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10期|肖睿:生長史
成 種
是在昨天,還是億萬年前?起先,我只是混沌中的小小點滴,仿佛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煦缡莻€碧綠的世界,沒有頂也沒有底。
我能聽到陣陣波濤聲,浪涌動著,明明滅滅。這是我對時間最初的感受。我在這片溫暖的綠湯中暢快地伸展著自己。漸漸地,我有了意識?;煦绺嬖V我,它是母親,是生命。
我問她,那我是誰呢?母親說,你來自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終會成為自己,另一個生命。我說,生命為什么存在。母親說,生命越弱小,越是強大的奇跡。
這句話我一直記得。在庫布其沙漠,我無數(shù)次死去活來時,我都會告訴自己,我不去祈求奇跡,我本身就是奇跡。
我能聽到鳥叫,還有風(fēng)聲。這碧綠的世界,萬物慢慢在千萬種聲音中形成輪廓。我最喜歡聽的聲音是浪濤聲。它像是我的心緒,是我在和命運搏擊時的呼吸,鏗鏘有力,永不停息。不知道心中數(shù)過多少次海浪的聲音,我成型了。不再是躲藏在母親的懷中,由胚珠變成了種子。孕育我的果子已經(jīng)熟透,墜在母親的枝藤上,即將落地。透過薄薄的果皮,我能看到那片陪伴著我的大海。母親就扎根在岸邊。大海“嘩嘩”響著,咸澀的海風(fēng)中藏著無數(shù)生命的秘密。我對母親歡快地叫,我終于看到大海了,我終于看到我最好的朋友了。濤聲依舊,不喜不悲。海就像一個內(nèi)向悲憫的孩子。我想我是幸福的,也許就在明天,我會落到大地上,永遠(yuǎn)扎根在海邊,也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
在一個冰涼的夜晚,我正在睡夢中生長,那個夢也是綠色的。突然,我感到世界在晃動,綠色的夢被撕破了。星空和黑夜傾瀉而下,潑到我身上。我看到一只白鳥,它在啄食著我棲息的果實。它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對眼球仿佛璀璨的彩虹山。
我被它吞食進(jìn)腹中,母親對我說,孩子啊,你終于要遠(yuǎn)行了。我說,可我想永遠(yuǎn)陪伴著你,我舍不得你——世界這么大,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海風(fēng)搖曳,樹冠沙沙作響,似乎在說,只要我們在同一片星空下,我們就永遠(yuǎn)在一起。
透過如水晶般絢爛的鳥眼,我終于在空中看到大海的全貌。我的朋友波瀾萬丈,像島嶼般巨大的鯨魚從海面魚躍而出,激起的浪花直沖云霄,濺到白鳥身上。我知道,這是好朋友在與我作別。
白鳥歡快鳴叫,展翅高飛。一瞬間,鯨魚和海洋都變成了這顆星球上小小的黑點。俯瞰大地,我再也找不到故鄉(xiāng)和母親了。
白鳥帶著我在交替的黑夜與白天中穿行,河流在時間里流動,流過山川與城市。我們隨著水勢在空中飛翔,去往白鳥的目的地。水是生命的親人。有水的地方,鳥就能活下來,我也能。
在鳥胃里,每天被擠在蟲尸和草葉之間,我昏昏沉沉,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飛了有多遠(yuǎn)。我吸收著鳥胃里的養(yǎng)分,越來越健壯。
白鳥漸漸飛得慢了,氣息也越來越沉重。鳥胃里的食物變少了,蟲子都很瘦小,葉子早已干枯。透過鳥眼,我向下俯瞰。大地在漸漸枯黃,那條原本奔騰的大河越來越窄。烈日的暴曬下,稀少的生命都小心翼翼地躲在河岸邊巖石的陰影之中,只敢在夜晚出沒。風(fēng)很干燥,一點水氣也沒有,好像鳥胃里那些早已被曬死、一點養(yǎng)分都無法提供給我的蟲殼一樣。
我被重重地摔在大地上是在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了。那時,白鳥許久沒有進(jìn)食,我在它的胃里昏昏沉沉,感到極速的墜落,骨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是白鳥撞在地上撞碎了全身的骨頭。巨大的沖擊力差點讓我的種皮裂開,我感到我體內(nèi)的汁液在胚珠中沸騰。過了許久許久,它才停息下來。那雙帶我周游天地的鳥眼失去了光澤,像是熄滅的太陽。
白鳥死去的地方是萬里黃沙,我聽到聲音從地心傳來,仿佛眾生喧嘩,那是億萬顆滾燙的沙粒在烈日下彼此摩擦,無數(shù)小小的幽靈在嬉笑。
“又來一個,又來一個?!?/p>
“又死一個,又死一個?!?/p>
它們爭先恐后地隨風(fēng)涌上白鳥的尸體,再滾落下來,仿佛這是它們的玩具。我在白鳥的肚子里小聲呻吟,這是哪里?
“是顆種子,它是活的?!?/p>
“這有什么?我以前也是顆種子,也是活的?!?/p>
“以前我比你大,也比它大,可現(xiàn)在我們都是沙子?!?/p>
“種子是活著的我們,我們是死去的種子?!?/p>
沙子中的聲音一個又一個,此起彼伏。
我問沙漠,你是生命嗎?那些聲音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似乎這是個很傻的問題。其中一個尖細(xì)的聲音說,這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生命。我說,這是什么地方。另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這里是庫布其。
“干涸吧!死去吧!”
“加入我們吧!成為我們吧!”
