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鄧剛:情感啊情感
王快樂的父母都是性格憂郁,從來沒有笑臉,甚至整天不說一句話,所以生了個兒子叫王快樂,來沖淡家庭的沉悶。王快樂竟然也真就是快樂的性子,在襁褓里就哈哈哈哈,不哭不鬧;長大了更是愛逗趣說笑。他不為考大學(xué)讀碩士博士嘔心瀝血,中學(xué)畢業(yè)就進(jìn)技工學(xué)校,輕松畢業(yè)后,便到安裝隊(duì)學(xué)焊工。安裝隊(duì)的工作性質(zhì)是到處奔波,也就是邁開大步走天下。從塞北到江南,到處機(jī)聲隆隆,到處電光閃閃,等于到處游山逛景。王快樂覺得自己挺幸福,也就按部就班地結(jié)婚生子,總之,他的生活平常而平安,不會有什么驚天大事。
然而,痛苦的人有故事,快樂的人也有故事,下面就說說王快樂的故事。
一次安裝隊(duì)到遙遠(yuǎn)的北方城市安裝,正是冬季,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下班后工人們都愿到工地旁的一家小酒館喝火辣辣的白酒,吃熱騰騰的炒菜。
開店的是三十多歲的女老板,身材苗條,形象姣好。由于在北方草原長大,性格爽直,熱情奔放,相當(dāng)義氣。看到渾身雪花冰碴的工人,她立即將火爐燒得通紅,及時地端菜上酒。有時工人們吃到一半,菜涼了,她又主動端回廚房再炒熱一下。王快樂說:“老板娘的臉美,心更美呀!”
當(dāng)時有一個什么牌子的酒瓶,設(shè)計(jì)得像舞姿翩翩的美女。大家都說苗條的女老板像那個酒瓶子。王快樂張口就給女老板起了個綽號:“酒瓶西施”。女老板有些不解,不知道西施啥意思。王快樂就說:“古代的美女,皇帝都愛不夠呀!”沒想到女老板卻爽快地說:“我不用皇帝愛,你們愛我就行!”大家哈哈大笑。
“酒瓶西施”確實(shí)大度大方,喝酒錢多錢少的,絕不計(jì)較,一般工人剛下班,工作服里很少帶錢?!熬破课魇本褪忠粨]:“喝酒吃菜,先別講錢!”絕沒有一般商人的斤斤計(jì)較。因此安裝隊(duì)的工人將小店當(dāng)成自己的家,吆吆喝喝,說說笑笑,直到深夜才回宿舍。
有一天大家喝得興高采烈,就唱起愛情的歌來。當(dāng)時正值改革開放熱鬧年月,港臺情歌泛濫。什么你愛我,我愛你,沒完沒了地愛愛愛。再加上安裝工人走南闖北,遠(yuǎn)離家鄉(xiāng),非常想念妻子兒女。因此個個放喉高歌,唱得響亮??蓻]想到“酒瓶西施”卻突然淚水漣漣。大家一愣,立即靜下來。
王快樂面對“酒瓶西施”的哭臉,用幽默的聲調(diào)繼續(xù)自編自唱:“你是悲痛啊,你是憂傷啊,你還是熱淚盈眶?……”
沒想到“酒瓶西施”哭得更厲害了。看到大家都愣在那里,她就一面哭一面說:“你們唱你們的,我哭我的……”
后來大家才知道,“酒瓶西施”結(jié)婚第二年,丈夫因工傷失去生命,她一個人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大家也都跟著嘆氣,紛紛安慰“酒瓶西施”。但安慰有時會更加令人憂傷,“酒瓶西施”經(jīng)常在安慰中淚花閃爍。王快樂看到此情,就故意笑著說:“一個人過日子更好,我就一個人過日子,更自由,更輕松!”接著他又自編自唱起來,“一個人飛啊飛,愿怎么飛就怎么飛!”
