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5年第9期 | 加拉巫沙:土豆之重
一
土豆,在土里摸索長大的一種豆,名字絕妙,朗朗上口,甚是響亮?!巴痢焙汀岸埂奔で橄嘤?,得到的結晶既是土的恩賜,也是豆的福報,人間一片歡喜。與其他作物相比,土豆虛懷若谷,不管身在何處,都不曾忘記生命的溫床是大地,是土壤。感恩待天地,深情對萬物。
先前,它是一株植物,由單葉逐漸生長成不同等的羽狀復葉。待成熟,像趴窩的母雞抱頭縮項,羽毛炸裂,顧不上形象了。雞孵蛋,小雞兒一大窩,嘰嘰喳喳鬧庭院;它孵豆,大土豆一大窩,悄無聲息藏地下,一挖一撮箕。挖出來的土豆憨頭呆腦,把底層生活這個口袋裝得鼓鼓囊囊。倉廩實,天下安。尚有欲望的,則屬生活的另一個口袋了。
在中國大地上,土豆旗幟獵獵,稱謂眾多:馬鈴薯、山藥蛋、洋番芋、洋山芋、荷蘭薯、番仔薯、薯仔、地蛋、土卵、地豆、黃獨和洋芋等等,指的都是它的個體或群體。其中,洋番芋、洋山芋和洋芋均有“洋”字,表明它是個洋玩意兒,不遠萬里,來到東方大國。
我居祖國西南一隅,當地人習慣以“洋芋”稱之。是故,以下多以洋芋敘述。
我老家諾蘇澤波在二半山區(qū),山高坡陡,地卻豐饒,洋芋比成年人的拳頭大。到了采挖時季,累死人馬、脹死雞豬、牛兒干瞪眼是常有的事。說累死和脹死是修辭夸張。人埋頭挖、收和背,肩膀被承重的背帶吃進肉里,勒出紅里透紫的肉疙瘩,整日酸脹疼痛;馬匹響著咴咴的鼻音,被人牽到地里去,往背脊兩邊的竹筐里嘩啦啦倒洋芋。馬因過度負重和勞累,毛色黯然了些,某些部位的皮膚甚至禿嚕皮了;農戶家的客廳、庭院和倉儲,堆著山一樣高的洋芋。日常秩序亂了套,雞豬完全自由,跑進跑出,啄洋芋,啃洋芋,往死里撐,不死的就是好雞和好豬;薄暮時分,老少幾條牛踱到庭院,看見洋芋,囫圇卷幾個,但因白天青草吃得多,“哞”一聲,干著急,干脆回了圈。
無數人家,無數村莊,日子因洋芋有了攢勁兒的奔頭。
洋芋的重是在運輸和兌換中稱出來的。說好七斤洋芋兌一斤大米。大凡懂幾句漢語、識少許漢字的鄉(xiāng)人做起了中間人,他們用麻袋裝洋芋,像山墻樣聳著,人在其間游走,渺小如蟻。為區(qū)分開哪堆麻袋里裝著誰家的洋芋,中間人找來筆墨,在麻袋上標注姓名或他自己能辨認的特殊符號,專等之前約定的汽車來轟轟拉走。筆墨乃是就地取材,削一節(jié)竹棍當筆,刮一層鍋底煙灰,調水攪拌便是,寫多少字和畫多少符都用不盡。有的中間人會寫古彝文,寫一個字,讀一遍音,最能打動洋芋主人的心。委托給他們去兌換大米,一萬個放心啊。