沙粒歡呼著。我感到害怕。我說,我想活下去。一個孩子般稚嫩的聲音說,種子想活下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說,在死之前,我們都想過活下去。
我說,我想變成一棵樹。沙漠下的喧囂戛然而止,片刻狂笑。大風(fēng)吹起沙塵,遮蔽了太陽。
沙漠說,多么張狂的種子,多么張狂的生命。你知道什么是庫布其嗎?就是沒有一粒種子能長成樹的地方。
白鳥在漸漸發(fā)臭,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不再理會沙漠里無盡的狂亂聲音,躲在白鳥的胃里,吸取著這具尸體的水分和營養(yǎng)?;钕氯サ囊庵酒仁刮腋淖冎约旱纳眢w和習(xí)慣。我的皮越來越厚,借此來躲避干旱與高溫。我不再貪婪,將鳥尸中的水分和營養(yǎng)小心翼翼地存儲起來。白鳥越來越臭,逐漸腐爛,長出蛆蟲,然后和蛆蟲一起被烈日風(fēng)干。這個過程卻為我提供了豐富的養(yǎng)分。
在呼嘯的風(fēng)中,沙粒里的幽靈們從早到晚都在咒罵我,我只是默默生長,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沙漠刮起狂風(fēng),我隨著白鳥被卷到空中,沙漠上繁星點點,綠森森如同熒光,那是沙中幽靈隨風(fēng)翻涌變成的磷火。我心里驚懼極了,不想成為這鬼魂火海的一部分。風(fēng)似乎聽懂了我的心緒,將白鳥的骨骸吹得四分五裂,我終于赤身裸體面對這座沙漠,在狂風(fēng)中飛舞。黎明時分,我落到一片干涸河床中的溝壑里。我感到身下有陣陣涼意,立刻意識到這里藏著地下水,水氣順著沙石的縫隙鉆了上來。我緊緊依附在大地之上,絲絲水汽涌入我的種皮。
我會活下來,成長為一棵大樹。即使這座沙漠里只有一棵樹。
在河床上,很少能聽清沙漠的聲音。寂寥的天地中,我小心地生長著。有時能感受到天上的星空,我會想起海岸邊的母親,想起她對我說過,生命越弱小,越是強大的奇跡。
根 生
我這顆種子在沙漠里生長,是多么不易啊。白晝熱到空氣在燃燒,比太陽還亮的光,讓太陽似乎都要氣化。夜晚,萬物在黑暗中寂滅,比生命誕生之前走過的道路還黑。世界像是患有瘋癥,冷清的時候,時間都凝固了。白毛風(fēng)吹過來,恨不得把每顆沙子都翻過來。永恒的是死亡,不變的是無常。
我生根的時候,已經(jīng)連著一百天沒有下雨??諝鉂L燙,沒有一點水分。我棲息的河床邊躺滿了渴死的生靈——飛鳥、旅人和野獸。腐朽的旱季讓他們膨脹的尸體癱在龜裂的大地上,成為干旱最丑陋的注腳。
有死,就會有生。我躺在地縫中,身體充滿力量,快把我憋炸了。我沖撞著自己的軀殼,黑暗中有個巨大的圓環(huán)悲傷地望著我。它是我的影子。
我失敗了無數(shù)次,鼻青臉腫,差點魂飛魄散,但又一次次把自己聚合,重新變成種子。影子問我,你要做什么?我說,你是誰?
它說,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可又是你創(chuàng)造了我。我在你之上,左右著你,你永遠(yuǎn)無法逃脫我??捎质且驗槟?,我才得以存在。
我說,我想要沖破我的皮殼,我想成為真正的生命,和這個世界上無數(shù)個生命在一起。
它說,為什么要生,是生就早晚會死?,F(xiàn)在這樣多好,無憂無慮。你要直面時間嗎?時間的盡頭什么都沒有。你看看河床兩岸躺著多少渴死的尸體,你想和它們一樣嗎?
在河岸邊,一頭巨大的駱駝轟然倒地。原本金黃的皮毛瞬間失去光采,仿佛枯萎的麥地。沒多久,它的身體就開始腐爛,散發(fā)惡臭,氣味飄浮在岸邊的白骨之上。最可怕的地獄就是這樣。即使死去,即使發(fā)臭,也不會影響這寂寥沙漠中任何一粒沙子。
來了一頭搖搖晃晃的母狼,饑渴讓狼眼血紅得像兩顆火力最旺時的小煤球。母狼的腹部沉甸甸的,它懷著幼崽。它啃食著那頭腐臭的駱駝,貪婪地吸吮著它黑色的血液。吃飽喝足后,母狼心滿意足地離開河岸,消失在風(fēng)沙里。
我想,影子說得不對。時間沒有盡頭,生命最終會化為風(fēng),變成水,變成更多的生命,自由自在。我渴望這樣的自由。清新的野風(fēng)和明亮的陽光像盛開的花束一樣從影子里涌進(jìn)來。我聽到氣泡破裂般的聲音。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身上長出了纖細(xì)雪白的觸角,那是我的根莖。它鉆出我的種皮,仿佛嬰兒尋找母親乳房的小手,拼命地向大地深處扎去。
往后的日子里,遇到水汽重的沙土,我就用盡全身力氣,讓根莖上生長出更多枝丫,鉆入沙粒之間的縫隙與孔洞,形成新的根莖,盡量汲取沙中的水分。堅硬的巖石,是我最恐懼的。曾經(jīng)有一次,我想鉆過石縫,卻被石頭凸起的棱角擦傷了主要的根莖,流干汁液,差點枯死,幸虧我的另一路根須找到一團水分極大的濕沙。我休養(yǎng)了很久,才活過來。