王快樂這種幽默竟然將“酒瓶西施”逗得破涕為笑了。
北方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有時大雪下得有一人多高,工地不得不停工。這時“酒瓶西施”就奮力清掃出一條路來,完全像戰(zhàn)場上挖掘坑道。安裝隊(duì)的工人就順著這雪白的坑道進(jìn)入小酒館,圍著通紅的火爐吃喝說笑,度過停工的一天?!熬破课魇本谷恢皇找话胭M(fèi)用,說大家不是來酒館消費(fèi),而是來陪她消愁。從此,“酒瓶西施”與安裝工人打得火熱,并經(jīng)常放下活計(jì),與工人們一起吃吃喝喝,談笑風(fēng)生。她特別是與王快樂關(guān)系“熱乎”,嘻嘻哈哈地與他繞著胳膊喝“交杯酒”。有時王快樂也幫著“酒瓶西施”到后廚端飯端菜,路人進(jìn)來吃飯,弄不清誰是顧客誰是店主。
王快樂發(fā)現(xiàn)“酒瓶西施”的孤獨(dú)和憂傷不時地涌現(xiàn)出來,就不斷地張開兩臂做飛鳥狀,重復(fù)地唱著:“一個人飛啊飛,愿怎么飛就怎么飛!”這種幽默竟然百試百靈,所以王快樂就經(jīng)?!帮w”。然而,王快樂卻發(fā)現(xiàn)“酒瓶西施”對他也“飛”,但不是展開雙臂,而是飛來含著情感熱度的眼神。王快樂心里有時咯噔一下,有點(diǎn)不安,他畢竟有妻子孩子,在男女情感上不能節(jié)外生枝。
問題是王快樂笑話說慣了,再加上酒后頭腦發(fā)熱,看到“酒瓶西施”傷心落淚,就情不自禁地“飛”個沒完。又說又唱,用幽默來燃燒歡樂的氣氛。他想,反正工程快完工了,到時回到千里之外的濱海家鄉(xiāng)大連。時過境遷,天各一方,一切都會過去的。
安裝工程結(jié)束后,工人們“打道回府”,即將返回大連的家。臨走時,大家戀戀不舍地與“酒瓶西施”告別。王快樂說:“大連風(fēng)景優(yōu)美,有藍(lán)色的大海,以后有時間,一定要到大連旅游……”
“酒瓶西施”說:“我還從來沒見到大海呢!”說完眼圈一紅,嘆口氣,“我這孤零零的一個人,哪敢到處流浪……”
王快樂說:“這不是流浪,這是浪漫?!闭f著又展翅飛翔式地唱,“一個人飛呀飛,從綠色的草原海洋,飛到藍(lán)色的浪花海洋,大海的遼闊會化解所有的憂傷……”
一個老師傅突然對王快樂說:“你的玩笑有點(diǎn)大了,恐怕‘酒瓶西施’心里要著火……”
王快樂吃了一驚,說:“不能吧……”
老師傅說:“我知道你是好心安慰女老板,但好心并一定有好結(jié)果,有時會適得其反,惹禍上身的……”其實(shí)王快樂心里也明白“酒瓶西施”對他確實(shí)有“意思”了。他已經(jīng)采取“冷卻”的方式,故意說加班,而少去小酒館幾次。
工程徹底完工那一天,大家都到小酒館來個“最后的晚餐”。王快樂看到“酒瓶西施”正不斷地朝他“飛”眼神,就故意擠在工友中間大笑大唱,佯裝沒看見。但“酒瓶西施”還是找機(jī)會貼近他,問:“你什么時候走?”王快樂機(jī)靈地撒謊說:“后天?!逼鋵?shí)他們明天一早就乘第一班南下的火車回大連。
天剛蒙蒙亮?xí)r,安裝工人們扛著行李來到火車站。坐進(jìn)車廂后,就在列車要開動時,有人突然喊了一聲:“你看,‘酒瓶西施’來送咱們了!”
大家都擠到車窗前往外張望,果然,一貫胸前掛著廚師圍裙的“酒瓶西施”,此時穿戴整齊,頭發(fā)上還特地戴了個鮮艷的花朵般的發(fā)卡。她正焦急地朝列車上張望。大家嘻嘻哈哈地對王快樂說:“‘酒瓶西施’是專門來與你告別的啊!”
