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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湖》2025年第8期|黑鐵:咖啡
來源:《西湖》2025年第8期 | 黑鐵  2025年10月24日09:00

黑鐵,沈陽人,期刊編輯,中國作協(xié)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鴨綠江》《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長城》《芒種》《西湖》及豆瓣閱讀,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曾獲第十一屆遼寧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

咯吱咯吱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那是某顆棕黑色豆子被絞進(jìn)白色磨片。握著手柄的手緊了緊,在脆響中,陶瓷磨片被緩緩驅(qū)動,豆子經(jīng)過擠壓、破裂,肢解為小塊,隨著磨片的溝槽被絞入更深處,開始了“裂解——絞入——再裂解”的循環(huán),小塊終于變?yōu)榧?xì)小的顆粒,小到足以順著孔道滑下,輕輕落在塑料杯中,成為小小山峰的尖頂。顆粒的大小和粗砂糖類似——20號標(biāo)準(zhǔn)篩通過率60%—70%。手柄不斷轉(zhuǎn)動,須臾,那顆粒便又被新的擠下,滾落到山腳,混入一片深棕色,泯然不見。

經(jīng)過許多天的嘗試,上下磨片的間隙終于調(diào)到合適的寬度,磨出的顆粒既不會很粗(那樣會萃取不足,風(fēng)味單薄),也不會過細(xì)(會讓液體里充斥著穿透金屬濾網(wǎng)的細(xì)粉,變得渾濁,影響口感)。因為是重度烘焙的豆子,所以只有如此的顆粒大小,才能保證高揚的醇香不會被苦味敗壞。

咖啡最突出的是酸與苦,所以要在這兩端之間,尋找一段相對平衡的口味。不過平衡是動態(tài)的,無論是酸還是苦,配比在幾天后都會做一次微調(diào)。

這是一間逼仄的辦公室,窗外正對的是斑駁的磚墻和帶著銹跡的消防梯。拉窗的玻璃上滿是灰點,雖然關(guān)著,但貼滿透明膠帶的縫隙中還是透出風(fēng)聲。陽光只能照亮水泥窗臺那一隅。

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幾乎占據(jù)了辦公室的后半部分,紫色實木上滿是雕花,桌面嵌了塊黑色的皮革,散發(fā)著某種動物的氣息。桌上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文件夾、手冊、宣傳頁、活頁夾,一個又一個曾經(jīng)裝了打印紙如今不知裝了些什么的硬紙箱。

辦公室的前半部分充盈著咖啡豆被磨碎時散發(fā)出的香氣。他捧著磨豆器,等著門被推開。

是哪天開始在這間辦公室上班的,他已記不大清,大約一到兩周,但不足一月,因為提醒公積金和工資到賬的短信還未收到。他隱約記得那是年假的最后一天,他在狹窄的機(jī)艙里等待下機(jī),電話鈴聲響起。陌生號碼,本地的,并未被標(biāo)注為騷擾或者推銷電話。他接聽時,艙門打開了,同機(jī)的乘客陸續(xù)擠過,很吵,再加上信號不好,時斷時續(xù),電話那邊的女人重復(fù)了許多次,他終于聽明白了,在并不長的假期里,他所在的三級子公司與另一家公司合并,失去獨立法人資格,他所在的部門已被裁撤,部分人員將到新的部門報到,他是其中之一。不知不覺間,他被擠出了艙口,迎面撞上了等著上機(jī)的女清潔工,后退一步,又險些踩了一個女孩的腳。前后失據(jù),左右為難,仿佛只有他是多余的。他貼緊聽筒,聽那邊說著新的辦公地址,接著又重復(fù)了一次,他聽得恍惚,于是越發(fā)焦急,想再聽清楚些。一位乘務(wù)員遞來個手提袋,那是他遺失在座椅下的,裝著在景區(qū)購物店買的幾袋咖啡。待他接過,匆匆說了謝謝,對面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他憑記憶把地址輸入地圖APP,確有此地,似乎沒有打電話過去再確認(rèn)一次的必要,也是因為那位女士的語氣讓他有些氣餒,難以鼓起勇氣。

他決定還是先去看看。

那是一棟高大的樓宇,雖然正面剛剛漆過,還是鮮艷的亮黃色,但側(cè)面灰色斑駁的墻皮還是暴露了它遮掩不住的陳舊。大樓的入口一分為二,左側(cè)的門前布置著腳手架和跳板,街邊有人正在切割或者焊接,時不時有人出出進(jìn)進(jìn),扔出臟了的石膏板,又把干凈的搬進(jìn)去。胡亂堆在角落的金色皮沙發(fā)上帶有破皮和補(bǔ)丁,旁邊立著一塊白板,寫著“醉愛KTV佳麗業(yè)績榜”。

他推開右側(cè)的玻璃門,見墻上掛著幾個時鐘,分別標(biāo)注著北京、東京、莫斯科與紐約,前臺穿著亮黃色T恤衫的姑娘說了句歡迎入住。他愣了一下,小聲說,我是來報到的。姑娘盯著他身上的職業(yè)套裝看了一小會兒,懶懶地說了聲七樓,便不再理會。

樓層按鈕旁貼著紙條,提醒入住旅客需要刷卡選擇樓層,1到6層為客房區(qū)。他沒有房卡,能選的只有“7”“8”“9”“10”四個按鈕。他想按下“10”,到頂層一窺究竟。電梯里并沒有其他人,他完全可以這么做,甚至出于某種惡作劇似的想法,全部都按一遍也不是不行,但他還是忍住了,仿佛在并不太高的天花板之上,有雙眼睛在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感覺額頭的汗滴一點點匯聚,他甚至不敢讓抬起的手在“10”上稍作停留,而是干凈利落地按下了“7”,仿佛去頂層的念頭都不曾有過。

把他扔在昏暗的門廳后,電梯就自顧自地下去了。防火門虛掩著,他拉開,里面是更加昏暗的走廊,頂燈大多壞了,只余一盞發(fā)散著幽暗的光,時不時輕閃幾下,那持續(xù)幾秒或十幾秒的光亮所能驅(qū)散的黑暗,只有薄薄的一小圈。

他輕輕向前走了幾步,走廊兩側(cè)的門都關(guān)著,門上并未有任何標(biāo)識。他又向前望了望,燈光并不能提供多少幫助,甚至看不到走廊的盡頭。他側(cè)耳聽了聽,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他不確定是不是來對了地方,抬起手,想敲一敲旁邊的門,卻因為該用什么樣的力道而猶疑起來。如果太重,會讓人感覺不禮貌,他是外來者,終究要給新同事留下好一點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將會決定你今后的職場地位——牛經(jīng)理曾經(jīng)在入職培訓(xùn)時如是說。但他畢竟不是個剛?cè)肼毜膽?yīng)屆畢業(yè)生了,如果太輕,會不會讓人覺得他缺乏自信,膽怯而沒有主見,連敲門都如此小心翼翼?兩種選擇所帶來的后果在他腦中交替出現(xiàn),因為有越來越多想象出的細(xì)節(jié)補(bǔ)充進(jìn)去,于是越發(fā)真實,也變得無從選擇。汗?jié)竦囊r衫貼著后背和腋下,讓他有些焦躁。

