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5年第10期|馬溫:從八尺的高度
一
項羽的人頭,從什么高度落地?
既然司馬遷說他“長八尺余,力能扛鼎”,那就八尺吧。項羽的人頭,從八尺的高度往下落。
敬佩他的百姓,在他倒下的地方立碑,上書“拋首石”。
“拋首”就是“拋頭顱灑熱血”。不就是掉了一顆腦袋嗎?掉腦袋的時候,有人會慷慨悲歌,項羽學(xué)不來,他覺得這像表演,有點過。項羽的動作簡單,就是咧嘴一笑,有點得意,仿佛剛剛完成了一筆交易,而他是贏家。
一個人有能力將自己的頭顱割下再拋向空中嗎?
應(yīng)該不能吧。
他可以英雄式削斷自己的脖子,但腦袋仍將極其平凡地掉下地面。
項羽聽到的最后一句人話是“啊”。團(tuán)團(tuán)圍住項羽的五員漢將看到他人頭落地,不約而同張嘴驚叫。這聲反饋讓項羽很是滿足,于是合上眼皮,再不睜開。
五個將軍都成了王爺,叫中水侯,叫杜衍侯,叫赤泉侯,叫吳防侯,叫涅陽侯。
沒有項羽的死,哪有這幾位的加官晉爵?
王爺?shù)拿弊?,是項羽送給他們的大禮。
當(dāng)楚漢雙方在沼澤地里相遇時,項羽已經(jīng)無心戀戰(zhàn)。項羽說:我送你們一個人情吧——項羽的頭顱和四肢,五人各得一份,拎到劉邦面前,拼出一個人形,劉邦當(dāng)然認(rèn)得是誰,唔了幾聲,咳了幾聲,才說:我要賞賜你們。冊封儀式就在項羽的尸骸邊舉行。這五人磕頭謝恩,爬起身,膝蓋上都是霸王的血。
普通士兵愿意接受并覺得有趣的任務(wù),不是打仗,而是打掃戰(zhàn)場。打完仗的戰(zhàn)場,總會遺留下一些東西,比如一顆印信、一匹戰(zhàn)馬,或躲在草堆中的女人,女人的臉上抹著爛泥,可是用水一洗就是明眸皓齒,羞答答地交代:奴家是將軍的妾元帥的妻。——而這一回的烏江戰(zhàn)場,士兵很是受傷,項羽的身體,含金量最大的戰(zhàn)利品已被幾位將軍瓜分,此外,虞姬殞命垓下,烏騅馬隱入江湖,什么浮財都沒有,不如走起,到別處找酒找女人……很及時地,軍號響起,大軍如潮水退走,留下空白的戰(zhàn)場。
大軍走了,百姓來了,撿起一些衣服碎片,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堆土掩埋。先是小土堆,后來土堆大了些,高了些,就成了紀(jì)念這位將軍的衣冠冢。以此為中心,砌墓道,塑神像,蓋房,植樹,圍墻涂上寺廟黃,墻里面就叫霸王祠。
供奉的既然是軍魂,遇到幾次驚嚇或沖撞,也在情理之中。根據(jù)一些不太可信的野史逸聞,有時無緣無故,一道雷電就劈斷了供桌;有時一群信徒唱著吳歌楚調(diào),只用一根繩子就把神像掀翻;更有時,殿堂成了學(xué)堂,一些姑娘小伙在此學(xué)習(xí)選苗育秧、種棉種菜—— 這就是千年霸王祠的時間簡史。
圍墻內(nèi),有衣冠冢、拋首石,還有三十一響鐘亭。
每年的某個特定時刻,亭子里的銅鐘將被擊響三十一聲,以紀(jì)念活了三十一歲的項羽。
這是多嫩的年紀(jì)啊。
秦始皇巡游天下,路邊有個看客脫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彼褪巧倌觏椨稹3蔀榍嗄旰?,項羽加入反秦義軍,再三年,已成為各路義軍的盟主兼統(tǒng)帥?!罢捎鸪?,號為霸王”,是司馬遷對他的概括。