從此,我小心翼翼,遇到巨石會想象自己是溫柔的春風(fēng),輕輕劃過石頭,以免根莖被巖石刮傷。在黑暗中生長,懂得敬畏才能走得更遠(yuǎn)。
漫長的旅途中,比起我的同類,我變了很多。我的根要遠(yuǎn)比它們扎得深,我的皮要遠(yuǎn)比它們生得厚,我也遠(yuǎn)比它們冷酷無情。我從不留戀陽光,只愿沉默生長。在地底,有時我會遇到其他生物,有白苔有怪蟲,它們也想活下去,也要搶奪水分。我贏得了每一場廝殺,看著一個個對手湮滅為粉塵。我?guī)е鴿皲蹁醯臎Q心繼續(xù)向地心鉆去,我覺得,它們和我的生命已融合在一起。
有時,我會感到很孤單,會想念我的母親。她還活著嗎?我變成如今這個古怪的樣子,它能認(rèn)出我來嗎?其實,我是她最聽話的兒子。我一直記得她的話,不要向上天祈求奇跡,生命本身就是奇跡。
過了很久很久,我覺得觸角傳來一陣陣溫暖。根下的黑暗仿佛小小的火球,把我緊緊包裹。而我也不能再生長半分,否則就會被自身的膨脹撕裂焚毀。我知道,這是一個警告,到極限了。此時,我的根莖已經(jīng)深深扎入庫布其大地,為我?guī)砩枰囊磺小R魂囄L(fēng)吹過,我聽到沙子中無數(shù)聲音響起。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
億萬粒沙子驚恐地望著我,仿佛我是一個怪物。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在隨風(fēng)搖曳,不知什么時候,我成長為了一株新芽。我是萬里黃沙中千百年來唯一一棵幼苗,破土而出,向著太陽生長。
葉 茂
在沙海之間,陽光和沙子一樣繁茂。光形成微塵般的顆粒,形成線條,構(gòu)成萬物的輪廓。無論是飛鳥走獸,還是云朵雨滴,都以光的模樣在沙漠中奔跑跳躍。我慢慢生長,陽光是我的朋友,喂食我甘甜的能量,令我得到平靜。沒有生命會在陽光里湮滅,它們只會重新變?yōu)闊o數(shù)光束,重新投身于太陽的心中。
光穿過我,像是父親的歌謠,溫柔但有力。風(fēng)是光的武器,在光中風(fēng)有了棱角,尖刺和利刃,把我的根莖從沙地中汲取的水分與營養(yǎng)從瘋狂的能量塑造出邊際與形體,變?yōu)橹ρ九c嫩葉。我再也不是祖先的樣子。
我的枝葉不多,但枝條足夠健壯,葉子足夠舒展,陽光灑在葉子上面,我感到無比幸福。時間不再無情。陽光是我與它交流的語言。
我默默生長著,通過朦朧的歲月之光窺視著這個在慢慢變化的世界。今天還是高不可攀的沙丘,明天就因為一場大風(fēng)變成平地。過去還是被沙漠里猛獸追殺的幼小生命,如今經(jīng)過漫長而又嚴(yán)苛的淘汰,把天敵都耗到絕種。自己長出尖角和利爪,生出翅膀和鱗片,讓狼群瑟瑟發(fā)抖,成為新的沙漠霸主,然后再次湮滅。能在沙漠里延續(xù)下來的生命,無論是狼還是兔,都披著一層灰色的皮毛。億萬年中有太多光彩奪目的生物在這里絕跡。毫不起眼的灰色,是庫布其萬物向太陽表示自己靈魂中的謙卑的一種方式。
在光中,沙浪起伏變幻,好像一個巨大的舞臺,上演著時間只演給我看的戲劇。生與死只是斷句和單詞,它通過肉體和物質(zhì)的幻滅講述最本質(zhì)之物,一個個在沙漠里才能表達(dá)的純粹故事。比如奇跡的起點在哪里,永恒的終點在哪里,幻覺是真實的一部分嗎?我是不幸的,這一幕幕時間用陽光建造的戲劇精彩絕倫,可我無法喝彩,無法向它分享我的喜悅與崇拜。風(fēng)吹過,我的嫩葉輕輕晃動,這是我的致敬。
我有著真正的平靜,用大把的時間扎根于冰涼的沙土中,觀賞著這場沒有開始也不會結(jié)束的宏大戲劇。其實,我何嘗不是這場戲劇中的演員呢?從寂靜時開始,那么在結(jié)尾處是不是也一樣寂靜?
到了夜晚,光以另一種形態(tài)出現(xiàn)。它一點點變薄,由五光十色轉(zhuǎn)變成藍(lán)色,如同生命一點點消散時的憂傷心緒。薄到極致,藍(lán)到極致,它就變成了萬物的影子。影子是世界上最公正的事物,當(dāng)光線像變魔術(shù)一般將存在從虛無變?yōu)檎鎸?,瞬間就有了影子。
影子是光的一部分,就像黑夜是太陽的一部分、死是生命的一部分。每一粒沙子都擁有影子,每當(dāng)我在光中萌生一截新的枝丫,或是一片新的葉子,影子就隨之誕生。
風(fēng)吹過,我能聽到枝葉的微響,仿佛嬰兒的啼哭。耀眼的陽光中,我像個母親般感到悲傷。這陰影像是一種警告,命運不會因為新生命留情,它要經(jīng)過多少悲苦和絕望,才能真正成為這個世界中不容剝奪的一部分??傻搅艘雇?,枝葉的影子在星光下?lián)u頭晃腦,似乎是某種游戲。我會因此而感到安寧。害怕干枯、湮滅和消散,不就是生命真的誕生為生命的證據(jù)嗎?
