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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2025年第10期|喬葉:雪打燈(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5年第10期 | 喬葉  2025年10月24日08:22

喬葉,北京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委員。出版小說《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2022中國好書、北京文藝獎、十月文學獎、春風女性獎等,多部作品被翻譯為俄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

導 讀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痹谠ケ钡泥l(xiāng)村,正月十四試燈,正月十五游燈。在歡樂的游燈隊伍里,韓家小四的燈籠最惹人眼,因為小四是巧手工匠韓能的閨女。然而這個元宵節(jié),卻難見小四的蹤影……本期“新北京作家群”欄目推出著名作家喬葉的最新佳作《雪打燈》,為讀者帶來她的文化原鄉(xiāng)。

雪 打 燈

喬    葉

1

在明月的記憶里,小時候的豫北鄉(xiāng)下,雖然廣播里已經有了天氣預報,人們卻不怎么信。因為不怎么信,所以也就不當回事兒。鄉(xiāng)下么,自有自己的天氣預報。和現在的天氣預報相比,那時豫北鄉(xiāng)下的天氣預報當然差別巨大。比如說,不叫什么天氣預報,而叫看天吃飯。也沒有固定的播報人,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來一個屬于自己的預報。預報方式就是閑聊天。預報的主要依據么,就是看。看風看云看霧,看蜻蜓看蚯蚓看泥鰍,或是看自家的鹽罐子。預報結論呢,也不過是一些老話?!安慌曼S風一大片,就怕溜風一條線?!薄霸仆鶘|,一陣風。云往南,雨漣漣?!薄盀踉颇_底白,定有大雨來?!薄按红F風,夏霧熱,秋霧連陰冬霧雪?!薄膀唑扬w屋檐,大雨在眼前?!薄膀球韭飞吓?,雨水亂如麻?!薄澳圉q跳水,風雨緊隨。”“鹽罐返潮,大雨難逃?!?/p>

就是這些老話。

“老話有多老?”明月問母親。

那一年,明月六歲,腦子里裝滿了問號,問號就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鎖,鎖們必須要找到鑰匙才行。于是她就整天東問西問。

“你想去吧。能多老,就多老。”

“比俺奶奶還老?”

“嗯,比恁奶奶還老?!蹦棠搪犚娏耍χ釉?。后來明月才明白,奶奶是被氣笑的。

“比咱十里八鄉(xiāng)最老的人都老,比你見過的世人都老?!蹦棠逃终f。

也就是說,老話們老得不知道多大歲數,老得比天還高,比地還厚。那到底是有多老呢?明月糊涂了。

也就是那一年中秋節(jié)的晚上,月亮被陰沉沉的云罩著,沒怎么露出真容。村里人見了面寒暄,都會說一嘴這事。有人還會拿這個逗明月:“今年的明月可不夠明呀。”

“咋不明。俺奶奶說了,十五的月亮十六明。天上不明地上明。”明月的小嘴叭叭的,很能跟得上。

還有兩句話幾乎是人人都會念叨的:“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焙喼本褪沁@個人說上句,那個人就一定要說下句,跟對暗號似的。小明月已經毫無疑問地懂了,這個也是老話。可這老話的意思她卻不明白。問奶奶,奶奶說,要是八月十五的月亮被云彩遮了,正月十五的時候就會下雪。

“準嗎?”

“準?!蹦棠毯芎V定。

奶奶越篤定,明月就越懷疑。從八月十五的云彩就能預報出正月十五的雪?這可不能讓她服氣。她就牢牢地記著,眼巴巴地等著。

不服氣不行。還真是準。臨到正月十四,就開始下雪了。下得小小的,若有似無的,落在掌心里就化了,落在地上更是毫無蹤跡。

奶奶說,這時節(jié)下雪好:“冬雪是寶,春雪是草?!辈挥谜f,明月知道接下來她就會有那句:“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p>

可是眼看就要鬧元宵了呀,她真有點兒擔心雪下大。她的小燈籠都備好了,得上街游燈呢,雪大的話會浸濕她的棉鞋,也可能會打濕糊燈的彩紙,那可怎么辦呢?