頭上的光閃了一下,居然明亮了起來,他見門鎖上插著一把鑰匙,貼在鑰匙扣的便利貼上,寫著“701”字樣。一切恰似已為他準(zhǔn)備妥當(dāng),這或許可以看作一種暗示,他感到一陣輕松。他用鑰匙開了鎖,推門走了進(jìn)去,果然沒人。有霉味,四壁因為擺滿了空文件柜而顯得局促,唯有巨大辦公桌旁還有一方地板空著,他拉出轉(zhuǎn)椅,拂去灰塵,坐了上去。

有風(fēng)吹過,隨著門被輕輕關(guān)上,啪的一聲,光亮在閃爍中消散,走廊陷入一片黑暗中。

門被猛地推開,同時闖進(jìn)來的是姑娘的聲音:陳姐你今天挺快啊,也不喊我……在姑娘望見他時,聲音戛然而止。

姑娘看了眼門鎖,他忙拿起鑰匙,站了起來。

姑娘擺擺手說,你留著吧,我不用。

姑娘頓了頓,說,抱歉啊,不知道這個辦公室來人了,我們以前一直把這當(dāng)茶水間的。

姑娘指了指文件柜旁的不銹鋼小推車,上層雜亂地堆放著電水壺、一次性紙杯、茶葉盒、花草茶罐和大袋的咖啡粉。下層則是一大桶純凈水。

不耽誤你吧?姑娘試探著問。

沒事,你弄你的。他說。

姑娘放下手里甩著的小塑料包,拎起水壺接水。

需要幫忙嗎?他問。

不用。姑娘接了水,又按下按鍵,電水壺里的響聲逐漸漲大,填滿了他與她之間的空間。

姑娘見他依舊站著,說,這不是你的辦公室嗎,怎么這么客氣?坐吧。

聽了這話,他心里踏實了一些,于是坐回座位,隨手翻開一旁的手冊,里面印著花花綠綠的泳衣,還有穿著泳衣的女模特,雙手支在向一旁傾斜的髖骨位置。右手頁上印著公司名稱和簡介。橙色標(biāo)題,白色底襯,綠色字跡。這三種顏色,也組成了那如花朵一樣的圓形LOGO。這是VI(視覺識別系統(tǒng))的一部分——視覺識別是CIS(企業(yè)形象識別系統(tǒng))的主要元素。人之為人,是因為每個人的思想和行為都是獨一無二的,企業(yè)也是如此。CIS正是企業(yè)思想的外在展示。企業(yè)要做大做強(qiáng),CIS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它使企業(yè)不再只是企業(yè),而是更有人文情懷,也賦予品牌更高的美譽度與接受度,利于市場份額的擴(kuò)張,也將帶來豐厚的利潤……

你來一杯嗎?姑娘的問話把他從遐想中拉回現(xiàn)實。思想看似信馬由韁,實則早已囿于條框中。不管是主任還是經(jīng)理,都不會認(rèn)為自己所說的是廢話,他們更愿意相信,他們無意識重復(fù)的只言片語對于他們的部門、公司,都具有巨大的價值。而讓他們的下屬或者上級意識到這種巨大的價值,則是他的工作。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使他不時沉浸在此類聯(lián)想中,未等他們說完,文稿已經(jīng)在大腦中寫就,當(dāng)然,期間除了用慣了的詞句,也會有若干空白,只待他們言畢,他就揀出一些只言片語填充進(jìn)去,嚴(yán)絲合縫,渾然天成。余下的,就是將文字調(diào)整為四號宋體,1.5倍行距。等上一兩個小時,再輕輕敲門,將一摞裝訂好的A4紙放在碩大辦公桌的一角,不忘補(bǔ)充兩句:×總,您的講話太好了,對公司今后的發(fā)展有巨大的戰(zhàn)略意義……文稿經(jīng)過修改后會發(fā)到工作群里,于是屏幕中滾動起同事們在第一時間發(fā)出的“收到”、對×總又一次重要講話的稱頌,以及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決心,手機(jī)開始了頻繁的振動,展示著有些病態(tài)的亢奮。當(dāng)振動漸漸平息,他終于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又出色地完成了一項工作,他是那個躲在巨大身影背后的人,藏得越深,就越能凸顯自己價值的非凡。

可對于自己的事,他總是無話可說。

姑娘還是從咖啡壺中倒出一杯端給他,他忙站起接過來,熾熱從姑娘手中傳到他的指尖,杯口蒸騰出醇香,他在猶豫要不要一飲而盡,姑娘說了句燙,他這才覺察到,忙把紙杯放在桌上。

姑娘有些抱歉地說,也不知道意式濃縮你喝不喝得慣?你喜歡摩卡嗎?明天給你帶一包咖啡伴侶。

不麻煩了,意式濃縮挺好的。他說。

其實他并不知道意式濃縮或者摩卡具體代表什么滋味,在這之前,他很少喝咖啡,有限的幾次,喝的都是甜膩的速溶咖啡。他原本喝一點茶,并不講究品質(zhì),只要帶有濃烈的茉莉花香就好。一次茶葉投得多了,他沒在意,喝了滿嘴的清苦,接踵而至的是心慌、惡心、冷汗直流。他不得不在辦公桌上趴了一小會兒,待歐主管來催問,文稿只寫了一半不到。歐主管瞥了眼屏幕,他解釋說茶濃了,有些醉茶,歐主管淡淡地說,辦公室還是要嚴(yán)肅一些,與公司無關(guān)的個人物品不要擺在桌面上。從此以后,茶葉盒與玻璃杯便從他的桌面上消失。他只在必要時用紙杯接一杯冷水,一飲而盡,再將紙杯扔掉,絕不帶回工位。雖然歐主管在某次重組后便音信皆無,但他的習(xí)慣卻一直保持了下來。

姑娘給自己帶來的粉色杯里倒了大半杯咖啡粉,倒入咖啡伴侶,又用白瓷勺攪了攪。

壺里還有咖啡,要是一會兒陳姐不來的話,你就都喝了吧,別浪費。姑娘說。

他點了點頭。

明天見。姑娘說完便走出了房間。

他聽見腳步聲一點點變遠(yuǎn),停下,接著是開門和關(guān)門的聲音。

他嗅到了甜香,甜香下藏著某種焦糊的氣味,和咖啡有點像,但缺少咖啡香甜中的一點點酸。那氣味似曾相識,在舌底泛起甘甜。他想起了小肖,一個大學(xué)實習(xí)生,雖然在辦公室里只待了兩周,但她的出現(xiàn)讓沉郁的氣氛變得明快許多。她臨走時依依不舍,拿了一包糖果分給大家。某天他拉開抽屜找東西,嗅到一股積聚許久的氣味。他看見幾顆糖果,許久才記起它們的來歷,以及那個叫小肖的姑娘。他偷偷剝開糖紙,吃了一顆,奶香裹挾著巧克力的甜香溢滿口腔。剛好就是這股氣味。