陽光差點要了我的命,那是無比尋常的一天。沙漠里沒有風(fēng),我枝葉微擺,不喜不悲。一只灰色的狐貍鉆出沙窩,站在河岸邊尋找著獵物。一束強烈的陽光突然打在我生長的縫隙中,吸引了狐貍的注意。它飛快地跑到我面前,注視著我,我能看到狐眼中冰涼的血絲,還能感受到狐鼻中滾燙的鼻息。我害怕極了,隨風(fēng)拼命地?fù)u晃著。狐貍瞪大了眼睛,它從沒有在庫布其見過這樣的生命,新鮮而稚嫩,像一團微弱的綠色火苗從地心中探出頭來。它湊到我的葉子上使勁聞著,我甚至都能聽到它腸胃因為饑餓發(fā)出的哀嚎。它呲著牙,想咬斷我的根,將我整個兒吞進(jìn)嘴里。這一刻,我卻非常安寧,我做了一粒種子能在沙漠里做的所有事情。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狐貍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聲,它緩緩閉上嘴巴,眼睛中的貪婪與迷狂像是退潮般地消散了。狐貍驚懼地望著我,好像我是神,胡亂地嗚咽著,敬畏地低頭撤步,轉(zhuǎn)身逃跑了。
后來,這只灰狐成了父親,經(jīng)常帶著妻兒來看我。那時,我已長成一棵小樹,樹蔭為狐崽們遮風(fēng)避雨。狐族成了我的守衛(wèi)者,沙漠中的任何生靈如果想要傷害我,都會遭到狐族的殘酷報復(fù)。它們就連死,都要回到我的身邊,看著無窮無盡的葉叢長眠,那是一種儀式,可令它們忘記痛苦,進(jìn)入碧綠的天堂。肉體則留在大地上,化為養(yǎng)分和液體,為我貢獻(xiàn)最后一份力量。我愛我的狐族兄弟,就像熱愛這世間的光。
我從沒有問過太陽,那時為什么會把那只灰色的狐貍吸引到我的面前。是想殺我,還是想幫我?陽光比大地遼闊,當(dāng)我成為一棵樹時,我自然會知道。
枝 繁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漸漸長大。我的感知越來越豐富,意識越來越清晰。我知道哪根枝丫該去追隨太陽,哪陣風(fēng)吹來時我要低頭不語。春夏秋冬,風(fēng)吹沙鳴。有一天日出時,我突然感知到一種巨大的幸福,因為再次日落前我將擁有無限的希望。我意識到,我在認(rèn)真地生活著。
生活賦予沙地里的出生和死亡更多的意義——相遇與離別,殺戮與逃亡,創(chuàng)造與毀滅,萬物因此有了自己的模樣、自己的心。更有自認(rèn)為高級的動物,心中會繁衍愛與恨、美與丑、善與惡,增添無數(shù)煩惱,就像一朵花綻放無數(shù)花瓣。我們不再是白晝和黑夜之間被獻(xiàn)祭給沙漠的蜉蝣,萬物用各自的方式在庫布其留下了自己在時間穿梭中的故事。沙漠中,無數(shù)偶像誕生,無數(shù)建筑聳立,到最后通通被風(fēng)吹散成塵埃,重歸沙海,唯有故事永存。
沙地中的時間不再無形。時間是野雞求偶時遺落的羽毛,也是野兔逃命時踩在沙地里的足印。無論病痛苦難、歡笑欣喜,即使是虛無,或是自我毀滅,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庫布其的時間是講故事的高手。萬物如天女散花,時時刻刻同時呈現(xiàn),無邊無際,無拘無束。
我也是時間,每一片葉子都是時間中的剎那,是我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辨認(rèn)出了我自己。我已成長為一棵挺拔的小樹。我不知自己高矮美丑,因為我生活的世界里沒有另一棵樹。我存在,就足夠我驕傲。我的枝丫越來越多,像少年的頭發(fā)般又粗又硬。我的葉子繁茂,散發(fā)著野蠻的生草氣味。微風(fēng)吹過,我碩大的樹冠嘩嘩作響,仿佛苦海中的燈塔。萬物都能看到我,萬物都曾躲到我的樹蔭之下,遮蔽烈日和黑雨,舔舐自己的傷口。我的故事也是萬物的故事,我的時間也是萬物的時間。我是庫布其最天真的存在,不動不叫,卻向沙漠展現(xiàn)著蓬勃的生命力。盡管我郁郁蔥蔥,沒有任何生靈敢傷害我,誰也不愿和萬物為敵。
當(dāng)一切平息后,飛鳥飛出樹冠,駿馬離開樹蔭,繼續(xù)奔向生,或者奔向死。無論如何,我們的心底是平靜的。我們都是沙之書的組成部分。
在故事里,最為悲傷的不是切實發(fā)生過的事,而是夢境與幻想。我會夢到我的母親,還有大海。我會夢到無數(shù)棵樹簇?fù)碓谝黄?,在微風(fēng)中共鳴。不知過了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這叫作森林。那時,我已被一片片森林所簇?fù)恚瑹o數(shù)樹木是我的子孫??晌一畹锰昧?,一百年,抑或億萬年?夢境與現(xiàn)實融為一體,就像我和庫布其融為一體。我能通過縱橫交錯的樹根感知到每一棵樹,我覺得它們都是我生命中的某一個瞬間幻化而成的。
當(dāng)我還是一棵小樹時,我夢到自己的同類時只會感到低落,能量泄入地心,綠葉低垂。在夢中,我的同類真切可愛,我甚至都能看到樹汁滲出它們的樹皮,順著溝壑緩緩流淌。
它們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庫布其。它們說這是什么地方,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無法形容,因為沒有樹會相信這個世上會存在只活著一棵樹的地方。