此去山遙水遠,倒騰汽車和火車,洋芋就到了成都平原某個縣區(qū)的集鎮(zhèn)。一兩個月后,有中間人潛回山里,洋芋的主人討好似的問,行情如何?答:虧慘,虧慘。問者的表情立馬像吃了毒草,鎖死眉眼,苦苦的。又問:咋虧法?又答:八斤兌一斤。洋芋主人覺著虧,但沒辦法,反過來安慰那人,沒事,兌一斤算一斤,逢年過節(jié),可以哄騙孩子們的嘴了。他憨厚、笨拙,一副好欺負的樣子?,F在,他關心大米啥時候能運回村口的公路邊,中間人保證說,“快了,漢人春節(jié)前到位?!毖笥笾魅苏f好,心頭卻犯嘀咕,這人新衣新鞋,嘴里還叼根紙煙,他哪有錢買呢?人心隔肚皮,莫非是中間人貪婪,被他們克扣了去?不,不,不會是他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咋好意思亂吃呢?他捫心自問和自答。過一陣子,去兌換大米的那些中間人烏鴉般飛回各自的村莊,虧損的話呱呱地鳴遍了所有的山寨。
更多的洋芋主人罵罵咧咧,被罵者當然是漢人,天殺的,明擺著欺負人嘛。
這期間,恰有漢人師徒來諾蘇澤波生爐打鐵,爐火熊熊,鐵砧叮當。修鋤的、錘刀的、鍛斧的,一邊求師傅打好每一件鐵器,一邊挖苦人,說漢族奸詐,斤斤計較,無孔不入。村里有對毒舌夫婦,如蛇不停地吐著信子,詛咒人家的祖宗十八代,弄得師徒幾個怨不是,怒更不是,計劃早早撤了,到別的地方去打。明事理的人跑去勸,開玩笑哩,不必當真。漢人說,受不了,受不了,好像大米是我們兌的,氣怎么撒到咱頭上來呢?
青山隱,綠水迢。師徒是順著村莊向南的方向跑路的。
眼看漢族的春節(jié)策馬而至,但部分洋芋的主人,包括那對毒舌家也沒等來大米,于是罵得更兇,空氣里彌漫著淘米的香和謾罵的臭。優(yōu)先吃到的人家差小兒背去半麻袋米,并捎話說,吃吧,等你家的到了再換回去。
不覺間,洋芋犧牲自己的重,取悅了一小段細軟的生活。孩子貪吃,腆著滾滾的肚皮找小伙伴逍遙去,事后不小心著涼,鼻涕溢出,細細長長地涎著,末了,刺溜一下,蹙回鼻里。有時直接用衣袖揩,左一揩,橫著又右一揩,弄得那袖子油膩膩的,泛著殘雪般的亮,等冷下來,袖子梆硬,死翹翹了。鄉(xiāng)人不去管小孩,心里頭痛惜洋芋,味美的洋芋憑啥不值錢?你貶損我洋芋,我就該妥協(xié)么?大不了我餐餐洋芋罷了。便省下大米,將功夫花到洋芋身上去,燒、煮、烤、燉、煎、蒸、炸、炒、拌等手法應用盡用。吃洋芋的天數密密匝匝,編織成一張網,兜住了即將下墜的日子。
怒斥和責罵像冬雪,年年寒手、寒腳、寒心好幾月。如此幾年后,不是秘密的秘密終于露出馬腳,在人心里走光,沒人再相信烏鴉天花亂墜的鳥語。原來克扣者不是漢人,而是中間人。市場終端的規(guī)則是三斤洋芋兌一斤大米,即使是把運輸費、生活費算干抹凈,均攤下來,五斤洋芋已足夠,多出來的三斤活活被他們賺走了。難怪中間人樂此不疲,說話陰一句陽一句的,總給人神神秘秘的感覺。鄉(xiāng)人之間以前沒有心距,艷陽高照,溫煦人生;而今隔著月光或星辰般的朦朧,不溫不涼,鐵馬秋風的大事,不會商商量量地去干了。
市場,靈活又殘酷的市場教會了人,變通了人,隔開了人。