霸王和帝王之間,只隔了小半步?!鞍酝?,請!”——請不動,霸王拒絕向前,霸王不走了,霸王滿心都是濃濃的鄉(xiāng)愁,他的原話是:“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惫枢l(xiāng)在哪兒?在咸陽之東。項羽選擇了東方,快馬加鞭把家還。誰知這一去,全是不可逆的下坡路,越走越灰心,越走越掙扎,越走天越暗。項羽用五年的時間,從咸陽走到烏江。烏江是谷底,咸陽是山頭,項羽曾在山頭上擺過一桌私房菜叫鴻門宴。
五年前,項羽轉(zhuǎn)身東去的告別式是一把火燒掉咸陽宮。楚人一炬,可憐焦土,貌似轟轟烈烈,其實是無效勞動。燒了咸陽宮,不是又造出了未央宮?項羽昏了頭,忘記了誰是主要敵人。
二
項羽的戰(zhàn)爭,在垓下已經(jīng)結(jié)束,可是歷史額外給他一次生機(jī),將他引到烏江渡口,他卻拒絕上船。既然輸?shù)袅藨?zhàn)爭,那就光榮地去赴死,上船當(dāng)逃兵是軍人的恥辱。于是引刀一快,讓人頭落地,成為項羽必須完成的最后一項軍事任務(wù)。
一刻都沒有耽擱,刀光一閃,身首分離,軍事任務(wù)完成了。
往下掉的這顆頭顱首先嗅到了風(fēng)。風(fēng)聲,風(fēng)拍打兵器,拍打臉,還拍打記憶,記憶疼痛著,記憶炸裂了,記憶碎了一地。這一地碎片,如果否認(rèn)它是“記憶”,那它又是什么呢?這顆頭顱嗅出了一地碎片散發(fā)出的苜蓿氣味,氣味是紫色的,必須是紫色,因為他的烏騅馬喜歡開紫花的苜蓿。伸手去薅,尷尬了,頭顱是沒有手的,他只能繼續(xù)下降,在風(fēng)中,在紫色調(diào)的風(fēng)中,在鑲嵌著三葉草的風(fēng)中,頭顱呼嘯著沖向地面,八尺的距離即將歸零。歸零的那一刻,地面受到撞擊,將騰起一朵小小的蘑菇云——可是,這一刻尚未到來,項羽的八尺是高聳入云的八尺,歸零,需要時間。
翻身上馬才能加快歸零進(jìn)度。牽馬來!他想發(fā)號施令卻又閉上了嘴巴,他不僅無手,也沒了馬,在烏江渡口,項羽一掌將戰(zhàn)馬推上小船,他是馬背上的霸王,丟了馬,也就丟了速度、威風(fēng)和戰(zhàn)斗力。傷感,不,是傷痛襲來,馬啊,你的四蹄何曾退出過疆場,站在搖搖晃晃的船上你怎能四蹄生風(fēng)?到了江東,你可以活下去,但活著就是意義嗎?等著你的,是一根韁繩,一些農(nóng)活,連放牛娃也敢對你揚鞭,這樣的歸宿,多么窩囊!項羽開始罵自己,語速風(fēng)馳電掣,因為時間不多了。人有了委屈可以找人傾訴,馬怎么辦,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草料把自己噎死撐死,還是拒絕進(jìn)食餓死在馬廄里?它愿意在沖鋒中倒斃,在拼殺中挨槍中箭流完最后一滴血,也不愿在潔白的棉花地里被生擒,它向往血色黃昏西風(fēng)戰(zhàn)場……
項羽在自刎之后幾乎成了思想家。關(guān)于這匹馬,項羽還有很多理解和悔意,可是,時間不允許了,在最后的一聲滴答中,頭顱落地,那偉大的八尺,終于歸零。
風(fēng)停了。從江東吹來或吹向江東的風(fēng),都停了。
司馬遷也松了一口氣,否則,楚漢相爭沒完沒了,他需要準(zhǔn)備更多的竹片、麻繩、筆墨和點亮燈盞的油。
三
繞墓三匝。
墓碑上七個篆字:“西楚霸王衣冠?!?。
那就不懷指望,以為墓穴中有盔甲、戰(zhàn)刀和仰面喝酒的青銅爵。
更不存浪漫的幻想,以為虞姬的七弦琴和一根裙帶會伴著項羽度過一個黃昏。
一座墓有了“衣冠?!钡臉?biāo)簽,往往暗示此地發(fā)生過慘烈的故事。什么故事?何等慘烈?無非是復(fù)仇、清算、無底線的施虐與泄憤,原有的一切化為烏有——經(jīng)歷了這樣的劫火,泥土中還能剩下衣冠嗎?存疑。