它們同情地告訴我,我生活在最不幸的地方。每棵樹都會告訴我一些我從未見過的景象,比如人流涌動的城市,繁華如蟻穴;比如高聳入云的大山,那里水土豐潤,生長著千萬種樹木,如同樹族的天堂。而我甚至都無法夢到它們告訴我的這一切,因為我什么都沒有見過。我感到困惑,我是一粒種子時什么都不懂,甚至不知自己明天會隕滅還是生長,只知拼命地生根發(fā)芽,夢想長成一棵樹。如今,我終于成為一棵樹,沙漠中的生命都愛戴我保護(hù)我,我卻知道得越多,越感到孤獨。
孤獨是沙漠講述的故事中最可怕的魔鬼。它像一道緩慢的閃電,一點點切割著我的靈魂。我這時才明白,世上再不會有比一棵生長在沙漠里的樹更孤單的生命了。孤獨籠罩著我,哪怕是太陽毒辣的白天,我也像是身處看不到前景的暗夜中。
花 河
庫布其的萬物正逢年少時。我像青春中的萬物一樣,枝條與軀干蓬勃生長,葉子油亮,分泌出的濃稠樹汁上散發(fā)著生命特有的甜腥味??蓱n愁籠罩著靈魂。雨云經(jīng)過后,我輕輕甩著自己的樹冠,細(xì)小的雨滴仿佛絨毛般落在樹蔭下的動物身上。它們一邊貪婪地舔舐著這來之不易的甘露,仿佛回憶永不會再回來的美夢,一邊驚恐地望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放棄水。在庫布其,水是最珍貴的事物,只有死去的生命才不需要它。這些有血有肉的生命成雙成對,哪里懂我的悲哀與辛酸。當(dāng)一棵樹連雨水都不愿吸收的時候,它一定是棵孤獨的樹。
在夢中,母親問我,你為什么會悲傷?我將心中的苦惱告訴了她。母親什么都沒說,只是身影越來越淡,任我拼命想讓這個夢延續(xù)下去。母親淡到透明,像日落一般無情地融入黑暗里。
我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起風(fēng)了。滾滾風(fēng)沙中,我看到了城市,無數(shù)的人生活于其中,車水馬龍,卻無聲無息;我也看到了大山,山巒綿延起伏,仿佛我童年時見過的巨浪凝固在青色的大地上面。一片片大樹生長在群山和城市之中,如同翠綠的河流。我拼命地擺動著樹冠,希望能夠得到回應(yīng),可不過是海市蜃景。世界依然靜悄悄的,甚至都沒有嘲笑聲。寂寥的青春,眾生做夢,我在夢里與萬物共夢,這何嘗不是我孤獨的夢。只有夢是橋梁,把我和萬物相連。
漸漸地,我的枝丫上生長出潔白的花蕾,沙漠的夜晚變得格外芬芳。我想象當(dāng)花朵綻放的時候,候鳥和飛蟲的翅膀上沾滿花粉,遠(yuǎn)方某個我從未去過的地方會有棵和我一樣孤單的小樹,它會吸收我的花粉,接納我的善意與幻想,讓自己的血與肉和我的血與肉交織成同一個夢,釀出雪白甘甜的夢果。
每當(dāng)我自由自在地遐想時,沙地深處時不時會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那是幽靈在咬牙和低語。
“這是妄想,這是徒勞。”
“奇跡不會降臨在一座沙漠兩次,就像閃電不會擊中一頭狼兩次?!?/p>
“這棵小樹是對沙漠的詛咒?!?/p>
我從不理會沙粒的妄語。在與沙漠的漫長爭斗中,我明白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不要相信那些見不得光的事物,縱使它的聲音再動聽、味道再甜美。我枝頭的蓓蕾一點點長大,它們充滿了我的激情與渴望。
每當(dāng)遠(yuǎn)方的昆蟲和飛鳥在我身上歇腳時,我會輕輕擺動枝條,希望它們能聞到花朵的香味,短暫停留,帶著花粉飛向四海。沒有一個長著翅膀的生命會答應(yīng)我的請求,即使萬物將我當(dāng)作神靈。蟲子對我說,它們的生命太短暫,還未等找到另一棵樹,就會渴死在陽光里。飛鳥對我說,沙漠中的白毛風(fēng)和黑暴雨像是詛咒,即使雙翅沾滿花粉,也會被風(fēng)吹干、被雨淋盡。一只鷹得知我的心事后,慈悲地看著我。鷹一生都在飛翔,我是它見過的唯一一棵樹。
那個時候我動搖了,心想也許那些幽靈說的沒錯,我拼盡全力,不過是一些妄念和幻想。我想起我腳下的一窩螞蟻,誤認(rèn)為我和附近的沙地就是整個世界。蟻后帶著它的子孫們沿著我樹根之間的空心層建造了笨拙丑陋的巢穴,以為這就是星球上最龐大的文明。螞蟻中的天才剛發(fā)明搬動枯葉和雨滴的工具,另一群天才就憂心忡忡地?fù)?dān)心自己的種族會采盡這個世界上稀有的資源,導(dǎo)致萬物寂滅。當(dāng)兩派螞蟻爭執(zhí)不下時,它們用大石塊向?qū)Ψ酵稊S,壓死了不少同類,空氣中飄浮著蟻群酸澀的鮮血味道。螞蟻們悲痛萬分,當(dāng)著它們的創(chuàng)世之神,也就是我這棵小樹發(fā)誓,為了保護(hù)這個世界,絕不再使用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
鮮花盛開時,是我最絕望的時刻,因為希望要枯萎了。一陣風(fēng)吹來,在我的樹冠上盤旋。它想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傷心。我把心愿告訴了風(fēng)。風(fēng)說,我愿意帶著你的花粉去尋找另一棵樹。我詫異地問風(fēng),你為什么要幫我?