王快樂滿臉通紅,下意識地往窗后面躲。這時,那個老師傅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看到一貫嘴巴靈巧的王快樂竟然語塞,老師傅嘆了一口氣說:“女人在情感上比男人厲害哪!表面上看,男人情感上張牙舞爪,女人似乎不動聲色,可是內(nèi)心卻比男人瘋狂!要是瘋到大連,你可麻煩了……”
王快樂陡然笑起來:“人家是開店的女老板,我是窮工人,怎么可能呢!”
老師傅說:“天上的仙女都能愛上窮苦牛郎,感情這個玩意能要命?。 ?nbsp;
火車長長地吼叫一聲,緩緩駛動,王快樂看到“酒瓶西施”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她就胡亂地朝所開的列車揮手。王快樂心里一熱,差點(diǎn)想哭?;疖嚭芸旒铀伲戏降拇筮B飛馳。
回到大連的最初幾天,王快樂心里還真有些緊張,因?yàn)椤熬破课魇睂λw拋來的眼神,他一百個明白,但越明白越緊張,他不能想象把妻子孩子拋棄。王快樂確實(shí)快樂,但再快樂也不敢有另娶新歡的念頭。為此,心就突突地跳。他曾幾次想鄭重地對“酒瓶西施”解釋他有妻子有孩子了,但怕“酒瓶西施”傷心和尷尬,也就稀里糊涂了。另外,“酒瓶西施”那么漂亮,一定有許多男人追求,不會那么輕易就對他怎樣的。
不過,王快樂只要想起老師傅的話,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他開始怕手機(jī)響起鈴聲了,特別是在家里,怕“酒瓶西施”突然打來電話,無法對妻子解釋。王快樂的妻子是老實(shí)巴交的普通工人,上班下班,洗衣做飯帶孩子,一心一意過日子。有時王快樂看妻子出門上班的背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感覺自己干了對不起妻子的壞事兒。
然而,一天天過去了,“酒瓶西施”從來沒打來電話。漸漸地,王快樂甚至有些慚愧地臉紅,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光陰似箭,一晃半年過去。王快樂忙忙碌碌,在市內(nèi)幾家工廠的工地上,東跑西顛地忙碌,已經(jīng)忘了什么“酒瓶西施”。夏天的一個傍晚,剛下班的王快樂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手機(jī)響鈴,竟然是“酒瓶西施”打來的,說她已經(jīng)來大連旅游了,剛下火車。聲音有種焦急卻又有一種甜蜜,這使王快樂腦袋轟的一聲,幾乎就是感到腦袋里響了一聲雷。他陡然想起老師傅的話:“女人在情感上比男人厲害哪!”顯然,“酒瓶西施”不是專門來旅游……
但轉(zhuǎn)而一想,整整半年多,從來沒有電話聯(lián)系,沒有一點(diǎn)音信,也許真就是來旅游,自己可能想得太多了。想到這里,王快樂就說:“你來大連太好了,夏天是大連最美的季節(jié)!這樣吧,我請你吃晚飯?!闭f完這句話,王快樂想,如果到火車站去迎“酒瓶西施”,就得到市中心的飯店。市中心飯店大都高檔豪華,那可要花很多錢,對一個上班族來說,不敢隨便進(jìn)的。于是,王快樂就說:“你走出車站廣場,往右面一拐,就有無軌電車,一直坐到頭,我在終點(diǎn)站等你。”
無軌電車的終點(diǎn)站是城郊接合部,也是王快樂住的安裝隊(duì)家屬宿舍。一片低矮的“干打壘”小房子。王快樂想,就這些破房子吧,“酒瓶西施”也不會對他產(chǎn)生感情。