那一年,明月對花燈之類的事正興致勃勃,村里人對這些事也都興致勃勃,那個勁兒,好像這是個新鮮事兒似的。不過聽奶奶和父親母親扯云話,這事又不是個新鮮事兒。他們說花燈這事,以前熱鬧過好些年,后來就叫“破四舊”啥的給破了,不許提了。近幾年才又開始熱鬧,且一年比一年熱鬧。

“為啥是四舅,不是二舅三舅?”明月問。

“這事你得去問大舅?!蹦赣H說。

大人們就都笑。

“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章程,哪有恁容易破。有時候面兒上破了,里子還結實著。好比方小孩兒跌了一跤,擦破了皮,也見了血,可離傷筋動骨還遠著呢,說好也就好了?!蹦棠陶f,“你想想,鬧元宵這事,十來年都破不了,那就且有命數哩?!?/p>

2

在長大之后,長很大很大之后,明月才知道,在很多地方,元宵節(jié)就只是正月十五。很久以來她都以為,所有的地方都和她老家一樣,元宵節(jié)是正月十五和正月十六兩天。

事實上,在村子里,從正月初十開始,元宵節(jié)的氣氛就一天天濃厚起來,到了正月十四就已經抵達了小高潮。所謂鬧花燈,燈籠自然是主角。十五、十六是掛燈的正日子,而在掛燈之前,還有一道關鍵程序,就是試燈。正月十四就是試燈的日子,也就是把準備好的花燈拿出來仔細瞧看一番。有的是新燈,那肯定沒什么毛病。要是去年的舊燈呢,那可就難說。糊燈的彩紙多半舊了,得換上新的。燈架子哪里松了,就緊上一緊。總之是得把燈左右上下地檢驗檢驗,以確保正日子時燈萬無一失。

十四試好了燈,十五、十六就迎來了大高潮。白日里,各村會演節(jié)目。在豫北鄉(xiāng)下,演節(jié)目叫“耍故事”。扭秧歌,踩高蹺,劃旱船,唱戲,這些都是“故事”?!肮适隆狈执笮?,規(guī)模大的就是“大故事”,規(guī)模小的就是“小故事”。黃昏時分,掛妥了燈,喝過了油茶,烘起了旺火,大人們會在村里到處走動,一個意思是看燈賞燈,另一個意思就是“走百病”。小孩子們這兩天的主要活動一是放小炮,再就是提著自己的小燈籠滿村跑,叫游燈。游燈其實是為了賽燈,就是比誰的小燈籠更出挑。

孩子們的燈籠來處,一是舅舅家送。“外甥打燈籠——照舊(舅)”,這歇后語正是應了這個景兒。當然前提是跟舅舅家近。要是實在遠,幾十里上百里的,也不用特意來送個燈籠。明月的舅舅們就住得遠,燈籠就是自家大人做。沒有舅舅家送燈籠的孩子們,都是由自家大人做,難得去買。誰家輕易舍得花這個閑錢呢?是有點兒奢侈的。且一盞小燈籠也不是多難做,不論好歹,都會做。實在有做不成或者懶得做的,跟街坊鄰居說一聲,順手也就給做了。材料也不用花錢,一般都是用高粱秸稈扎架子,糊上薄薄的彩紙。彩紙的顏色么,紅紅綠綠黃黃紫紫的都好,黑白兩色的卻不能用。彩紙上也通常不是凈面,或是貼個花花朵朵的圖樣,或是貼個福祿壽喜的字樣,不拘什么,總之是有個吉祥的意頭,這就好。

也有不一般的燈籠,比如韓能家的。奶奶說,韓家祖上都是好木匠。木匠活兒分大器作和小器作,大器作是粗活,小器作是細活,韓家最早做木匠活兒的長輩從大器作學起,后來一輩輩精進,到韓能的爺爺輩兒就學成了小器作,那手巧的,比村里最會繡花的女人還厲害一層——那可是在硬杠杠的木頭上雕花呢。春玉蘭夏荷花秋金菊冬蠟梅,在人家手底下,想讓這些花兒怎么開,花兒們就得怎么開。

也就是因為韓家祖輩攢下的家底兒厚,韓家才能置辦下現在住的那塊宅基地,在村心兒,和大隊部正對著——大隊部現在叫村委會,那個時候就叫大隊部。在村心兒的宅院,位置自然是好。一個大都市有黃金地段,一個小小的村子也有。一樣的。村里人都說,韓家和大眼家的祖輩早年間為了這塊宅基地打過架,結過仇,多少年不說話,后來才緩和了。