風(fēng)說,我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來。我誕生時就立下志向,去尋找世界的盡頭。在季風(fēng)時間,大地上到處都是我的親人,可沒有一陣風(fēng)愿意相信我。它們說,從沒有風(fēng)能刮過整個世界,你早晚會撞在一座大山或是一面高墻上,摔得粉身碎骨。我在它們的嘲笑中出發(fā)了,我不知我已經(jīng)走了多久,去了多少地方??吹侥?,我就像看到自己。世界的盡頭離我也許遙不可及,可找到它,就是風(fēng)的使命。你也一樣,你是一棵樹,無論你生在哪里,創(chuàng)造生命就是你的使命。
我激動地對風(fēng)說,我明白你,就像我明白自己。風(fēng)“嗚嗚”吹著,說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全身發(fā)熱,像是一滴眼淚,或者一滴血。我拼命地將花粉噴向這陣風(fēng),風(fēng)裹挾著沾滿花粉的花瓣,在我的枝頭盤旋了一圈,仿佛告別,然后向著南方呼嘯而去,沙漠里芬芳四溢,似乎一條花河隨風(fēng)流過。
我不知道風(fēng)能不能找到世界的盡頭,也不知道風(fēng)能不能為我傳播花粉,我甚至都不知道這陣渴望遠(yuǎn)行的風(fēng)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上??晌也辉俟聠危业撵`魂是圓滿的。我找到了朋友。它讓我明白,當(dāng)一棵小樹孤獨地開花時,遠(yuǎn)方的風(fēng)也會成為朋友。
果 圓
春去春又來,好像一瞬間,又好像過去了千萬年。我的果子又熟了,陽光穿過果皮,果肉里飽含著汁水,沉甸甸地墜滿枝頭。在庫布其,萬物的本質(zhì)是一個圓。生命在完美的圓軌中劃行,穿越生老病死,遭遇愛恨離別。
不知在什么時候,我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軀干比鋼鐵堅硬,果實比糖水甘甜。沙漠消失了,這里到處都是森林和草原。無數(shù)的小樹簇?fù)碇?,它們的嫩葉濕潤,仿佛童真之眼。深埋于沙漠地心嘀嘀咕咕千年的一團團幽綠鬼火,在圓形沙漠中變成了無數(shù)個我。
初生的我,枯萎的我。筆直的我,蜷曲的我。結(jié)果的我,落葉的我。小樹小草微微顫抖,用樹葉摩擦發(fā)出的聲音向蒼穹講述著我們的故事。
萬物生長和離別,通通以我為中心。我枝頭上的一枚熟果落在草地上,男孩撿起來遞給女孩。女孩笑笑,將果子揣進(jìn)兜里,然后離去。男孩看不出她的心意,恭敬地向我跪下,說神樹啊神樹,請你指示我,我愛的人究竟愛不愛我。
我在微風(fēng)里沙沙響著,一道陽光透過交錯的樹葉打在他臉上,他跳起來,大喊著“謝謝神樹”,轉(zhuǎn)身去追那女孩了。我哭笑不得,這束陽光只是湊巧,少年卻把它當(dāng)作了神意。
我真想罵這個蠢貨,你有五官與六感,都不知愛人的心意。我只是一棵樹,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過去,如今我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結(jié)一輪果,又怎么能猜出一個少女的心事?
世世代代過去,這里已經(jīng)不能再被稱為沙漠,我不知道該怎么定義庫布其。生命到處都是——在風(fēng)中的花粉里,在蟲卵中,在母胎里。曾經(jīng)的不毛之地變成巨大的子宮,孕育一切的未來。
我不再像年輕時羨慕遠(yuǎn)方的同類。庫布其早已變成生命的天堂。萬物互為血脈和天敵,圓滿祥和,生生不息。在這里,時間是個偉大的音樂家,命運是變幻莫測的樂章。曾經(jīng)以為永恒的事物,不過是稍縱即逝的瞬間。我們即是淺薄的觀眾,也是這藝術(shù)中的一個小小篇章。
這些年,人越來越多。因為我是庫布其的第一棵樹,他們在我的身上披滿蔚藍(lán)的哈達(dá),把美酒和肉塊放在樹蔭之下,恭敬地叫我“尚喜神樹”。他們像那位求愛男孩一樣跪在我的腳下,虔誠地祈禱安康,貪婪地彰顯欲望,言之鑿鑿地立下誓言,咬牙切齒地詛咒敵人。說實話,我都有些懷念當(dāng)年的沙漠歲月,眾生一言不發(fā),沉默地掙扎與生長。
沙漠不需要語言,人才需要說話。人類的禱告聽久了,有時謊言比黑夜還黑,會傷人;有時真話比陽光還熾熱,更傷人。那無數(shù)句半真半假的話更為可怕,它們飄浮在人群之中,是讓人不得解脫的苦海。
人是不圓滿的,因為他們的身上有兩個黑夜和兩個白天。有時明明是白天,他們的心里卻是黑夜,干著黑夜中瘋狗才干的勾當(dāng)。有時明明是暗夜,他們卻像身處白晝般毫無敬畏,不在乎自己,更不在乎眾生。