某年,一部分中間人兌回來的盡是碎米,主婦抱到太陽底下去暴曬,不一會兒,灰黑色的米蟲狼狽逃竄。十來只雞跑來啄,啄著啄著,吃飽了,懶得再動,屁股一搖,到屋檐下去歇。主婦也罵累了,懶得再去理。她用篩子篩,米碎碎屑屑,大部分漏下去,像雪像鹽像面,反正不像米。未過篩眼的米累積起來不過百來斤,勉強可煮,但不香,味同嚼蠟,權當哄騙小孩子的一款閑食,漠然置之。
暴曬和篩選的過程,既物質又精神,人心被這么一曬一選,終于成了信任大崩潰的導火索,大多數家庭不再和中間人合作,熟人社會突變陌生,誰是誰的龜兒子啊,啊呸!還是那對出了名的夫婦敢于直面,噼里啪啦地看破和說破,更要血淋淋地罵破。夫婦倆偶爾想起生爐打鐵的漢人師徒,就忙不迭地追悔,對不住了,漢人兄弟些,請你幾個諒解。好像道歉的話兒一次次說出口,對方便能感應到;抑或反復這樣一說,他倆的心便像漣漪一樣漾開,快快活活,坦坦蕩蕩。
山里人憨,但冒險一搏的計劃已經定妥。往后,兌換大米的隊伍多半由家族式或整村式外派,人員輪流,不得賺取利益,盈虧平攤,榮辱與共。
小分隊的組成不得盲目,膽大的帶膽小的,粗心的帶細心的,外加三五個氣壯如牛的小伙,要吃要喝要對外打架,一切商量著來,不得魯莽行事。起初以為,此去障礙重重,虧損嚴重。結果,他們兌回來的大米家家滿意,你說奇不奇。問秘訣是啥,對方哈哈大笑,說啞巴一樣比手勢,認得磅秤就夠了。至于好米,用嘴咬嚼,傻子也知覺的。言下之意,這樁買賣啞巴和傻子都會,不稀罕中間人。人家漢人講道理的,咱們要做的是:膽大心細,智圓行方,不得惹人。
有中間人不服輸,扛著對市場熟悉的名號,繼續(xù)招攬生意,大不了調整兌換的比例。話說某年,勢力最大的中間人坐在副駕駛室里,與貨車一起哐啷啷滾進了萬丈深淵,車上還有司機和趴在洋芋上面的兩條漢子。幾年后,有巫師煞有介事,說他們變成鬼了,將洋芋背到懸崖頂上,再從頂上開袋,讓洋芋轟轟烈烈地飛起來;其中有個鬼特立獨行,背上綁著四個輪胎,爬至懸崖,再一個個地飛出去。鬼興奮??!巫師擔心哪天會有汽車栽跟頭,那一定是鬼蠱惑的,找替死鬼來墊背,好使自己跑去靈界與祖先團聚。三十多年間,在這段彎彎的山路上,確實發(fā)生過數起車禍,無人生還。我每次駕車或坐車經過,都會憶起巫師的話,有痰沒痰,往窗外吐一口,提醒自己或司機,小心為妙,安全第一。
巫師早已作古,他肯定想不到其鬼話至今還在受用,如頭昏腦漲時吃一根辣椒,讓人驚醒和警醒,比藥物烈得多。
四個鬼和西西弗斯沒差別,有可能,鬼在荒誕、絕望中發(fā)現了新的意義,活著時奔波于洋芋,死去后依然牽扯于洋芋,相當于沒有真正地死亡。他們在我老家那帶活著,算是高級的鬼了。其實,活人也和西西弗斯差不多,播種、施肥、薅草和采挖,都像朝山上推巨石,一年年地推至山頭,一年年地滾回原點,周而復始。在種、挖和吃的過程中,看似滯板,實則鄉(xiāng)人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命運和幸福。
人討生活,鬼玩游戲,萬變不離其宗的是洋芋。相比較而言,鬼更會玩,你何曾見過專門滾輪胎玩樂的人?