家傳的手藝就是不一樣,不管大器作小器作,韓能都拿得起放得下。只是如今沒有了什么地主老爺,沒法子掙那份大錢,只能偷偷摸摸搗鼓個小零碎兒去掙個零花。實在閑不住,就在自家的物事上施展。去過他家的人都知道,連他家的小板凳都刻著如意紋,拼著海棠角,比別人家的俏幾分。這手藝,扎個小燈籠還不是手到擒來,且擒的是魁首。聽人說,他扎燈籠架用的是竹篾。高粱秸稈直愣愣的,扎出的燈架子也只能是四角八棱端端方方。竹篾子呢,經韓能的手一番拾掇,劈得細細的,就能彎出弧形來,所以扎出來的樣式就花哨多了。細高的長圓燈籠,矮胖的扁圓燈籠,不細高不矮胖的正圓燈籠,一大一小兩個圓上下疊起來的葫蘆燈籠,都有。彩紙上的畫樣式也新,不過三筆兩筆,你就能看出是龍還是虎,是狗還是羊。

去年元宵節(jié),明月第一次參與游燈這件大事,一下子就記住了韓家小四,因她的燈實在惹眼。十五晚上她提的是一盞玲瓏的紅魚燈,十六晚上她提的居然是一盞鮮黃的葫蘆燈。既不重樣兒,還比誰的都好,真是既喜人又氣人哪。所以,那兩晚,遠遠的,只要瞧見那一堆人里有小四,明月就會躲開。不跟小四比,自己的燈看著還行。跟小四的一比,就啥都不是了。

但村里沒有人去求韓能做燈。一是心里都清楚他做出那么精細的燈得費多少功夫。你求人家這樣一盞燈,就該算是個人情。為這么個玩意兒欠人情?不值當的。二是韓能也不和村里人熱絡。路上碰見,該打招呼打招呼,禮也周全,話也周全,面色卻是淡淡的,透著生分。不只是村里人,就是有限的幾戶親族本家,他也來往不密。村里人說起他,常用的一個字就是:傲。

“唉,這韓家,憑著自己有手藝,過得孤家寡人的?!蹦赣H說。

“再過得孤家寡人,人家也還是有手藝。藝不壓身,脾性有點兒硬實也難免。咋也是頂門立戶的男子大漢,要是太軟和,隨隨便便都叫人拿捏,哪還能撐住一口氣領著一大家人往前走?!蹦棠陶f。

3

村里最大的姓是張,大眼就姓張。大眼是小名。自打明月記事起,就聽村里人叫他大眼,也不知道他的官名是啥。大眼哥,大眼叔,大眼伯,大眼爺,不管后綴是哪個身份,總之前面的定語都是大眼。莊重些的場合,比如在大隊部開會的時候,才會有人叫他張書記。后來,不曉得是從何人何時開始的,有人對大眼簡稱大書記。據說他對這個稱呼很受用,聽到誰這么叫了,他會長長地“嗯”上一聲。

一村人拉拉扯扯遠遠近近地都能沾上親戚帶上故,依照一個拐彎抹角的輩分,大眼喊明月奶奶五娘。明月呢,就喊他大眼伯。奶奶拉著明月在街上走,碰到了大眼,大眼笑瞇瞇的,先喊聲五娘,問吃了沒,去哪兒呢?再逗一逗明月,問咋還不上學?你爸從城里給你帶啥好吃的了?把這臉吃得圓嘟嘟的。

所以明月不怎么怕大眼,覺得他笑得親。

“他那么笑,也是有緣故的。你爺爺是為解放打仗死的,咱家是光榮烈屬,成分好,根正苗紅。還有就是你爸有出息,在城里上著班。人捧人高,人踩人低,都有個由頭?!蹦棠陶f。

“人捧人,咋捧?人踩人,咋踩?”明月問。她能想到的捧,就是捧一個碗,捧一把花生。那么大一個人,能放到手心里去捧?踩也是。踩個螞蟻踩個樹葉也就罷了,那么大一個人,能躺到地上叫人踩?

奶奶沉默著,忽然嘆了口氣,沒有回答。

忽然間,村里人就悄悄地議論說,大眼踩住了韓能。自打這事兒出來,走到哪兒都能聽見人們在說。彼此串門兒說幾句,街上見面說幾句,回到家里關起門來再說幾句。閑話不能說,越說越多;閑話也不能聽,越聽越多。不過一兩日工夫,這事兒的眉眼兒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全乎。正月十三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就湊出了個詳盡的版本。 