他站了很久,直到甜香散盡,或者說,與周遭的空氣混合,他的嗅覺漸漸適應(yīng),再也分辨不出其中的不同。

玻璃壺里還有小半壺咖啡,咖啡壺旁殘留著半圈咖啡漬。他想,明天要向姑娘請教一下咖啡的制作辦法。

咖啡壺中的咖啡渣倒入廢紙簍,雖然精華已經(jīng)被榨取,可咖啡渣依舊殘留著香氣,只是缺了熱水的蒸騰,酸味更甚。殘汁浸透廢棄的A4紙,于是酸味中又泛起植物纖維特有的清氣。

那氣味在辦公室里彌漫開來,沖開了層層堆疊的霉味。他恍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霉味,習(xí)焉不察,仿佛與屋里堆積起來的雜物相融,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這是一把法壓壺,他特意查過。玻璃水壺,加了帶有杠桿濾網(wǎng)的活塞機(jī)構(gòu),再有幾勺咖啡粉和一點熱水,就可以做出醇香的咖啡。這比他想象中的制作過程要容易得多。

難的是如何結(jié)識新的同事?;蛟S是為主管、主任、經(jīng)理們服務(wù)得久了,相對于同事們,他和四號宋體字更熟識些。忽然間,他所憑恃的一切都消失不見,這讓他感到恐慌。

他覺得給新同事沖泡一杯咖啡是破冰的良好開始,而這又觸碰了他一直以來嚴(yán)格遵守公司規(guī)定的底線。左右為難間,他覺得有必要給牛經(jīng)理打個電話。他想起所謂“破冰”,和“第一印象”一樣,種種妙論,均出自牛經(jīng)理之口。那次入職培訓(xùn)已經(jīng)過去多年,但言猶在耳。可惜的是,培訓(xùn)結(jié)束不久,親自帶他辦了入職的牛經(jīng)理就辭職離開了。聽老人們議論,是新來的副總自立班底,又厲行裁員,對牛經(jīng)理這樣的前朝老臣,明面敷衍,暗里打壓,牛經(jīng)理是被逼走的。他不敢相信把關(guān)系講得那么游刃有余的牛經(jīng)理會被人逼走,于是更想打個電話,慰問在次,主要是想揭破謠言之種種。

通訊錄里要輸入個牛字,沒想到如此之難,不過“niu”三個字母而已,卻總是按錯。一會兒是劉主任,一會兒是歐主管。他索性呼叫了智能助手,以期語音識別能幫上忙??尚碌膯栴}出現(xiàn)了,他說了牛經(jīng)理,卻寂靜無聲,他又試了一次,喉底發(fā)了力,還是不聲不響。手機(jī)上代表智能助手的圓環(huán)依舊轉(zhuǎn)著,波瀾不驚,沒有接收到一點音波。他不知為什么連一個小小的智能助手都要忽視他。他大吼了一聲。

牛經(jīng)理!

聲音很響,在耳側(cè),他聽見了那聲音,猛地睜開眼睛,一片月光灑在床腳。他抬手在枕邊摸了摸,手機(jī)還在。屏幕亮起,他揉了揉眼睛,看清時間是凌晨三點。

頭疼,眼睛干澀,滿身是汗液蒸騰后的黏膩。困意拉扯著他,他閉上眼睛,感覺上眼瞼像兩片生牛皮般刮過眼球。身體渴望睡眠,但神志卻很清醒。剛才那漫長的夢境可以視作真正入睡前的持久掙扎。既無法進(jìn)入深度睡眠,又無法醒來,于是隔著厚厚的冰面,看著扭曲變形的世界,努力克服浮力的托舉。這浮力來自中午的兩杯咖啡。第一杯是喜歡喝摩卡咖啡的姑娘倒給他的,醇香。第二杯則是他自己倒的。姑娘口中的陳姐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等到三點,不忍浪費,只好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Х壤涠釢?,杯底滿是細(xì)小如泥土的咖啡渣。

又躺了一會兒,他索性放棄了無謂的自我欺騙,既然注定今夜無眠,那就索性不再浪費時間,況且他找到了事情要做。

在某位牛經(jīng)理、劉主任、歐主管一如既往地需要他之前,他總算找到了一件需要他的事去做。

做一壺香濃的咖啡。

今夜咖啡讓他失眠,前半段是因為交感神經(jīng)受到刺激,后半段是因為找到目標(biāo)而興奮。

摩卡(他決定在熟悉到打聽真實姓名前,先這么稱呼喜歡喝摩卡咖啡的姑娘)先敲了門,比之昨天,慎重了許多。

摩卡帶來的拿鐵——也就是陳姐,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

摩卡向他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他讓她們稍坐,塑料凳是他在角落里找出來的,又仔細(xì)擦過,濕抹布兩遍,干抹布一遍,擺在手推車旁。

摩卡想自己來,卻被他勸住了。他說,特意從家里帶來了咖啡粉,希望她們能嘗嘗。

的確,今早在翻找食物秤時,他找到了那個裝著咖啡粉的紙袋。

其實在西南旅游時的他對咖啡并無興趣,但架不住推銷小妹的熱情,嘗了一小杯咖啡。甜,膩,還有苦??嗖⒉欢啵灰稽c點,小心翼翼地隱身甜膩之下,仿佛生怕自己冒犯了誰的味蕾。他并未喝出她所聲稱的妙處,她托著一托盤小杯咖啡和他輕聲細(xì)語地說著,也時不時地向其他人遞去一杯,介紹幾句,可始終沒冷落了他。而坐在那里端著小半杯咖啡的他,儼然成了某位關(guān)鍵人物,以他和她為圓心,周圍聚攏了一群端著小紙杯的人,大多小口抿著,一邊聽她說話,一邊偷瞄著他的反應(yīng)。受到這樣的關(guān)注與優(yōu)待,是他罕有的人生經(jīng)歷。他被催動著,感覺一些想法和念頭,甚或用以感知周遭的聽覺、視覺與嗅覺,都飄浮起來,顯得亦幻亦真。明明身在其中,卻仿佛神思擺脫了肉體的束縛,蹲坐肩頭,得以作壁上觀。那是種輕快的興奮,一切也都跟著變得輕快起來。做一個決定,是如此輕松隨意,不必瞻前顧后,也不必遣詞造句,揣摩著這是否符合某位上位者的心意。他隨口說了句,給我來一包吧。他想,咖啡帶來的感覺如此美妙,應(yīng)該買一些回去,時常喝一點。他甚至察覺到自己臉上已經(jīng)有了笑意,那是得意,在她看來,亦是鼓勵。她取來兩個裝滿咖啡豆的袋子,蹲著舉起袋子湊在他面前說,這里的咖啡濃而不苦、香而不烈、略帶果味,無論手沖、冷萃還是壺煮,都好喝。因為烘焙的風(fēng)格不同,口味也不同,要不淺烘焙和中深烘焙各來一袋?雖然這都是背熟了的套詞,可他并不在意。他俯視著她說,按你說的來。她笑著站起來,又把袋子托給圍觀的人們,他們受到他決定的鼓動,頭湊過去,逐個聞過,“來兩袋”的聲音此起彼伏。她微笑著,指引人們到柜臺旁下單。須臾,她轉(zhuǎn)了回來,蹲下問需不需要把咖啡豆磨成粉,還強(qiáng)調(diào)說,對他免費,這是她爭取來的福利。他笑著說了謝謝,至于咖啡粉的粗細(xì),全交由她處理。她說,那淺烘焙的豆子就按手沖的粗細(xì)來,中深烘焙的豆子則按法壓壺的粗細(xì)——當(dāng)時他并不知道法壓壺究竟代表什么,如今他知道了。