我們常常說到大地。大地平坦嗎?不平。大地上有許多土堆,里面埋葬著死者。土堆由泥土構(gòu)成,卻比泥土高傲,因為它們是大地上的突出物。它們不產(chǎn)出高粱大豆,只產(chǎn)出歷史記憶、嘆息的情緒和可供交叉評說的公共議題。躺在土堆里的歷史人物,被某個時代認(rèn)定為不合時宜,并不是小概率事件。時代揪出他,他就有罪。墓碑上的頌文諛辭原本無人在意,放在有罪的背景下審讀,就有了挑釁之意。時代不悅了,時代難堪了,時代怒氣沖天,碑石推倒敲斷,土堆夷為平地。一個時代和一座墳?zāi)拱l(fā)生正面沖突,結(jié)果大體如此。
大地上的突出物,被抹平了。
抹平,有雙重作用,他活過的痕跡和死去的痕跡都被清除,沒有記錄,沒有記憶,這個人等于不曾存在。
屬于項羽的那個土堆,也被抹平過,還不止一次。想象不出那些時代為什么容不下這個人物。但項羽真是好樣的,被推翻他又滿血復(fù)活,被抹平他又向上奔突,在大地上拱出一個新土堆。時代試圖遺忘了他,而他,一次一次地,重返記憶。
這就是——永生。
唐朝的某年月日——我無法修改日期,因為這是李德裕寫在一篇賦里的話:“丙辰歲孟夏,余息駕烏江,晨登荒亭,曠然遠(yuǎn)覽?!蹦菚r,烏江還是一條河流的名稱,沒有移作他用。一處處的遺跡看過之后,他就寫了感想,說劉邦、項羽有霄壤之別:“漢祖猶龍,項氏如虎?!?/p>
虎死了,埋在土里,龍死了應(yīng)當(dāng)埋在云里,可是實踐中做不到,最終也和虎一樣,都是在土中躺平。
劉邦的土堆叫長陵,長寬高不知比項羽墓大出多少倍??墒?,規(guī)模宏大有什么用?要有人想著,是李清照式的想——“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想得如此悵然虛空又飽滿純情,那宏大的規(guī)模才有內(nèi)涵,否則,大而空。中國這么大,自然也會有人喜歡劉邦。長陵在咸陽,去那兒,交通方便,只有一點不如意,長陵被漫長的鐵柵欄圍在中間,游人無法靠近,只能讓目光穿過柵欄,像偷窺軍事要塞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覷一眼。這樣的管制并不適合發(fā)思古之幽情。
四
離霸王祠六七十里就是讓伍子胥一夜白了頭的昭關(guān)。伍子胥是另一種風(fēng)格的英雄,他在自己的生命里線性向前,決不放棄仇恨,將自己變成了復(fù)仇怪物。仇可以報,外國也有“王子復(fù)仇記”,但復(fù)仇要有悲劇性,要有克制的殘忍而非嗜血的放縱。很遺憾,伍子胥的復(fù)仇記充滿獸性。我認(rèn)他是英雄,我熟悉他的傳說,但對他,我沒有情感依戀。
項羽如果血戰(zhàn)到底,也是線性人生。但他沒有一條路走到黑。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楚人的這種狠勁傳到項羽這兒,傳不下去了。他挑破了線性結(jié)構(gòu),從豁口處拐上了一條新路。這一拐,讓歷史大感意外又大呼過癮。馬送艄公,頭贈敵酋,讓自己倒下,這些新情節(jié)在線性的舊敘事中都無法上演。
趕在人頭落地之前,項羽和戰(zhàn)爭告別,和仇恨告別。
楚漢分界的鴻溝在那一秒,被填平了。
項羽咧嘴一笑。
這是不是一筆交易?他輸了什么又獲得了什么?他笑得是否有點得意?這些,后人可以討論爭辯、各執(zhí)己見,而當(dāng)時,項羽就是那樣咧嘴一笑。
那笑容,只有一絲,只有一縷,只有一小瓣,短促匆忙,剛綻放就凋謝。項羽要守約,在規(guī)定的時間讓自己倒塌。他是末路英雄,也是有了新覺悟的英雄。他在永遠(yuǎn)沉睡的前一秒醒悟。