二
土豆祖籍在南美洲的喀斯瑪山谷一帶。十六世紀晚期,它作為一種珍奇的植物被傳入歐洲,自那開始直至十八世紀,土豆漫長地備受爭議。反對派認為:吃它,是飲食上的一次冒險,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它在《圣經》里沒有被提及,所以,它不是上帝為人類設計的一款食物。
《圣經》里無記載倒沒啥,可以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造。反對派最擔心的是冒險飲食的后果。有什么后果呢?他們找來醫(yī)生分析,說吃土豆等于吃來自地獄的根瘤,不排除會誘發(fā)麻風病的可能,因為麻風病患者的四肢上有與土豆類似的眼狀贅生物,是“懶惰、骯臟、悲慘和奴性的根源”。長此以往,還誘發(fā)胰腺、結核和高燒等病癥,會極大地削弱政府組織,削減國家力量。官員、牧師和大地主甚至在報刊上渲染文章,把土豆列為世界之惡。1619年,法國勃艮第地區(qū)宣布公告,禁止轄區(qū)內的人民食用土豆,違者法律制裁。而激進派則據理力爭,“對于擁有一大家子的窮人來說,一頭奶牛和一片土豆菜園,是多么珍貴的東西??!”他們認為,土豆是最便宜、最美味、最有營養(yǎng)的食物,是幸福和富裕的源泉,尚沒有任何莊稼“像土豆那樣對人類的繁榮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歸根結底,土豆了不起,它具備將營養(yǎng)、幸福和治國良策組合在一起的力量,對國家的發(fā)展與榮耀至關重要。
差不多爭論了兩個多世紀,最終,教條和本本主義被現實主義打得頭破血流。以法國為例,十八世紀誕生了一位農學家,他叫帕蒙蒂埃,長期研究土豆,在很多論文里反復表達自己的信念: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食物,是南美洲送給人類的最偉大的禮物。為了讓法國人吃上土豆,帕蒙蒂埃悄悄種土豆,然后采下白色、粉紅和紫藍色的土豆花做成花束,趁著國王路易十六過生日,獻給了他。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對這些小花花贊不絕口,覺得土豆花清新脫俗,后來時不時就派人摘兩朵來戴在頭上。王后的時尚之舉,很快被巴黎貴族名媛們爭相效仿,誰戴土豆花,誰就擁有了高貴的氣質和地位。后來,曾經是法國王宮的杜伊勒里宮花園被挖掉,按照一次國民大會狂熱的決議種植了土豆,決議希望以此來鼓勵更廣泛的土豆種植。
土豆在歐洲的推廣與普及,揭示的是食物革命的大勝利。
帕蒙蒂埃逝世后,被安葬在巴黎的拉雪茲神父公墓內。他的墓頂上裝飾著用水泥制作的土豆。游客去祭奠,往往帶去真土豆,置放其上,以示對這位土豆救贖者的膜拜。
土豆魅力無窮。經中國科學家考證,它最早傳入我國的時間為明代萬歷年間,傳播路徑大致有兩條:一條由美洲到歐洲再到亞洲;另一條直接穿越太平洋到菲律賓再到中國。據說,最開始作為稀罕之物,達官顯貴可享用,普通百姓沒有這口福。到明末清初,土豆的栽種技術得到提升,產量不斷提高,才開始向平常百姓的餐桌靠攏。特別是清朝建立后,政府取締了明代皇室的菜蔬供應系統(tǒng),供應皇室的菜戶轉成普通農民,土豆的種子及培育方法不再保密,向全國各地大規(guī)模地傳播開來。
