡中，領(lǐng)頭的登登兩個字大大的、粗粗的、壯壯的。他是怎么想起的，把師父唇下一分硬幣那么大的痣，也刻了出來，柔軟中閃著點油光，接著就是梁梁和八柱了。刻完了，八柱不止一遍地摸著，摸了又摸，把臉頰貼了上去，緊緊的，緊緊的，仿佛感應(yīng)到了，那曾浸透過琴頭的血液，又開始流淌了，情感的大河里，有往事不停地奔涌。

看著八柱在北京演出的視頻，梁梁的內(nèi)心又開始翻騰了。那盡顯風(fēng)采的舞臺上，LED大屏在忙碌著，春天走出來，相伴著觀賞者，經(jīng)過了長安街，仰望著隨風(fēng)的國旗、天安門城樓、人民大會堂……梁梁拿過八柱的手機(jī)，一個四五兩的東西，格外沉重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摸了摸頭發(fā)，拍了拍衣裳，先前一枚沒扣著的紐扣，他重新扣好了。本來已向前了，梁梁的頭又探了探，身體抖顫顫的，將手機(jī)放在了師父的墓前，一遍遍播放著。傾情表演的八柱，將舞臺賦予了新的生命，人見人喜的民間藝術(shù)，在不息的掌聲中，進(jìn)入了一個個觀眾的心窩。

登登師父也看到了，看到了，陜北說書，也進(jìn)入了他的心窩，情意綿綿，并在他的心窩里永遠(yuǎn)傳接。

陰麻麻的天來霧沉沉，

想起師父我成了淚人人。

發(fā)過的洪水沖走了泥，

沒有師父我脫了幾層皮。

野雀雀飛過了樹林林，

我們是神煤的土人人。

……

那一天，有了煙火，怕有黃風(fēng)來打攪，燃著了周圍的林草，他們直等的沒有了一點火星。

他們還在跪著，灰燼將伴著泥土，像人心，藏著無盡的能量，熱心腸似的。春山在望，望出了雨絲，一綹一綹的，時光在指尖滑落，簇?fù)碓谀苟严?，登登和師娘，就是土人人了?/p>

就是土人人了，地下的和地上的，死去的和活著的，都是黃土人人了。

夢野，曾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文學(xué)系、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進(jìn)修。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xué)》《小說選刊》《中國作家》《詩刊》《十月》等報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入選中國作協(xié)多部年度作品選。主要作品有詩集《在北京醒來》、散文集《水在河床停下來》、評論集《生活像個侵略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全國作代會代表、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兩屆柳青文學(xué)獎獲得者、《小說選刊》優(yōu)秀小說獎獲得者、兩屆陜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參加中國作協(xié)國際青春詩會、詩刊社青春詩會。兩次入選陜西省優(yōu)秀作家藝術(shù)家扶持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