他的感覺是輕快的,神游的狀態(tài)則更甚。他今早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搜索來的教程給自己泡了一杯意式濃縮咖啡??Х戎袥]有兌入奶或者糖,喝上一口,苦味并非他想象的那么霸道,或許是因為苦的謙讓,酸味便顯現(xiàn)出來,但并不刺激,那是類似柑橘的果酸,柔和中正,恰到好處。當(dāng)苦與酸漸漸退去,彌漫在口腔中的,則是類似巧克力糖的氣息,其中又混雜了類似草莓味的草木芳香。而留駐味蕾久久不去的,則是似有似無的甜,若要仔細(xì)品咂,便消失不見,可淡忘之后,不經(jīng)意間又能感受到那如蜜如飴的滋味。和這滋味一起縈繞不散的,便是輕快與興奮交替的感覺。例如現(xiàn)下他正在做的,預(yù)熱、投粉、注水……他分明感受到手在微微顫抖,那代表興奮,也代表期待,他甚至不及細(xì)想,如此做會不會破壞某種規(guī)定,或者會不會冒昧?他迫切地想讓摩卡和拿鐵品嘗那一杯讓他難以忘懷的漿汁。

可她們的表現(xiàn)讓他失望。同樣是一人份的濃縮意式咖啡,摩卡依然倒入了一袋伴侶粉末攪了攪,拿鐵則兌入了一些牛奶。她們稱贊了,他相信這是真心的,可隨口幾句“真好喝”“真不錯”之類,只能提供一些淡淡的滿足,并不足以填充渴求,甚或更激起了渴求。

他覺得心跳得厲害,他覺得他需要巧克力醬、鮮奶油和熱牛奶,以及一切能夠做出一杯美味咖啡的東西。

后來他漸漸發(fā)現(xiàn),所需要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巧克力醬、鮮奶油和熱牛奶。小推車第一層已經(jīng)被堆滿,除了各種制作咖啡所需的配料外,還新增了一個電咖啡壺,沒有蓋,壺口是敞開式的,用它只能煮土耳其式咖啡。至今為止,他是土耳其咖啡的唯一擁躉,于是電咖啡壺在大部分時間里都用來加熱牛奶。手沖咖啡倒是頗得幾個女人喜歡,于是他又添置了手沖壺、分享壺、濾杯、手沖架、粉篩和濾紙,林林總總鋪陳了一片。原來的法壓壺和另一個新購置的大容量法壓壺,以及電水壺,只好安置在一個實木小柜上。這小柜原是大辦公桌搭檔的,讓他從角落里搬出來,清空了抽屜里的舊文件,第一層放入咖啡杯。原本辦公桌上放著許多杯子,上面印著各種令人激動的話語,他甚至在其中一個上找到了自己公司的LOGO——當(dāng)然,應(yīng)該叫前公司更合適些,因為它已經(jīng)在合并中消亡。他將這些舊杯子收拾到一處,逐一清洗,又用開水消毒,擦凈。來喝咖啡的女人們都會自帶杯子,男的則總是隨便找個一次性紙杯應(yīng)付了事。他會向他們推薦陶瓷杯:紙杯經(jīng)過熱水浸泡,酸澀的紙味蒸騰出來,會敗壞口味。第二層放著幾種咖啡豆,除了他在景區(qū)買的那兩袋,其他人也陸陸續(xù)續(xù)拿來了許多。第三層則放著各式各樣的小禮物,都是來喝咖啡的人隨手帶來的,小點心、餅干或者糖果。人們第一次經(jīng)由同事介紹來,都帶著試探性,會選擇最簡單的美式或者拿鐵。第二次再來,便少了些拘束,帶來一件回禮,然后接過咖啡,說聲謝謝,再禮貌地問些他的情況,大多是問姓氏。又一個人被他做的咖啡所俘獲,他的滿足感又增加了一分。他的大腦浸泡在由一杯意式濃縮催生出的輕快中,于是隨口答道,馬,牛馬的馬。之后又笑了笑,拿鐵也跟著笑了一下。她稍縱即逝的笑意讓他心里一動,忽然覺得這話說得不很妥當(dāng),從前的他從不會如此口不擇言。他望見一旁抿著咖啡的拿鐵,心中一凜:這個女人他并不熟悉,只知道她愛喝加了熱牛奶的咖啡,僅此而已。他想做一些解釋——這不過是句玩笑,大家誰不是牛馬呢,在領(lǐng)導(dǎo)眼里都一樣……他又覺得不該如此說,如果拿鐵和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系很近,例如是領(lǐng)導(dǎo)的秘書,或者在辦公室工作,甚或,就是領(lǐng)導(dǎo),那他這番在領(lǐng)導(dǎo)背后的議論合適嗎?各種想法在心里轉(zhuǎn)著,或許是因為轉(zhuǎn)速太快,所以心也跟著跳起來,伴隨而來的是大汗淋漓。他再抬頭,拿鐵與摩卡已經(jīng)走了。擦濕了幾張紙巾后,他在措辭,在謀劃,設(shè)想第二天中午如何在看似不經(jīng)意間提及這個關(guān)于牛馬的笑話,再用一個新的辦公室笑話調(diào)侃一下,最后鋪墊幾句真正要說的解釋:其實他內(nèi)心對牛馬這個稱呼是不甚贊同的。那是一種自我貶低的心理防御機(jī)制,通過降低期待來降低挫敗感。自嘲的背后,是對生活現(xiàn)狀的無力感與對未來的渺茫期待。但這種自我矮化的負(fù)能量只會導(dǎo)致個人喪失自信心,增加內(nèi)心的焦慮和抑郁感。作為公司的一員,應(yīng)該懷著感恩的心,期待上班中那些美好的瞬間,在工作中找到樂趣,而不是任由這種消極想法發(fā)展下去,更不該將這種負(fù)能量傳遞給其他同事……或許,明天你該用勇者的姿態(tài)去面對工作,而不是低頭自稱牛馬!讓我們停止自我矮化,停止散布負(fù)能量!去選擇一個和自己身份相稱的積極自信的稱謂,成為一名一心一意為公司工作的優(yōu)秀員工!思緒不由自主地以舊有的回路發(fā)散。原本的自我開脫變成了為某位領(lǐng)導(dǎo)起草的發(fā)言稿。而防御機(jī)制、降低期待、自我矮化之類的詞匯他并不真的懂,或許是牛經(jīng)理臨走時送給他的那本《管理心理學(xué)》揣摩得狠了,以至于其中的許多詞語已經(jīng)失去該有的表意功能,唯一用途就是嵌入到固定句式中,用以點亮或者提鮮。領(lǐng)導(dǎo)不需要具體的詞義,需要的只是詞語藉由口腔宣泄而出的快感。懂或者不懂,已經(jīng)成為無甚重要或者理應(yīng)被忽視的要素。重要的是宣達(dá)與聽受,若聞?wù)呤侨淌芏锹犑?,則宣者的快感加倍。他雖然無法直接體驗這份快感,但領(lǐng)導(dǎo)那陶醉的神情已經(jīng)感染到了他。他在心中以略快于語速1.5秒的速度在默誦著這些詞語,仿佛臺上的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變身為一個純粹的發(fā)聲器官,這器官所連接的并非誰的大腦,而是他的心。在這一刻,他才是掌控一切的人。這種秘而不宣的特權(quán)更讓他感到幸福……嘈雜的交談聲將他從漫想中拉回到現(xiàn)實,他忽然記起了自己的使命,一定要向拿鐵解釋清楚。可他的目光在端著杯子閑聊的人們中間來回逡巡,卻始終未找到拿鐵的身影。辦公室門口的那一隅被七八個人占滿。他已忘記了辦公室里是從何時起聚集了如此多的人,他們見了他,都會禮貌地笑笑,很熟的樣子,但他卻不知道他們的姓名、職級以及隸屬部門,甚至是不是同一公司的同事都存疑。這是他的辦公室,所以辦公室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將由他負(fù)責(zé),包括辦公室被人為地改變了功用,變成了擁擠的咖啡館。這種情況會不會被人上報給領(lǐng)導(dǎo)?那個人會不會是突然缺席的拿鐵?他感到一陣驚慌,覺得自己該來杯咖啡,他需要那杯溫?zé)岬闹阂岳潇o下來。他見法壓壺里的咖啡剩得不多了,于是一邊說著抱歉一邊擠過人群。當(dāng)他伸手即將觸到法壓壺的把手時,辦公室里忽然安靜下來,他驚訝地抬起頭,隨著人們望向門口,一個穿著深色職業(yè)套裝的女人夾著厚厚的皮夾走了進(jìn)來。她并未因為人們的沉默而驚訝,只是走到柜子前,指了指法壓壺,他搖了搖頭。女人擰開拿在手里的咖啡杯蓋,她的動作略顯笨拙,皮夾險些滑落。他想幫忙,女人瞥了他一眼,他慌忙縮手。女人把咖啡倒入杯子,激起嘩啦啦的幾聲響,那是冰塊撞擊不銹鋼杯身的聲音。她擰緊了杯蓋,向門口走去。臨出門時,女人忽然回頭,目光在人們中間掃了掃,然后釘在他臉上,幾秒鐘后,女人“嗯”了一聲,點了點頭,走了。隨著鞋跟敲擊地面的脆響漸漸消隱,人們互相望了望,忽然間把杯子胡亂放在某個地方,不管里面的咖啡還剩多少,之后迅速走出辦公室,像是逃離瘟疫或者災(zāi)禍。他被嚇住了,待緩過神來,只來得及拉住摩卡——驚慌已經(jīng)讓他顧不上考慮這樣的拉扯是否合適。摩卡抹著濺在衣襟的咖啡液,抱怨他的魯莽。他問那女的是誰,摩卡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摩卡說了句什么,然后拉開他的手跑出了門。那句話消散在空蕩蕩的辦公室中,可一直在震蕩著他的神經(jīng):