成書于明朝萬歷六年(1578年)的《本草綱目》,是我國最早記述土豆的文獻,菜部云:“土芋,釋名土卵、黃獨、土豆。土芋蔓生,葉如豆葉,鶗鴂(杜鵑)食后彌吐,人不可食?!卑雮€世紀后,徐光啟著《農政全書》,也云:“土芋,一名土豆,一名黃獨,蔓生,葉如豆(葉),根圓如雞卵,肉白皮黃,可灰汁煮食,亦可蒸食。又煮芋汁洗膩衣,潔白如玉?!?/p>
土豆啥時落戶川滇接壤部大小涼山的,卻無稽籍可考。
甫一引進,操彝語北部方言的彝人絕對“心子和肝子一起舞動”。他們按川滇兩省的漢語稱呼,跟著喊“洋芋”。洋芋是來解救饑餓和苦難的,有民謠唱:誰種植,誰不饑;肚兒圓,力氣足;夜漫長,不可怕;添人丁,旺家畜……仿佛是救世主,給大小涼山帶來了新的希望和繁榮。從此,山河新篇,年年綻放洋芋白色、粉色和紫藍色的花,可謂春風得意,洋芋萬里。
洋芋的寒冬是在特定歷史時期出現的。當時,口號震天響: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公社下達任務,要求所有生產隊一個洋芋窩點五六塊種子,再縮小行距和株距,以提高洋芋產量。開種時,生產隊長一吹哨,勞動大軍下地頭,如法炮制種洋芋。我爺爺烏嘎曲日被夾在隊伍中間,別人種兩行,他比別人多種一行。原因嘛,他是奴隸主(地主),剝削的債要用剩余勞動來換。我爺爺極不開竅,卻有莽夫之勇,屬于惹急了不怕死、敢去死的那種人。照例,他負責的三行地統(tǒng)統(tǒng)按老規(guī)矩來種——每窩埋一塊種子,行距和株距全部留夠。
姓王的隊長惱羞成怒,吹胡子瞪眼,斥責我爺爺,只差將他一頓暴揍。五十多年后,我遠親的一位叔叔告訴我,我爺爺的雙眼同樣瞪得燈籠似的,氣得發(fā)抖,問:“你們吃葉子,還是果子?”王隊長“呸”地吐口痰,說:“牲口才吃葉子?!蔽覡敔敯淹嬷怃z,說:“你們的種法,只能長葉子?!薄澳銈€奴隸主,懂個屁?!标犻L神氣傲慢,“明天罰你去背二十趟糞?!蔽覡敔斉?,沒再吱聲,眼里的怒火直至太陽落山也沒有熄滅。他和扁鋤杵在原地,像生了根。我叔叔是個涎著鼻涕的小兒,沒人理睬他,所以聽得明白、看得清楚。那年,洋芋葉密密匝匝,連風也滲不進去,土地像覆著綠毯的草坡,倒是便宜了野鼠,窸窸來,窣窣去,盡是一打打的草窩。挖洋芋了,果實略如鈴子,蒼白、溜圓,纏成亂麻狀。種植技術歷史性倒退,大小不及明代醫(yī)書和農書上記載的土豆,比不贏雞卵。而我爺爺點種的那三行,非雞卵可比,正常如成年人的拳頭。
密植的結果是畝產數據年年遞增,人們卻歲歲挨餓。
原本傾力去拯救世界的洋芋,到頭來,拯救不了地市州級地圖上連小不點都沒有的諾蘇澤波及其附近的鄉(xiāng)民。
某日,爺爺和兩個親戚的雙手都被反剪著,赤腳站在冰凍的土地上,拳頭大的土塊“嗖”地擲向他仨(平常投擲玉米芯)。就擲了一輪,唯獨我爺爺被擊中頭部的右上方,鮮血淋漓,暈染了這年的冬。王隊長興奮地嚎:“打得好,打得好!”我爺爺吮著流到嘴邊的血,嘟一大口,對著王隊長噴,接著開罵:“你瞎指揮,你吹牛皮,你餓死人?!?/p>
王隊長不敢看他,揮揮手,宣布斗爭結束。
叔叔說,我爺爺的血好像夕陽,偏金色,但不是金子。
后來,我爺爺如他自己預測是被餓死的。死前,念一碗燕麥的湯湯水水,卻未能如愿。我奶奶差我二十多歲的父親去隊里借半碗燕麥,瞎了一只眼的小組長不給批。他和王隊長穿一條褲子,好的那只眼管看上頭,瞎的那只管看下頭,壓根看不見貧下中農的苦,更何況我爺爺是個勞動改造的奴隸主呢?