車站跟前有家小飯店,飯菜可口便宜,王快樂很熟悉,他先預(yù)訂了個偏僻角落的雙人座,然后到無軌電車站等候。當(dāng)“酒瓶西施”走下車時,王快樂幾乎沒認(rèn)出來。可“酒瓶西施”卻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銀鈴般的嗓音喊了一聲:“樂樂!”她省去了“王快”兩字,又加上個“樂”字,使王快樂感到一種可怕的親切。
王快樂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他沒想到“酒瓶西施”比半年前還年輕,而且打扮得相當(dāng)時髦,猶如新時代少女。然而,這卻使王快樂心情更加沉重了,看來“酒瓶西施”就是為他而來。王快樂一面熱情地上前迎接,一面在心里打鼓,盤算著怎樣說清楚自己有了家庭。
進(jìn)了小店,在角落的雙人座坐下,王快樂卻不知怎么開口了,尤其看到“酒瓶西施”一臉的紅暈和喜悅的眼神,他靈巧的嘴巴不靈了。他想,只要“酒瓶西施”說出“那個意思”,他就立即解釋清楚。
王快樂要了幾盤農(nóng)家特色的菜肴,然后說:“這里的啤酒可趕不上你店里的啤酒啊……”
沒想到“酒瓶西施”卻笑起來:“我把小店兌出去了,金銀細(xì)軟全在這里!”說著拍拍身上的小皮包。王快樂嚇了一跳,“酒瓶西施”竟然將家產(chǎn)變賣了,而且大方地告訴他財產(chǎn)全帶在身上,王快樂心里真就咚咚地打起鼓來。
“酒瓶西施”又笑著說:“我在車窗上看到大連,真是太美了,有山有水,高樓大廈像外國,比我們那兒強(qiáng)一百倍!我呀,下定決心,就在這里住下,不走了!”
王快樂腦袋又轟的一聲,差點(diǎn)發(fā)了昏。“酒瓶西施”要在大連“住下”這句話,已經(jīng)是明明白白向他表白“那個意思”了。王快樂感到大事不好,于是就吞吞吐吐地想解釋自己有家有妻子有孩子,但靈巧的嘴巴繼續(xù)僵硬。沉吟了一陣,他只好舉杯要“酒瓶西施”喝酒吃菜,說:“你坐了十幾小時的火車,肯定又餓又累又乏呀……”
萬萬沒想到,正在王快樂與“酒瓶西施”舉杯相碰之時,酒館門咚的一聲被撞開……隨之沖進(jìn)兩個人來。王快樂定睛一看,一個是他的妻子,另一個是他的女兒。一大一小兩個女人進(jìn)門之后,就怒氣沖沖地四處掃視,看到王快樂和“酒瓶西施”,兩個人猛地來個沖刺,發(fā)了瘋一樣地?fù)湎颉熬破课魇?,又罵又打:“你這個死不要臉的破鞋流氓,我今天撕了你!”
“酒瓶西施”猝不及防,還沒等明白怎么回事兒,頭發(fā)就被揪掉一綹,臉蛋子也被尖銳的指甲劃破出血。王快樂開始驚呆了,隨即就去阻止妻子的野蠻行為,但他妻子此時發(fā)了瘋,完全像見到血海深仇的敵人,王快樂不得不使勁拖拽。意想不到的是他六七歲的女兒竟沖上來,用小嘴咬他的胳膊,不讓他阻止媽媽暴打“破鞋流氓”。
總之,“酒瓶西施”被打得狼狽不堪,滿臉是血,拼命掙扎著逃出小店……王快樂的妻子還不算完,又發(fā)了瘋地?fù)湎蛲蹩鞓防^續(xù)廝打……王快樂嚇傻了,沒想到平日老老實(shí)實(shí)的妻子,竟然會變成兇狠的虎狼。
后來才弄清楚,原來小店里的老板對王快樂一家很熟悉,見到王快樂和一個陌生女人幽會,他起了疑心,就給王快樂的妻子打電話,而且還說了句非常俗氣的話:“你快來捉奸吧!”
王快樂跑到工友家躲了一宿,第二天一早給“酒瓶西施”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對方也是關(guān)機(jī)。最終他費(fèi)盡氣力,才在火車站的一個角落找到“酒瓶西施”。原來她是與她的表姐來的。表姐說:“我這個妹妹就是火性子,干什么事都火燒火燎的,頭腦簡單!我說她,這么大的事,你不事先打個電話,說明情況嗎?她說用不著,還張著小嘴唱什么‘一個人飛啊飛,愿怎么飛就怎么飛’,這下好,飛到火坑里了!”