辦公室滿主任。

他試圖向人們打探,辦公室滿主任的職權(quán)是否覆蓋了七到十樓的全部范圍,還是僅限于某個小小的部門,以及她是服務(wù)于哪一級領(lǐng)導(dǎo)。但他得到的,無非是今天天氣不錯據(jù)說隔壁商業(yè)KTV一到后半夜就很野咖啡還是不能太涼要不就太苦下個月起飯補(bǔ)可能要取消下一步搞不好會裁員聽說總部那邊要空降來楊副總這位副總所到之處總是手起刀落裁員裁員再裁員之類的消息。

當(dāng)然,這是首次遭遇滿主任之后許久的事。自那天起,辦公室冷清了幾天。每日沖泡的咖啡從滾燙到冰冷,最后只能由他獨自喝掉。

他心跳加速,白日昏睡,夜不能寐。所思所慮者,全在那日滿主任的動作、眼神、語氣,甚至由這些升騰出的某種玄妙意味。這意味如同輕紗,彌漫在每一幀腦中回放的圖像前,讓滿主任看起來越發(fā)撲朔迷離。他分明記得滿主任從走進(jìn)來到走出去,一直沒有笑??奢氜D(zhuǎn)反側(cè)后,半夢半醒間,他又看到她轉(zhuǎn)身離開的那一瞬,似乎嘴角有所牽動,那算是笑意嗎?如果是的話,是對他讓出了那最后一杯咖啡的微笑?對他自掏腰包為大家準(zhǔn)備咖啡的譏笑?對雜物間變?yōu)樾】Х瑞^的冷笑?還是將一切記錄在案留待向領(lǐng)導(dǎo)匯報的訕笑?思來想去,怕是最后一種的可能性最大。他想起報到后的種種冷遇——并未有人接待,也未有人問詢,將他與一屋子雜物棄置一處,從此不聞不問,甚至連一份正式的入職通知也不曾有,只一通電話便敷衍了事——電話!靈光閃過,他在狹窄的飛機(jī)過道上接聽電話的一幕于腦中重現(xiàn),尤其是電話聽筒傳送來斷續(xù)模糊的語音,已經(jīng)化作高低起伏的聲波曲線,那曲線蜿蜒向前,時而平緩,時而又畫出尖銳的峰谷,平緩的那一段,恰恰與另一段曲線遭遇,之后又重復(fù)了幾次,兩段曲線經(jīng)過點對點比較,繼而重疊,不差分毫。第二段曲線被剝離出,還原為聲響,那是在一片沉寂中忽然響起的一聲“嗯”,然后一張女人的臉從虛空中浮現(xiàn)出來,在一片乳白色霧氣中漸漸迫近、清晰,那是滿主任略顯黝黑帶著似笑非笑表情的臉。涂了棕紅色唇膏的嘴唇張合著:公司明令不許在辦公室擺放私人物品,置若罔聞,擺了一桌子瓶瓶罐罐,工作時間做咖啡,招來一群人閑聊,還自稱牛馬,傳播負(fù)能量,這種陰陽怪氣的員工,趁早裁掉算了,你說是吧,楊副總?這些在他聽來心驚膽戰(zhàn)的話語,滿主任說來卻帶著輕描淡寫的意味,甚至沒有影響那一抹笑意的駐留。