在時間長河中,萬物上演著故事,而人的故事最為驚心動魄。我見過一個少年在大旱之年迷失在沙漠里,變成了一頭狼。也見過一頭狼為保護(hù)自己的族群,化為美女嫁給了獵人。我見過一個牧羊少年為了把王爺?shù)囊粚ι窖蜃兂砂巳f只山羊,在流沙中死去。也見過被惡人殺死的嬰兒變成一只公牛,穿越無邊的沙?;氐侥赣H身邊。我見過相互吞噬的黑蛇黃蛇放棄仇恨,結(jié)成了親家。也見過姐姐因為嫉妒弟弟,變成了妖怪,長著十丈長的銅嘴,咬斷一棵大樹。我見過一個女孩流落在沙漠里,沙漠里最可怕的怪獸蟒古斯卻成了她的父母。也見過一個老人,大火焚毀了他的財富,一貧如洗的他卻有著無比的勇氣,要進(jìn)入最黑的樹洞,那里盤踞的蟒蛇守護(hù)著一筆巨大的寶藏。我見過一粒種子,落在荒蕪的沙漠里獨自成長為大樹,然后又重新變回了一粒種子。我遭遇了萬物遭遇的一切,經(jīng)過了這一切,只留下了果實。
我曾為人憤怒,也曾因為人惡心。如今我看著腳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這創(chuàng)造我也創(chuàng)造沙漠、毀滅我也毀滅沙漠的高級動物,除了悲憫和祝福,再不會產(chǎn)生旁念。人啊人,他們的生命還不如只活一夏的蟻蟲幸福,還不如瓜熟蒂落的果子圓滿。
莖 衰
那對共享夢境的雙胞胎女孩在沙漠里修建了一條路,筆直地進(jìn)入天空。這條大路從五湖四海運來了人,各式各樣的人,不僅有黃皮膚的亞洲人,還有黑人和白人,甚至還有腦袋上插著羽毛的印第安人。他們的故鄉(xiāng)也有沙漠,可他們的沙漠里沒有我。陌生的人們好奇地打量我,眼珠像五顏六色的玻璃珠一樣滴溜溜亂轉(zhuǎn),面色煞白。
我已經(jīng)活了多久,自己都不記得了。我的年輪模糊,其面貌與軀干一樣變成迷宮。我自己就是一座叢林,無論從哪根枝條走向歸路,都再也找不到最初生長的那棵小樹。枝條長出藤蔓,落葉萌生新芽。
我見證了神話時代的消失,直到自己變成了神話。沙漠由我變成通途,沿著路長出森林、草原,還有城鎮(zhèn)。我恍然大悟,原來庫布其也是一棵樹。
我的軀體粗壯,八九個成年人手拉著手都未必能環(huán)抱住我。我的聲音莊嚴(yán),大風(fēng)吹過,宮殿金頂一般宏偉的樹冠“嘩啦啦”響成一片,像是大雨落進(jìn)了萬物的心頭,詢問這些迷惘的生命:你為何而來?你能帶給我什么?如今,我和庫布其都到了最完美的時候,無論什么達(dá)官顯貴,第一次見到我們時都會被嚇住。
這些外人紛紛跪在我的腳下,用各自的語言叫我“神樹”,向我祈禱和贖罪。日復(fù)一日,空氣中到處都是信息。人類的時代來臨后,世上一天產(chǎn)生的信息比整個萬物交流的神話時代都要多。人愛人,也恨人。愛,但是可以殺人。恨,但是可以擁抱。我沒有腳,不能躲避,只能感受著反反復(fù)復(fù)真真假假的人類信息。龐雜的信息讓我意識混亂。
草木生長,是為了讓牛羊吃飽。牛羊活著,將自己獻(xiàn)給猛獸。猛獸追趕眾生,令其生長敬畏和智慧,死時將血骨歸還于大地。我們無心,所以健美。即使枝葉衰敗,血肉腐壞,也如花朵般絢爛。人卻有無窮盡的念頭,可到底無非一個“我”。
有時,我很羨慕在這里種樹修路的人,我想對向我許愿的人說,與其求一棵樹,不如種一棵樹。去看看你們身旁低頭勞作的人,奇跡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不是我。他們把自我的雜念、紛擾的世事,像用樹皮包裹樹心一樣紛紛藏在夢里,沉默地生活。他們是人類,卻無“我”。他們無中生有,造物也毀滅,因此成為這循環(huán)萬物中的一分子,是我們的兄弟姐妹。
活得夠久,會見到很多人。人讓我明白,生命最完美的時候,就是要敗壞的開始。我曾經(jīng)是一棵在沙漠里每天都擔(dān)心自己下一刻是否還能活著的小樹,如今卻被人們當(dāng)作神祇,該到我敗壞的時候了。雖然我依然是地上最繁茂的大樹,枝干插入云霄,根莖直插地底,可我自己知道我病了。
我的身上掛滿了廣告、密信和傳單,葉子都被遮住,再也不會散發(fā)花的芬芳。我身邊香火繚繞,混雜著鮮血的腥臭和淚水的咸澀。閃光燈一天到晚閃個不停。時間錯亂,我分不清白晝還是夜晚??臻g錯亂,我搞不明白我是在庫布其,還是在大市場。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我也犯糊涂。我明明沒有腿腳,卻到處都是我的身影。我明明沒有口舌,卻有無數(shù)人對我說話。我是一棵樹,可人們說我除了是一棵樹,還可以是無數(shù)別的事物。如果他們是正確的,那就是我病了。如果我是正確的,那就是人類統(tǒng)治的世界病了。從我誕生以來,從沒有和世界這樣水火不容過。即使庫布其遇到過整整一年的寒冬,我還是堅信自己是這世界的一部分。可現(xiàn)在,我非常懷疑。
我承認(rèn)我病了。我的病不在蟲災(zāi)與畸變,而是我的精神之根被人類破壞了。我理解人類的話術(shù),總有一天他們會說,這棵樹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但就不能是一棵樹。
這一天快來了,可當(dāng)我不再是樹的時候,生命對我還有意義嗎?
種 滅
人們都說,只要我活著,萬物就活著。我越枝繁葉茂,大地越繁榮昌盛??蓻]有人敢多說一句,如果我死了呢?萬物會死嗎?時間會死嗎?大地會消亡,重新回到虛無里變成風(fēng)嗎?風(fēng)消逝之后呢?