王快樂聽表姐這么說“飛呀飛”,悔恨得都想當(dāng)場下跪。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好心的說笑安慰會釀成大禍,使“酒瓶西施”吃了這么大的虧,倒了這么大的霉。
問題是“酒瓶西施”面對王快樂的懊悔甚而痛悔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朝著一個方向發(fā)呆。王快樂無可奈何了半天,聽說“酒瓶西施”和表姐已經(jīng)買了回程的車票,只好厚著臉皮說:“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可是……你們既然來大連了,我?guī)銈兒煤霉涔洹?/p>
這時“酒瓶西施”抬起頭,用哀怨的眼神盯著王快樂,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會來美麗的大連了……”說著,晶瑩的淚珠順著劃有血道道的臉頰滾落下來……
王快樂目送著北上的列車,心里萬分不是滋味兒,尤其是“酒瓶西施”登上車門時,車廂燈光映照出她臉上帶血色的抓痕,被揪拽得凌亂的頭發(fā),令他悔恨得幾乎要用腦袋撞擊列車的車門。
列車發(fā)出悠長的汽笛聲,緩緩駛出車站。王快樂若有所失,呆若木雞,雙腳似乎粘在站臺上。夜風(fēng)吹來,他陡然愣怔了一下,不得不走出車站?;爻痰穆飞?,他又覺得對不住自己的妻子,雖然妻子兇狠地廝打“酒瓶西施”,可那是愛他呀,所以才爆發(fā)出憤怒。
王快樂不知怎么辦了,他認(rèn)定自己是兩個女人之間的罪人,又不知如何擺脫自己的罪行。直到深夜,他才步履蹣跚地走回自己的家??墒撬l(fā)現(xiàn)家門被徹底反鎖,用鑰匙也打不開。他不敢敲門,只能無聲地倚在門前,漸漸地他坐到地面上,然后睡了過去。
凌晨的車笛聲將王快樂驚醒,他趕緊爬起身,怕早起的鄰居們發(fā)現(xiàn)他的狼狽,就快步走出樓門,在空寂的街上茫然四顧。天大亮?xí)r,王快樂看到妻子和女兒走出樓門,他咬了咬牙,厚著臉皮迎上去。但萬萬想不到妻子和女兒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像面對陌生的路人一樣,擦肩而過,揚(yáng)長而去。
王快樂尷尬地看著妻子和女兒遠(yuǎn)去,就趕緊跑回家,但廚房沒有了煙火氣兒,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他驚訝地看到冰箱的門上貼著封條,封條上寫著五個大字“你不配吃飯”。
王快樂這才感覺自己餓得不行,但他在這個家庭里“不配吃飯”,只好到樓下早餐店里匆匆喝碗豆?jié){,吃兩根油條,就騎自行車去工地上班。
以后的日子完全變了樣,妻子和女兒不與王快樂說一句話,也不看他一眼。娘倆吃飽喝足后,將剩余飯菜裝進(jìn)冰箱,再貼上封條,然后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時妻子還故意對著屏幕哈哈大笑,其實(shí)是在刺激和嘲弄王快樂。
王快樂只能是悄聲悄氣,等妻子和女兒看電視時,就到廚房做自己吃的飯。一連多天,王快樂自己買菜,自己做飯、刷碗、打掃衛(wèi)生,表現(xiàn)出一種痛改前非的態(tài)度。另外,瞅女兒不在家時,王快樂幾次低三下四地向妻子解釋,但還沒等張口,妻子就斷喝一聲:“閉嘴!”