那是33號,雅詩蘭黛的。

他聽見有人說話,忙轉(zhuǎn)頭,揉了揉干澀的眼睛,見是捧著咖啡杯嘬飲的拿鐵。

什么?他問。

我是說色號,深色皮膚,適合楓葉紅,色度高,非常顯白,所以適合那誰——拿鐵始終不敢觸及那三個字——常在領(lǐng)導(dǎo)身邊轉(zhuǎn)悠,顏色太艷了不好,喧賓奪主。領(lǐng)導(dǎo)是權(quán)威,所以得用復(fù)古感陪襯,紅色里調(diào)點棕色,特別顯氣質(zhì),當(dāng)然不會張揚,但也不太低調(diào)。要不說領(lǐng)導(dǎo)器重她呢?拿鐵說。

難得拿鐵提起了冰美式——他將那充滿壓迫感的三個字換成了這個,才敢在心中提及——他想打探一番,門卻開了。愛爾蘭把頭探進(jìn)來望了望,見屋里只有他和拿鐵。

拿鐵舉起紙杯子說,今天沒咖啡了,我這還是點的外賣。他覺得這話中帶了一點抱怨。

就是今天,還是以后都沒有了?愛爾蘭問。聲音經(jīng)由墻壁與卷柜的折射,在空房間里震蕩出空響。

他不知該如何作答,畢竟關(guān)于冰美式的揣測,都未必做得了真,但原本敞開供應(yīng)的咖啡沒有了,難免引起一眾飲客的不滿。無論是品飲咖啡還是在閑聊中分享消息,都具有可觀的成癮性,由此產(chǎn)生的戒斷反應(yīng)更甚。尤其是愛爾蘭,他是最近才來的,與眾不同的是,他會自行找出那個塞在抽屜角落里的玻璃杯,放兩塊砂糖,然后從衣兜里掏出扁平的不銹鋼小壺,倒入一些琥珀色的液體,他順勢注入熱咖啡。愛爾蘭則感激地點點頭,再捧著那一杯愛爾蘭咖啡,尋找個少人的角落,在威士忌與咖啡的混合香氣彌漫開來之前把它喝掉。那架勢,不像是咖啡客,倒像是個渴意難耐的糖尿病人,家里管得嚴(yán),到這過癮來了。一次摩卡瞥了一眼愛爾蘭,如是說。

那誰不在。愛爾蘭說。

休假了?不能啊,她恨不得天天泡在單位,有時候周六周日都來上班。拿鐵說。

出差,去跟楊副總匯報工作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走的時候把今年的安全生產(chǎn)培訓(xùn)計劃要走了,說是新來的領(lǐng)導(dǎo)要審,下周給我?guī)Щ貋?。走這么長時間,搞不好是去總部了。新來的領(lǐng)導(dǎo),不就是楊副總嗎?早就傳出風(fēng)聲了,就你不知道。

愛爾蘭說著,已經(jīng)走了進(jìn)來,找出玻璃杯說,來一杯,每天不喝點,渾身難受。

他猶豫著,但見愛爾蘭眼中由渴望鼓動起的熱切,便抄起了磨豆器,心想今天是最后一次,下不為例。

可在他磨豆時,卻見愛爾蘭用拇指按了手機(jī)屏幕,把嘴湊過去說,趕緊來,有咖啡。

人們又重新聚集。他在惴惴不安中磨了豆,燒了水,之后預(yù)熱、投粉、澆水、計時、壓粉,咖啡杯一個個滿溢,交談聲重又響起。聲音雖然不十分吵鬧,但也讓他分了神,恍然忘記了曾經(jīng)讓他惴惴不安的事。

辦公室又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

甚至連一向謹(jǐn)小慎微的摩卡也回來了。

他試圖向摩卡打聽冰美式,摩卡搖頭說平時接觸少,不太清楚。之后她又補(bǔ)了一句,10樓的事,誰說得清?

冰美式的辦公室在10樓?他不清楚公司的辦公室分配原則。不過高層辦公室是為公司高層準(zhǔn)備的,這似乎符合邏輯。依此邏輯推理,最底層,也就是7樓入門處的辦公室,用來堆積雜物以及安置他,也很合理。

如此猜測,他稍顯平復(fù)的心又吊了起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意式濃縮,雙份,不加糖,亦不加奶,一口飲下,溫?zé)岬那蹇嘧尭蔁岬难屎砺詾槠綇?fù)。他感覺雙腿如墜鉛塊,肩頭是麻木的,眼皮干澀,周身黏膩,睡意在后腦一點點漲大,迫得眼眶酸脹。他閉起眼睛,想著睡意能藉此釋放,漸漸將他吞噬,容納在夢境之中,可咖啡建起的堅墻卻將睡意鎖死,于是膨大的睡意只得下墜,牽著大腦,也拉扯著酸痛的頸椎,向后,向后,再向后,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又忽然向前。他睜開眼睛,心跳得厲害。在一片混沌中,他終于搞清自己正身處辦公室,但,是在夢中,還是醒著,已無從分辨。這些天來,他一直如此??Х仍谖缫挂稽c點釋放出咖啡因,讓他輾轉(zhuǎn)難眠,睡意竭盡全力,也只能提供許多浮于表面的夢境,破碎、混亂,且不斷重復(fù)。當(dāng)白晝來臨,咖啡因的影響終于褪去,睡意襲來,他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觸到的,似幻似真,身體抵近真實,大腦卻如墜夢中。知覺與意識相隔絕,偶有聯(lián)通,驚覺恍惚間,時間已經(jīng)流逝許多,他則忘記了為何要坐在辦公桌前,將要做些什么,又如何來到這里。他覺得自己需要咖啡,咖啡真的能帶來清醒嗎?可能吧,不過他最需要的或許不是清醒,他在眾人前的沾沾自喜,以及他在冰美式背后的惴惴不安,皆源自咖啡。他彷徨無計,現(xiàn)下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煮制出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有給他們的,也有給自己的,仿佛只要還有咖啡喝,就還保有某種虛幻的希望。喝一杯咖啡,與其說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不如說是一種澆熄焦慮的儀式。

放心吧,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說的。愛爾蘭端著空杯子湊過來說,音調(diào)高亢,還拍了一下前胸,揣在懷里的金屬酒壺發(fā)出悶響。

摩卡向后蹭了半步,伸手遮住了鼻孔。

有個男的問誰回不來,愛爾蘭笑著勾住男人的肩膀,邊向角落走邊竊竊私語,還不忘轉(zhuǎn)頭沖摩卡眨了眨眼睛。

摩卡伸手在面前扇著:滿嘴酒氣,成什么樣子?

他在杯中倒入濃縮咖啡和牛奶,大約七分滿,又放了兩塊棉花糖,擠上奶油,淋了巧克力醬。

當(dāng)他把杯子遞給摩卡時,摩卡感激地接了,沉默了一小會兒,說,謝謝,不知道楊副總來了以后,還能不能喝上咖啡了。

他在摩卡眼中看到了落寞,難道楊副總來裁員的傳聞是真的?他看著正在喝咖啡和等著喝咖啡的人,一種異樣的氣息在他們中間彌漫著,是惴惴,是僥幸,是嗔怒,是絕望,里面還摻雜了一些亢奮,例如愛爾蘭。他甚至懷疑愛爾蘭今天在咖啡里兌入的威士忌怕是翻了倍,像是在用狂歡抵擋末日的來臨。

這氣息讓他感到一陣眩暈,以至于不得不坐回轉(zhuǎn)椅上,在嘈雜聲中閉上眼睛。中間有嗡嗡的聲響,他聽到了,并未理會。

不知過了多久,有篤篤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他忽然驚醒,掙扎著站起,順著聲響走去,直到拉開門的那一刻,才分辨出那是敲門聲。

一股木質(zhì)的香氣傳來,醇厚而溫和,再分辨,其中還摻雜了些橘子的氣味。一個穿著灰色套裝的男人說,還有咖啡嗎?