洋芋有三“量”:重量、質量和分量。但在特殊年代的我老家,洋芋近乎沒有“量”。最起碼的重都被活生生地剝奪了,它哪有空間長大呢。畸形人生導致洋芋畸形,生活也畸形。洋芋的輕撬不動生活的重,似乎,洋芋歷來都是輕飄飄的,輕如鳥卵,也危如鳥卵。以至于懵懂的孩子偶見拳頭大的洋芋,被嚇暈過去,洋芋神啊!小兒清醒轉來,仍然心有余悸,比畫出來的洋芋比他和她的頭大無數倍,宛似童話。
還是那個年代,家族里我喊姑姑的一個人,在她夫家所在的生產隊里詮釋了洋芋的重,比生命還貴重。集體收工時,姑姑手里剛好捏著削好的三塊洋芋種,慌張間,她彎下腰,假借整理裙裾,把種子藏在了破爛的裙墊里,計劃回家后煮來吃。大隊伍還在回村的路上,一塊種子不慎掉下來,落在灰撲撲的道上,異常顯眼。有人舉報是姑姑所為。沒辦法,只得接受一眾男子頤指氣使地搜身,另兩塊種子跟著“撲哧”落地,羞得姑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更糟糕的是,有人在起哄中居然掀開她的裙子,當眾羞辱了她。我不知道,姑姑是怎么滾燙著臉回到自己家的。后半夜,她把繩圈套進脖頸,腳一蹬,縊死了自己。她的身體被取下來時,如她平常保持著的尊嚴,上衣的布扣全部扣實,裙子的褶皺處捋得抻抻展展的。
為啥不藏在襪子里呢?轉述者嘿嘿笑,那年代,很多人穿不起鞋襪,窮。
三塊種子又多大呢?土豆長有歐洲反對派用來唬人的芽眼,做種子的時候,保留芽眼,和底部的部分肉一并削下,便是一塊種子。因而,三塊不規(guī)則的種子可能有三種來源,或從一至三個洋芋身上削來的,但拼湊在一起,永遠不及一個洋芋大。
洋芋種子被賦予某種力量后,變得嚴重、危重和慘重。在它面前,尊嚴和生命不算啥。恰好,姑姑不齒于茍活,“咚”地勒斷那口氣,人間再無很漂亮的我的這位族內親戚。
姑姑死了。爺爺死了。她和他的死與饑餓相關,跟洋芋沾邊。
在我老家的這段歷史上,洋芋曲折離奇,人沒有真正善待它。
我總覺得,那時的勞動人民比西西弗斯差得甚遠,密植在山坡上的洋芋,挖出來的竟如鳥卵,即使集聚成堆,也不如西西弗斯的石頭大。雖然,他們看見了集體勞作時舞蹈般的優(yōu)美,但終因荒謬而徒勞。相反,那個將血脈延續(xù)下來的老爺才是真正的西西弗斯。他死后,被火化在山岡的青岡林里,走到旁邊,往右俯瞰,是他曾經點種過洋芋的那片土地。我五十多歲后,專程去拜謁他的葬地(彝人無掃墓習俗),只見那里摻雜著兩棵高高的核桃樹,下面亂石堆疊,盡是巨大的石。
我未敢奢想,將我爺爺和法國人帕蒙蒂埃對應在一起。當日,我堂弟帶有酒,祭在了石頭上。而我現在很后悔,應該帶去兩三個洋芋的。
我同時也未敢想象,將那時的鄉(xiāng)人與后來飛洋芋和輪胎的死鬼聯(lián)系在一起。若聯(lián)系起來,鄉(xiāng)人對待洋芋的態(tài)度和四個鬼差不多:浮夸,造作,變態(tài),自以為是。區(qū)別在于,鬼可能發(fā)現了西西弗斯式的意義,而人們除了感知饑餓和死亡外,其他沒發(fā)現啥。
幸好,怪誕的歲月早早滾進了歷史的深溝。
三
土豆是窮人的食物,它為窮人提供了一條幸福的通道。的確,在全球過去的兩三個世紀里,土豆功高蓋主,功不可沒。梵高作品《吃土豆的人》表現的恰是這一主旨:兩男三女圍坐在狹小的餐桌邊吃土豆,低矮的屋子里懸吊著一盞油燈,燈光灑在他們憔悴的面容上?;野档纳{,給人以沉悶和壓抑感。有人注意到,畫中的農民奇丑無比,坍鼻梁、鼓眼睛、凸顎骨,一副餓癆餓蝦相。梵高卻說:“這幅畫代表表現主義的誕生。我要努力畫的,不是一個比例正確的頭像,而是生動的表情。簡單地說,不是描摹沒有生命的東西,而是畫鮮活的生活?!?/p>