好在王快樂會做飯,過節(jié)時親友相聚,就下廚煎炒烹炸。他知道妻子和女兒最愿吃他燉的鮮魚,就到市場買了新鮮的大黃魚,燉得滿屋都是鮮香味兒。女兒忍不住了,就悄悄來到廚房,迫不及待地要吃,卻被妻子罵道:“小賤種!你敢吃流氓做的飯菜,有毒!”嚇得女兒趕緊縮回手。
最難過的日子是休息日,妻子一早就和女兒去逛市場、逛公園、逛娛樂場所,扔下王快樂一個人在家里發(fā)悶。王快樂也有要好的工友和朋友,也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閑聊、打撲克。但如今他寧愿孤獨(dú)地坐在家里發(fā)悶,也絕不去找工友和朋友,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出去娛樂,就是對不住妻子。妻子氣憤到這個程度,他怎么能出去找樂呢!問題是在家呆坐一天,也相當(dāng)不容易。王快樂只能是看看電視,聽聽音樂。不過,他覺得看電視聽音樂都對不住妻子,只要有一點(diǎn)心情放松,就感到是對妻子的不忠!只有哭喪著臉,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家里“閉門思過”,才能對得起怨恨他的妻子。
然而,整天的孤寂還是很難忍受,他只好打開電視,正巧是音樂節(jié)目,屏幕里的歌手唱道:“舍不得你的人是我,離不開你的人是我,想著你的人哦是我,牽掛你的人是我是我……”王快樂突然涌上來一種說不出的憂傷,兩眼滿含淚花。
猛然,屋門咚的一聲被撞開,只見妻子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來,揮動雙手對王快樂又抓又打,邊打邊罵:“你這個臭流氓,到現(xiàn)在還想著臭破鞋!”
王快樂一面抵擋,一面抓起遙控器關(guān)閉電視,并解釋說:“我剛剛打開電視,是電視里的節(jié)目……”
妻子哪里聽他的辯白,繼續(xù)瘋狂地廝打。王快樂只好抱著腦袋,伏在床上,任妻子施暴。這時,女兒跟進(jìn)來,伸著兩只小手抓媽媽,哭著叫喊起來:“不要打爸爸了!”
聽到女兒“不要打爸爸”的哭喊,王快樂心里一熱:女兒那天在飯店里,幫著她媽咬他胳膊,可現(xiàn)在卻同情他這個爸爸了。這使他感到安慰,也就更加老實(shí)地挨妻子的廝打了。
沒想到,妻子卻一把將女兒推搡到門外,并罵道:“你這個小賤種,將來也不是個好東西!”
妻子打累了、罵夠了,就回到她的房間,關(guān)上門繼續(xù)慪氣。王快樂想,折騰了這么多日子,再加上這頓暴打——確實(shí)是暴打,因?yàn)橛袔兹虻猛?,疼得王快樂差一點(diǎn)叫喚出聲來。他用手一摸,脖頸后面都被妻子手指抓出血了。王快樂認(rèn)定妻子可能有些解氣,會消停一些。于是就悄悄地走出門,到市場買了魚蝦、鮮肉等,回到家里煎炒烹炸做了好幾道菜,在桌子上擺好了,便小心翼翼地敲妻子房間的門,要她出來吃飯。
難以置信的是妻子竟然應(yīng)聲開門出來了,而且還打扮得相當(dāng)整齊。但她并不理會忐忑不安、滿臉賠笑的王快樂,只是對女兒喊了一聲:“走,媽媽帶你去酒店吃大餐!”然后拖著并不情愿跟她走的女兒,摔門而去。
望著熱氣漸漸消散的飯菜,王快樂目瞪口呆,心也和桌上的飯菜一樣漸漸變涼了。他千方百計(jì)地討好妻子,妻子也不給他好臉;他百般乞求地解釋,妻子也橫眉豎眼地不聽。這樣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王快樂有些絕望了,他實(shí)在無法忍受這種“一家人過兩家的日子”??傻降自趺崔k呢?王快樂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想到妻子的姐姐——俗稱“大姨姐”,他決定到大姨姐那兒尋求幫助。
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但事情逼到這個份兒上,他只好在大姨姐面前紅著臉坦白自己的錯誤,一五一十地訴說自己因?yàn)橐痪湫υ拵淼目膳侣闊?。王快樂拍著胸脯,幾乎聲淚俱下,說自己確實(shí)沒有“外心”,只是為了安慰“酒瓶西施”,說句笑話而已。王快樂說得非常誠懇,說他一心一意地愛她的妹妹、愛他的家庭,說著說著,又難過又悔恨,真就流淚了??傊拮拥慕憬銊駥?dǎo)她的妹妹,給他一個改正錯誤的機(jī)會。
一般來說,當(dāng)姐姐的都是站在妹妹的立場,但王快樂的坦誠感動了大姨姐,再加上王快樂從結(jié)婚以來,與她妹妹生活得和睦安寧,從來沒發(fā)生過什么糾紛。大姨姐決定去勸說妹妹。
王快樂想,妻子已經(jīng)發(fā)了這么多天的脾氣,不會再有那么大的火了。這次大姨姐親自出馬,事情肯定會得到圓滿的解決??纱笠探銊窠獾脑掃€沒說上幾句,妻子就火了,不但繼續(xù)罵王快樂是流氓,甚而罵她的姐姐:“幫流氓說話的人也是流氓!”