他看了看只余咖啡渣的法壓壺,心里盤算著重新磨豆、燒水、泡粉的時間。

本來想喝一杯卡布奇諾的,要是麻煩就算了。男人說。

無論是聲音還是樣貌,都顯得很陌生,他不記得男人之前是否來過。

土耳其咖啡行嗎?他忽然冒出這么一句,顯然讓男人有些吃驚。

那就來一杯吧,沒想到還能在這喝到土耳其咖啡。男人說。

他讓男人稍坐,在第二層抽屜里找出了一袋咖啡粉,不知是誰帶來的,中深烘焙。其實這袋咖啡粉的味道不錯,可惜是極細(xì)粉,只適合做土耳其咖啡,所以除了他,鮮有人問津。

他在壺中投入兩勺咖啡粉和水,在等待燒開時,又找出兩個喝意式濃縮咖啡的小杯子,杯口涂了巧克力醬,又倒過來在滿是腰果碎的紙盤里蘸了蘸。壺內(nèi)傳來密集的水聲,他將沸騰的汁液依次倒入兩個杯子,都是半杯。

要糖嗎?他問。

當(dāng)然。男人坐在塑料凳上,饒有興致地看他擺弄杯子與咖啡壺,雙手抱在胸前答道。

他夾了兩塊方糖,投入壺中,把壺坐回底座,須臾,壺內(nèi)又沸騰起來。他續(xù)滿了兩個杯子,又在杯里撒滿了腰果碎。

男人沒動,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擎著紙盤子,把咖啡遞了過去。

抱歉,條件有限,我這沒有土耳其咖啡專用的咖啡杯與杯托,只能將就了,他說。原本不必解釋的,可他還是解釋了,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錯事。

男人捏著杯柄,打量了一番雜亂的辦公室,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感覺男人像是個剛剛過戶拿了鑰匙的房主,在掂量著如何將房屋清掃一新,再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新裝修一遭,或許他也將被清掃出去。他被這荒唐想法燙了一下,忙不迭自辯起來,自己并非無用之人,否則又怎么會在部門裁撤時把他留下?莫非——他看著散亂扔在小推車上的咖啡杯、倒空了的牛奶紙盒,以及三五個隨意扔在空地上的塑料凳,感覺后背一陣陣發(fā)涼。他安慰自己,做咖啡喝咖啡不過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因為這個辭退他的話,按照標(biāo)準(zhǔn)程序,起碼應(yīng)該有個人來找他談?wù)劇@個程序他很清楚,因為在之前的公司,他已經(jīng)不止一次為談話人寫過草稿。草稿上羅列著若干要點,無非是從被談話人這些年來的貢獻(xiàn)與成績起,以公司對被談話人的感謝承,以公司最近遇到的困難轉(zhuǎn),以一個遺憾的決定合。起承轉(zhuǎn)合,將意思委婉又不失明確地轉(zhuǎn)達(dá)。因為這項工作他做得很出色,他甚至在某幾次得以幸免,沒有成為被談話人。

男人看著杯面浮浮沉沉的腰果碎,沉默不語,像是在醞釀措辭。

他等待著男人開口,沉默在他們之間逐漸膨大,壓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他需要來一口溫?zé)岬目Х取獪啙?、醇香,還有甜。糖可以遮掩苦,卻遮掩不住粗糲的口感,咖啡中的細(xì)末卡在喉嚨上,引起一陣咳嗽。

男人見狀,忙放下杯子,幫他抹了抹后背,又遞上一張手帕。

待咳嗽聲漸歇,他擺了擺手。

說來也好笑,我倒是去過伊斯坦布爾,卻沒喝過土耳其咖啡。男人說。

他不知男人接下來會說些什么,但男人的語氣分明不容拒絕,于是他配合地問了為什么。

不經(jīng)意間,一場談話開始了。

男人說,十幾二十年前他在德國留學(xué),臨回國前想四處走走,為了省錢,他選擇搭車,在奧地利遇到了駕車出游的伯恩和希拉。

這對情侶的計劃是從德國出發(fā),一路向東,先到奧地利,然后穿越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塞爾維亞、保加利亞,最后到土耳其。

他聽說希拉想去斯洛文尼亞,就和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她聊了起來,她心儀的自然是首都盧布爾雅那和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布萊德湖。希拉說想去湖中布萊德島的圣母升天教堂,在那里舉行婚禮,可以聽到鐘樓敲響吉祥鐘,可伯恩卻一臉不耐煩,不愿再提起教堂。他不想他們起爭執(zhí),于是岔開話題,說他的目的地也是斯洛文尼亞,不過是海濱小城皮蘭。他說皮蘭毗鄰亞得里亞海,是座將近千年的古城,還保留著白墻紅頂?shù)睦辖ㄖ?/p>

希拉顯然動心了,決定改道去皮蘭。至于伯恩,倒是沒說什么,只是提醒希拉,克羅地亞和塞爾維亞都不大安全,去過皮蘭后路上就不再停留,讓她別待太久。

其實如果我不多嘴,在盧布爾雅那和他們分手,獨自去皮蘭,也就沒有后來的事了。男人說。

在皮蘭,他們?nèi)齻€逛了小鎮(zhèn),也去看了老鹽場,伯恩對七百年前的制鹽技術(shù)挺感興趣,還躍躍欲試要去試試,而他和希拉只是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等到了塔蒂尼廣場,輪到他倆興致勃勃,伯恩感到無聊了。希拉仰望著手持弓弦的塔蒂尼的雕塑,說起《G小調(diào)小提琴奏鳴曲》,他會心地笑了,提起“魔鬼的顫音”的別名,并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棟建筑說,那就是塔蒂尼生活過的故居。希拉提議去看看,他瞥見伯恩眼中的不耐煩,顯然他對古典音樂和小提琴沒有一點興趣。但希拉游興正濃,他不好推辭,而且伯恩也說準(zhǔn)備獨自去海邊走走。

我跟希拉小聲道歉,說惹得伯恩不高興了,希拉笑著說我們東方人都太敏感。我覺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人家都要談婚論嫁了,怎么可能因為這點小事鬧別扭?男人說。

他們是在圣克萊門特教堂旁的街邊找到伯恩的,伯恩先是摟過希拉,又瞥了他一眼,恨恨地說了句,雜種。他吃驚地望著伯恩,希拉則揚起臉,問伯恩是什么意思。伯恩愣了一下,咬了咬下嘴唇,指著一塊文字牌說,這座城市里到處都是意大利語標(biāo)識牌,到處都有他們的痕跡。希拉笑了,和伯恩解釋,幾百年前,皮蘭是威尼斯共和國的一部分,這里的許多建筑都有威尼斯的影子,所以又叫小威尼斯……