我活得時間太久了,見過萬物之死。飛鳥死時先從翅膀開始腐爛,餓狼死時最后化為灰燼的是牙齒,兔子死時時間會凝固在它的腳上,狐貍死時會讓自己顯得還能再活一百年。有些人死時人們都在心里笑,有些人死時人們未必當(dāng)面哭。草死時草原還活著,樹死時葉子先死光。一滴雨死時意味著大雨要來了,一陣風(fēng)死時意味著它帶走的再也不會回來。
現(xiàn)在的我枝繁葉茂,人們都敬仰我,認(rèn)為他們死了,我還會繼續(xù)活下去??晌抑?,我死期將近,而人們害怕承認(rèn)我會死。世間的事就是這樣,越不愿看到什么,它就越清晰得像一把劍般懸在頭頂。眾生把我當(dāng)成了通往永恒的捷徑,可是萬物生,也就會死。它們共同定義了什么是生命的意義。
死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它要和你玩一場你不得不玩的游戲,捉迷藏的規(guī)矩全由它定。你越是想躲開死,它越會追著你,直到抓住你,歡快地笑出聲來。在這場游戲中,只有它一個勝利者。生命化為沉重的嘆息,隨風(fēng)消逝。
沙漠中的萬物都是我的孩子,萬物都想永恒,可只有我意識到我會死,只有人愈發(fā)怕死。樹和人,是多么無奈的一對母子。他們越來越迷戀彩光和歡笑組成的幻象,將世界變成了和死捉迷藏的虛無游樂場。我想對孩子們說,這世上不止死亡一種游戲。一棵樹生長,一個人種樹,一只候鳥趕路,一只蟋蟀鳴叫,都是各自的游戲。當(dāng)你在你的生命里創(chuàng)造時,沒有任何對手能戰(zhàn)勝你。
沒有黑夜到來的白晝即使再明亮,也不是完整的一天。等啊等啊,死終于來臨了,那是上萬年中平凡的一天,天空沒有分裂,大地沒有崩塌,夜空中綴滿繁星,一個臭小子只是因為和家里人生氣,就在我身上灑上汽油,用火柴點燃了我。歷史一次次證明,能毀掉帝國、偶像和巨物的永遠(yuǎn)是渺小如螻蟻一般的存在。我也不能從這個規(guī)律中幸免。
葉子蜷曲,枝條燃燒,樹皮“噼里啪啦”作響,我在消失,人群圍著我大哭,用水潑向我已被燒焦的軀干。大地嗚咽,那是千萬棵樹在合唱憤怒的靈歌。生靈躲在草叢間瑟瑟發(fā)抖,生怕草木報復(fù),讓原野重新變?yōu)樯衬?,死海再次來臨。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證明我的觀點——我在消失。葉子沒有了,枝條沒有了,樹皮沒有了,樹心沒有了。我在萬物殆盡后的虛無中墜落,黑暗中似乎有一棵樹在微微搖晃枝丫,她是我的母親。我在消失……母親說,快來吧,我接你回家??杉以谀睦铮课衣牪坏綕?,四周只有灰燼,沒有底。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死后的世界。我以為虛無是明亮的碧綠,無邊無際,草原上的每一株草上都藏著純潔的神靈。當(dāng)死真正來臨時,大火焚身的我才明白,死是一點點消失在平凡的日子里,在親人懷抱中化為滾燙的黑色灰燼。
輪 回
在黑暗里,在死亡里,我看到曾經(jīng)在那片沙海中陪伴了我無數(shù)個日夜的地心聲音。它們幽藍(lán)的閃爍,像溫柔的雨滴。我說,我終于來了。雨滴們羞澀地笑,似乎我在講一個并不幽默的笑話。雨滴們齊聲說,你該走了。雨聲嘩嘩啦啦,我感到黑暗在搖晃,我似乎在一枚蛋中。輕靈的雨聲讓這團灰燼有了活氣。我詫異道,從我還是一粒種子時,你們不就期待我來嗎?
雨滴們說,今天的我們,不是過去的我們。我說,可我還是我,我是一棵樹。雨滴們說,你已經(jīng)用一片再也不會存在的大沙漠向我們證明了你是一棵樹。就因為你是一棵樹,你不是我們中的一員,這死亡之地不歡迎生命,不歡迎你。我說,可我的根已經(jīng)被燒焦,我的葉子已經(jīng)成為灰燼。這時,一陣歌聲傳來,那是庫布其的女人們?yōu)椴晃桂B(yǎng)剛出生駝崽的母駝唱的《勸奶歌》,歌聲悠揚悲傷:
呔咕,呔咕
鳥兒一早就找蟲子,
那不產(chǎn)乳汁的飛禽,
找蟲子是為了雛鳥
……
我感到自己在漸漸發(fā)熱,一些遠(yuǎn)古的回憶涌上我的意識。在歌聲中漸漸變成有形的硬殼,重新將我從死的漫游里聚攏。雨滴說,一首歌唱完,還能再唱另一首歌。只要草原上還有一個牧人,歌就永遠(yuǎn)存在。一粒種子可以變成一棵樹,一棵樹也可以變成一粒種子,只要種子還在,樹就還會生長。
在遠(yuǎn)方人世的歌聲中,我感受到慈悲。無數(shù)滴雨推著我,從黑暗的廢墟中向上飛去。在這場顛倒的大雨中,我看到千萬年倒著從我身邊飛逝。無數(shù)灰燼聚合,組織成我。光亮向我涌來,這場大雨猛地將我推了出去。
我感到皮開肉綻,無數(shù)的希望和生命從我身上涌出來。我重新看到了庫布其,也看到了我那被焚毀的過去。一個少年湊到我身邊,好奇地看看我、聞聞我。他爽朗地對身后的人群說,快來看!這棵死樹開出了一朵花。
【作者簡介:肖睿,1984年生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內(nèi)蒙古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中南大學(xué)駐校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為上海大學(xué)在讀博士生。出版有《一路嚎叫》《生生不息》《太陽雨》等長篇小說。曾獲2019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一等獎、百花文學(xué)獎“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獎”、鳳凰文學(xué)獎“評委會獎”等獎項。另有編劇策劃作品《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視劇,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臺灣金馬影展等多個著名電影節(jié),并獲得重要獎項?!?/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