大姨姐也火了,拔腿就走,出門時,看到傻呆呆站在門外聽風(fēng)的王快樂,氣哼哼地甩了句:“我這個妹妹不是個玩意兒,你和她離婚吧!”
“離婚”二字猶如在王快樂耳邊響了一個炸雷,因?yàn)樗m然苦苦熬了這么多天,卻從來沒想到離婚。
王快樂睡不著覺了,盡管他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但這次睡不好卻有著不一樣的感覺,不是苦苦地想著怎樣恢復(fù)這個家庭的和諧,而是盼望從這個家庭解脫出去。去到哪兒?猛然,“酒瓶西施”的形象展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王快樂輾轉(zhuǎn)反側(cè)地思索了好多個夜晚,最終長嘆一聲,下定決心,給“酒瓶西施”發(fā)出信息:“我知道你永遠(yuǎn)不會再來美麗的大連,但我想永遠(yuǎn)離開美麗的大連……”
王快樂突然失蹤了。失蹤的頭幾天,王快樂的妻子并沒當(dāng)回事兒,可是當(dāng)安裝隊(duì)領(lǐng)導(dǎo)來找她,問她的老公為什么辭職,而且手機(jī)也打不通時,她渾身一震。因?yàn)樗幌嘈磐蹩鞓窌x開她,她之所以發(fā)了瘋地折騰王快樂,就是覺得王快樂是她手心里的東西,怎么擺弄都行,直到她覺得徹底出了這口怨氣和怒氣,再饒了他?,F(xiàn)在她驚恐地意識到,她的折騰過度了,丈夫竟然辭職消失,說明他真正與她一刀兩斷了。王快樂的妻子瞪大眼睛問:“他真……真……真的辭職了嗎?”
安裝隊(duì)領(lǐng)導(dǎo)有些驚訝:“你丈夫辭職可是件大事,當(dāng)妻子的怎么會不知道呢?”
王快樂的妻子臉色大變,她知道一切都完了,事情很明白:她的脾氣和任性,將丈夫折騰到那個女流氓破鞋的懷里去了!
一連幾天,王快樂的妻子不說話、不吃飯、不睡覺,欲哭無淚,卻又想大哭大號。更要命的是女兒卻不饒她,總是不斷地問:“我爸爸哪去了?我要爸爸!”后來女兒終于知道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哭喊著痛斥媽媽:“我爸爸就是你害跑的!”
王快樂的妻子被女兒不斷的責(zé)問弄得心如油煎,終于大聲說了句:“孩子,媽媽不是害你爸爸,媽媽是太愛你爸爸了……”說完淚水似雨,放聲大哭。
王快樂與妻子離婚的事漸漸傳遍了安裝隊(duì)。那個老師傅說:“被人害死了可怕,但被人愛死了更可怕!”
情感啊情感,真是個要命的東西,太感性了更要命!
【作者簡介:鄧剛,曾任遼寧作協(xié)副主席、大連作協(xié)主席,現(xiàn)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名譽(yù)委員,《人民文學(xué)》編委委員,中國海洋大學(xué)駐校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白海參》《絕對亢奮》《山狼海賊》,中篇小說《迷人的海》等500萬字。作品《陣痛》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迷人的?!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杜龊H恕贰墩局眹D,別趴下》《狂吻俄羅斯》等多部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本,并被譯成多國文字?!?/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