他看著二人迎著海風(fēng)輕聲細(xì)語交談著,琢磨著剛才伯恩的反常表現(xiàn),決定還是就此和二人分道走,可還沒等開口,希拉卻邀請他一同前往土耳其,說不去伊斯坦布爾看看太可惜了。你說是不是,伯恩?希拉緊貼著伯恩說,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也像是讓伯恩用贊同來表明剛才不過是場誤會和小小的不愉快。伯恩點點頭,甚至還笑著吻了希拉一下。他拒絕不了伊斯坦布爾一游的誘惑,答應(yīng)了繼續(xù)一路同行。

有嗡嗡的聲音響起,男人掏出手機(jī)看了看,按了按鈕,又揣了回去。

聽到這里,他的心緊了一下。他再要喝咖啡,杯子已經(jīng)空了,只好倒了點牛奶進(jìn)去。牛奶帶著冰冷稠膩闖入口腔,又順流而下,可這糟糕的感覺卻駐留不去,像個不自覺的闖入者。

離開皮蘭,希拉說她有點累了,于是換到后排睡了,他則換到副駕駛的位置。伯恩掌握方向盤,沉默不語,一路狂飆。塞車、邊檢延誤,甚至是一次小小的超車,都會引起伯恩的一陣咒罵。臟字里還夾雜著別的,例如“上帝之鞭”。是不是有意針對他,他說不清,但心里不舒服是一定的,于是假裝聽不懂。希拉有一次醒過來聽見伯恩的咒罵,還拍了伯恩一下??傻认@?,伯恩又開始了。

從這時,我才真有些后悔,其實那時候我要下車回德國也還來得及,可總抱有一絲僥幸,覺得就是點小小的不愉快。男人說。

他放下杯子,不自覺地搓起了手,卻發(fā)現(xiàn)手心的汗液逐漸變得黏膩,臉上和身上也是。那是恐懼附著后留下的。他感覺糟糕的結(jié)局即將來臨。

終于還是挨到了伊斯坦布爾,后半段是希拉在開車,伯恩去了后座,喝過了路邊買的啤酒,昏昏欲睡。路上希拉和他聊起君士坦丁堡最后的攻防戰(zhàn),土耳其人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攻城大軍中有制造重炮的匈牙利工匠、挖掘坑道的塞爾維亞礦工、打開城墻角門的熱那亞雇傭兵。因為不想再聊殘酷的戰(zhàn)爭,他講起一則流傳甚廣的,與哈爾濱有關(guān)的笑話,希拉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說歡迎希拉以后去哈爾濱玩,希拉顯然當(dāng)真了,給他留下了電子郵箱。他在記錄時,看到了后視鏡里伯恩陰冷的眼神。

他沒和他們住在一家酒店,而是選擇了一家青旅,并和希拉約定了明天一同游覽的時間。

他獨自走在街頭,想找個小飯館吃晚餐,剛才希拉邀請他一起去,他拒絕了,他想著明天是不是也選擇失約。

正在他想著,忽然被人摟緊。那人指著遠(yuǎn)處燈火通明的街市用德語說,千年帝國、羅馬的傳統(tǒng),都?xì)г谀菐鸵獯罄说氖掷?,他們?yōu)榱隋X,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既出賣了拜占庭,也出賣了柏林。

那是伯恩,他想掙脫摟緊的胳膊,還有汗液與酒氣混合出的氣味,但失敗了。他被伯恩挾持到一個攤位前,伯恩說,希拉指責(zé)他太粗暴,對朋友不夠友善,于是他們大吵了一架。伯恩又說,得順著未婚妻的意思,讓黃皮膚的新朋友開心開心。伯恩指了指正在制作土耳其咖啡的姑娘,大聲和他說,一起嘗嘗這咖啡,估計這東西特別對他的口味,畢竟他和姑娘都是黃皮膚。但他得明白,無論希拉多喜歡他,他都沒戲,就像該死的土耳其人最終沒法征服整個歐洲一樣,“屬于我們的終究誰也奪不走”。

在那一刻,我差點接過那杯土耳其咖啡了。等我不再發(fā)蒙時,又想把那杯咖啡潑在伯恩臉上??晌矣X得,無論伯恩如何為自己的妄想發(fā)瘋,我還是要體面些,哪怕要走。所以我掙脫了他,走到旁邊一家咖啡館,大聲點了杯卡布奇諾,當(dāng)著伯恩的面一飲而盡。所以人得清楚,該不該離開,該什么時候離開,男人說。

嗡嗡的振動聲響起,男人掏出手機(jī),接通了:接到小滿了嗎?好,我這就下去。

謝謝你的咖啡。男人說罷,把那杯土耳其咖啡放在小推車上。在走出辦公室前,男人又說,希望你聽懂了。

他盯著那杯幾乎滿溢出杯口的土耳其咖啡,意思他已聽懂,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說服自己相信,自己真的要離開,而且主動辭職,會體面點。待他喊出楊副總,走廊那邊傳來電梯的提示音,男人已經(jīng)乘上電梯下樓了。

要做出一杯正宗的卡布奇諾,一臺帶有蒸汽功能的家用咖啡機(jī)必不可少。這種咖啡機(jī)價格不菲,打奶泡和拉花也是需要花時間熟練的技藝,可這些都是必需的,畢竟這是挽救工作的唯一方法。他不希望成為那個選擇離開的人。

需不需要購置咖啡機(jī)與如何學(xué)習(xí)技藝,讓他頗為躊躇。他試圖捋清因果,權(quán)衡利弊,可總是半途而廢。他有些急了,大聲咒罵了一句:馬林,你還能干點什么?在罵聲中,他睜開了眼睛,借著夜色分辨拉窗、寫字臺和衣櫥,終于確定身在臥室。

他感覺頭腦昏昏沉沉,意識被層層迷霧包裹,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從辦公室回到家的。他想起夢中糾結(jié)的問題,再順藤摸瓜,回憶起男人的講述,一些情節(jié)缺失了,余下的大略拼湊起來,有很多荒誕不經(jīng)之處,禁不住細(xì)細(xì)推敲;甚至男人的樣貌,都變得模糊起來。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見過這個人。

嗡嗡的振動聲響起,他抄起手機(jī),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來電提示,在此前這個號碼已經(jīng)撥入三次,均未接通。

他接通了,電話那邊的女人顯然有點生氣了:喂,馬林嗎?你是怎么搞的,早就通知你入職了,怎么一直不來報到……

他顧不上禮貌,打斷了女人,問起新公司的地址。女人抱怨,可還是說了,地址是白龍江街,而非黑龍江街。盡管都是5號,卻差了一個街區(qū)。

電話被扔在一邊,女人仍舊在另一頭喋喋不休。

他感到一陣筋疲力盡,重又躺下,閉上了眼睛,期望著能夠趕快睡去,無論再醒時是現(xiàn)實,還是另一重夢境。

他睡著了,或許是因為咖啡。

也或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