土豆不丑陋,人因潦倒而感覺丑陋。
看別人,想自己。我老家那帶吃土豆,人卻沒有歪瓜裂棗的,男人俊朗,女子俊秀。
我記得糧食青黃不接的五六月,鄉(xiāng)人提個撮箕走向自家的洋芋地,憑經驗判斷后,從側面輕輕摳挖蓬勃的洋芋,掏出大個的果實來,鮮鮮地擱在撮箕里,再將土填回去,以免傷筋動骨,損毀了整窩洋芋。鄉(xiāng)人心情復雜,做賊似的,怕被人瞧見,成為大家的笑話——家里斷炊,實屬羞人。我家斷過糧,母親差我地里去摳。小兒想吃新洋芋,在乎什么臉呢,可以理解嘛,這是大人的搪塞之語。我摳到洋芋時,臉紅脖子粗,像在偷雞窩里的蛋,抑或在掏鳥巢里的卵,耳畔響著雞叫和鳥鳴。末了,雞叫和鳥鳴合成人們的聲音,嘈嘈雜雜,不絕于耳。其實,懵懂少年已知人間禮俗,羞得很。
我不會繪畫,但多想涂鴉一幅摳洋芋的畫,名字叫《摳洋芋的少年》吧!畫中的少年扭頭看向畫外,臉紅紅的,樣兒很緊張;他掏到了一個適中的洋芋,正往撮箕里送;后面是綿延的洋芋葉,碧綠如茵,偶爾點綴著白色和紫藍色的花;洋芋的花穗上掛著青色的小果,宛如鈴鐺,仿佛在叮叮當當地告訴鄉(xiāng)人,某某少年正在“偷”洋芋。那少年是我。洋芋是我家應急響應的糧。想象中的這幅畫和梵高的作品都意味深長:忘卻意味著背叛。我們理當記住洋芋浩蕩的恩情,不是一餐,不是一日一月一年,而是悠悠歲月。這兩幅畫的背后,各自屬于東西方農民的時代正在崛起。
我出生前,老家曾推廣一種叫“三大”的洋芋,“三大三大,一般兩個”。扒開一窩,倒見一兩個大的,其余的皆小。鄉(xiāng)人癟嘴,莫名堂。大的多大呢?耄耋老者將黑乎乎的十個手指張開,再慢慢合圍,那么大。敢情洋芋像他說的一樣大,且黑乎乎的。小的呢?噓——他摁住幺指拇頭,這么小,不如鳥蛋。三大不好吃,水渣渣的,很快被淘汰。
幼時,我們吃幾個品種的土豆,“阿斯子”“芭芭”“勒宋”……究竟哪個漢字才正確,我自己是糊涂的。官方不這樣,稱川薯多少號。老百姓弄不明白,按自己的意思來叫。我十歲那年,鄉(xiāng)人引進新品種,喊東北洋芋。它塊頭大,瘤節(jié)少,實打實,最喜倒到肥不瘦的沙沙地。吃起來比地方的香,口感極綿、極糯、極柔,部分爆皮,綻放在鍋里或蒸籠里,像白白的羊油,又像絨絨的雪花。后來,洋芋從村莊出發(fā),以自身的重去撬動大米的輕,就是這款品種。
天上星辰多,地上洋芋多。山里人窮,缺錢,缺大米,但獨獨不缺洋芋。
鄉(xiāng)親父老搞懂飽腹意義上的洋芋,人生已經安好。洋芋是他們的主食,也是閑食,更是菜蔬,誰的日子能離開它呢。以前交公糧,糧站不收洋芋,以致鄉(xiāng)人覺得低人一等,連頭也抬不起來。別人罵他們,吃洋芋長大的,能有啥能耐。言外之意是,吃洋芋的人長不了見識。自從洋芋可兌換大米后,他們的頭朝天仰,臉笑著,說話聲敞敞亮亮。底氣何來?洋芋的重便是最大的底氣,一撬米油鹽,二撬醬醋糖,三撬大肥豬,一年到頭瓜果香。鄉(xiāng)人坐高山,享的卻是平原、丘陵和矮山人差不多的福。
近些年,興起打工潮,青壯年紛紛去了霓虹閃爍的外地,剩余勞動力種不出那么多的洋芋。然而,世事變化,盛衰無常,反倒有人開車來收購洋芋了,換錢、兌物,戶主哼哼地說了算。鄉(xiāng)人之前擔憂的運輸問題,全權由外地人自行負責。由是觀之,那四個攔路的死鬼,不管他們怎么興妖作亂,恐怕都指向了外人。因而,鄉(xiāng)人總會神秘地告訴司機,有鬼這檔子事情,權當溫馨提示。也有鄉(xiāng)人提出疑問,諾蘇澤波一帶的前輩老的老、死的死,反正沒剩多少了;與人同輩的鬼,他們四個不會老嗎,或者不會死嗎?邏輯是對的??晌以谇懊嬲f過,占卜的巫師已經辭世,人們不知道該去詢問誰,以解心頭之謎。