五
三年稱霸,五年亡國。
如煙花般奪目絢麗,也似這絢麗于轉(zhuǎn)瞬間滅跡。
這樣的節(jié)奏,只有項羽做得出,做得徹底而不虛偽。他是亮堂堂的氣質(zhì),亮堂堂地打勝仗,亮堂堂地打敗仗,當(dāng)他的無頭軀體撲向泥濘,依然能將壓在身下的土塊照耀得如同黃金。
該為項羽敲喪鐘了。
平常的日子,來到霸王祠憑吊的人不多,那口鐘只是偶爾響一下,響兩下,零零星星,懶懶散散,絕不會連綿三十一響。這符合我們對項羽的態(tài)度——我們只是偶然想到這個英雄,并且,我們早已不習(xí)慣在莊嚴(yán)肅穆的氣氛中緬懷什么大人物。崇高在土崩雪融,嘻嘻哈哈是每一張臉的基礎(chǔ)表情。比如今天,我們嘻嘻哈哈地談著笑著,走進(jìn)鐘亭。鐘是要敲的,敲得有心無意,我們愿意接受這種寬松隨意的紀(jì)念方式。我沒有敲,我站在一旁,看朋友敲鐘,六七人相加,也不足三十一響。對此,我們也沒有歉意,我們真誠地認(rèn)為,三五聲,足矣。
亭外是霸王別姬的雕塑,虞姬像一片芭蕉葉被項羽雙手托起。很多的灰塵,很多的日曬雨淋,把這一對英雄美人搞得灰頭土臉。這肯定不是禮遇,可要是將雕塑擦得锃亮,也像是褻瀆——真不知如何是好!
鐘不是很大,但有漂亮的嗡嗡聲。鐘聲跳出亭子,跨過芭蕉葉,翻出圍墻,就看到一條河。鐘聲問:你是烏江嗎?悲情的烏江?讓后人扼腕、嘆息、心里堵得慌的烏江?
讓我來回答鐘聲吧。這條河叫“駐馬河”,它和項羽自刎的烏江是不是一回事,各種資料都說得含含糊糊、缺少底氣。在當(dāng)?shù)兀盀踅边@個名詞不是指向河流,而是指向一座古鎮(zhèn)。古鎮(zhèn)由一片黑壓壓的屋頂組成,走在小巷中,抬頭看,就發(fā)現(xiàn)這些屋頂?shù)桶?,還不善言辭。這一家是當(dāng)鋪,那一邊是花行、澡堂、客?!f的都是百年前的傳說,不必當(dāng)真。這個鎮(zhèn)叫烏江鎮(zhèn)——好響亮的名字!
《史記》里的那條烏江如今找不到了。怎么弄丟的?不知道。受打擊的是想象空間,沒有了烏江,游人都不好意思浮想聯(lián)翩,想那風(fēng)搖枯葦,追兵的黃塵逼近,河面上只有一只小船,小船說:我來接您。此景啊,此情啊,多么不真實,又多么溫暖踏實啊……
每一記鐘聲都會震落一片樹葉吧?可是,我沒聽到葉柄掰斷。四周安靜,靜得無聊,沒有鳥飛,沒有蟲鳴。我來看項羽時,烈日當(dāng)空,一切都昏昏沉沉。
烏江在什么情況之下會失蹤呢?
是完成了項羽的心愿還是去執(zhí)行項羽的遺囑?
失蹤,很可能是烏江的個人意愿,它想更多地了解項羽,就悄悄流進(jìn)了《史記》。它沒有消失,只是躲在原典里成了一個閱讀者。
“豈不謬哉”,是《項羽本紀(jì)》的最后一句話,烏江的閱讀課正從這里開始。這個閱讀者已經(jīng)目睹了項羽的末日黃昏,它想由此上溯,去看項羽的紅日初升。在倒帶式的閱讀中,項羽從飲恨自刎走向全線出擊,從四面楚歌走向風(fēng)卷殘云,這樣的閱讀體驗何等痛快。繼續(xù)閱讀,凄煙慘霧散去,天空現(xiàn)出玫瑰色的朝霞,少年項羽身披霞光,向天下人宣示自己的抱負(fù):“劍一人敵,不足學(xué),學(xué)萬人敵。”當(dāng)竹片上出現(xiàn)了這行文字,烏江哭了。烏江想到,十幾年后,這個少年人的退路將會被自己永遠(yuǎn)地堵死?烏江長久地痛哭,在《史記》里,它將自己哭干,干涸成一條小河溝,風(fēng)吹來,就卷揚起陣陣黃沙。
【作者簡介:馬溫,江蘇鎮(zhèn)江人,一直堅持寫著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