鬼飛洋芋。鬼飛輪胎。鬼找替死鬼。說實在的,聽來毛骨悚然,但這比一些交通警示牌管用,司機開得小心翼翼,生怕滾下山去。這么多年來,人車無恙,貨物無恙,極有可能是,不是魔咒的魔咒在起妙用。
有歐洲人研究土豆的養(yǎng)生功能,說土豆滋陰壯陽,使人精力充沛。
真乎?假乎?真假摻雜乎?不管了。只是我回想起諾蘇澤波幾十戶人家,尤其是我父母那輩時,從村東到村西,哪家不是五六個娃?最多的達九個,且全部撫養(yǎng)成人哩。愛欲、激情乃至放縱都是天性,是兩人私密空間的事,不像某些時尚達人和明星,袒胸露乳,勾肩搭背,公之于眾。我的父輩們既種洋芋,又種人生,已將物事和情事做到極致。也許,沒有洋芋就沒有我,更無我的弟弟和妹妹些。我一家子人是感謝洋芋生命之恩的。放大去觀察,我老家父輩們鍥而不舍的精神多像西西弗斯,幸福著,耕耘著,同時也希望著。
別嘲諷和譏笑西西弗斯,嘲諷和譏笑他,等于嘲諷和譏笑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除飽腹外,將洋芋引用到人名上,全球可能只有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一些家庭商量好似的,給兒女分別取名“洋芋惹”和“洋芋嫫”,譯成漢語,前者為“洋芋兒”,后者乃“洋芋女”。人取洋芋名,基于樸素之懷想,指望子女長大后,洋芋吃不完,富足險中求。再者,等長大后,他和她各有談婚論嫁的這天,屆時,希望他們孩子多多,一窩一窩地生,像洋芋敦實和深沉,血脈奔流不息。
怕重復而已,不然,很多村莊巴不得生兒都叫“洋芋惹”,添女都喊“洋芋嫫”。
孩子長大后,有人走出了村莊,有人留在了村莊,走和留都從從容容。走的人背走了故鄉(xiāng),留的人守住了故鄉(xiāng)。我是走出來的人之一。雖然我不叫“洋芋惹”,但我家的餐桌上常常有煮洋芋、炒洋芋絲或洋芋酸菜湯;宰雞時,湯里還要切些洋芋進去,不是絲,粗粗的那種,勁道,提味,呼哧呼哧,鮮死人。
與洋芋相遇,最好去菜市場。但在我居住的州府里,常見行走街巷的洋芋。它們不多,被鄉(xiāng)下來的中年婦女擱在火盆架上,邊走邊烤,一路賣,一路香,謂之涼山“漢堡”。遞給你前,她蹲下身,將洋芋剮蹭得黃澄澄的,爾后,戴上幾乎透明的塑料手套,剖開一半,往里塞拌好的辣椒末、蔥花、蒜、鹽等調料,洋芋歸你了。
人們吃洋芋,不是餓了,而是因為洋芋是幸福和安慰的來源。
老家味道,涼山“漢堡”,絕。
土豆在全世界傳播的故事,勾勒出日常飲食習慣與現代國家之間關系的新歷史。英國學者麗貝卡·厄爾著有《土豆帝國》,他寫道:“人們不再把土豆與農村的饑餓聯(lián)系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將土豆與走向富裕的消費者聯(lián)系起來的新概念?!?/p>
是啊,土豆的廣受歡迎,至少為人類思考消除貧困、保障糧食安全和主張糧食主權開辟了全新視角。難怪,當初歸為蔬菜類的土豆搖身一變,成為世界第四大糧食作物。
土豆,好樣的。
【作者簡介:加拉巫沙,彝族,居四川大涼山。曾獲滇池文學獎、孫犁散文獎、四川散文獎等,著有散文集《燕麥在上》?!?/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