說是從正月初十起,韓能就開始去外頭偷偷賣燈籠,連賣了兩天,正月十二是第三天,就被抓住了。聽說在那個村賣到最后幾盞了,是尾貨了,那家人叫他賤賣,韓能不愿意。說自己燈籠沒毛病,正價都不愁賣,憑啥賤價出?那邊可不是個善茬,立馬翻臉罵他,說你這鬼鬼祟祟,就是臭烘烘的資本主義尾巴,我叫你賤價也賣不成。就告了他,扭送到了公社,狠狠教育了一番,才叫大隊部去領人。說大過年的,就不拘留了,叫他在家自己反省。去公社領人的是大眼的本家侄子二強。二強是民兵連長,平日里就愛吆五喝六,威風得很。明月聽大人們悄悄笑說,他是大眼的一條狗,只要大眼發(fā)令,叫他咬誰就咬誰,叫咬幾口就咬幾口。

“聽說他去年就偷偷去賣燈了,嘗著了甜頭。這可好?!蹦赣H說。

“唉,甜頭苦頭離不遠?!蹦棠陶f。

“肯定是前兩天太順了,太順了就該收手呀。”母親說。

“估摸著就是因為太順。頂風走不動,順風打飄飄。飄著飄著,可不就跌一跤?!蹦棠陶f。

“聽說去年他賣燈籠的時候大眼就知道,硬是按著沒動他,也算仁義。”母親頓了頓,“今年這事,可是韓能自己跌到大眼腳底下了,就看人家咋踩他了?!?/p>

二強去公社把韓能帶回村的時候,看見的人都說,二強那兩條腿叉得寬寬的,虧得腿短,要是腿長,那恨不得兩只腳跨住兩條街邊兒,就那么在街面上橫著走。

“二強為啥要那樣走?”明月問。

“走得慢唄。能叫人多看一會兒唄。顯得他本事大唄。”

“韓能他不會自己回來么?為啥要叫二強領回來?”明月又問。

姐姐輕輕地推了明月一把,嫌她話多。

“人家也長著腿,咋不會自己走。那不是犯錯誤了么,叫人揪住了辮子么。不許他自己回來,領他在村里走街過巷,那就是叫他丟人哩?!蹦赣H說,“聽說臉上還有青紅傷哩,也不知道是在哪兒挨了打。你說這大過年的?!?/p>

“那些燈籠呢?”明月忍不住。她太關心那些燈籠的著落了。

“誰知道。要么就是叫公家沒收了,要么就是叫那些人哄搶了。反正是賣不成錢了。要是叫人哄搶了,那些趁勢上手的人就算是省了幾個錢了?!蹦赣H說。

“世人心,海底針呀?!蹦棠逃挠牡卣f。

“海底針咋啦?”說閑話明月跟不上,聽閑話也聽得懵懂,可她還真是愛問。她見過針,還從沒有見過海呢。

“撈摸不著呀?!蹦棠陶f,“一個村里住幾十年,有時候不逢事就不知道人家是咋想的?!?/p>

“你不是說,人想啥都在臉上擱著呢?”

“也是?!蹦棠绦Γ靶挠邪傧?,都在臉上?!?/p>

十四那天吃午飯的時候,母親又帶來了新的消息。

“聽說韓家前兒晚上沒封好火,昨兒早上火死了。從昨兒開始一家子都在吃冷食呢?!?/p>

“咋就到了這個田地?不會去供銷社買盒洋火?”姐姐問。

“供銷社過年不開門。再說了,也不許他家人出來。得了公社的令,二強帶人死守著門呢。說免得他鉆空子再去投機倒把,掙人民群眾的錢。”

“也不許別人上門?”奶奶問。

“這倒沒有。可他家的門平日里也沒人去上,更何況是這會兒。二強放話說,誰硬要去也不攔,恁都看勢辦?!蹦赣H冷哼一聲,“誰不知道這個勢是在他這邊?連韓姓的本家們都不敢去哩?!?/p>

“二強能守通宵?韓家不會半夜出來找個火?”姐姐問。

“說是民兵連幾個人輪著值班守夜哩,有吃有喝還能烤火,不難熬。號稱要關韓家七天,非不叫他家過好這個年?!蹦赣H說,“好在是大過年的,家里東西齊全,有蒸好的饃炸好的丸子腌好的咸菜,蘿卜紅薯也都有,餓不死人?!?/p>

“能凍死人不?”明月問。

“又不是住野地里,上有屋頂,四面有墻,有棉襖有被子。凍不死?!?/p>

“那也太受罪?!蹦棠陶f。

“說是就是要叫他狠狠受受罪。不受罪咋反省呢?!?/p>

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開始試燈。韓家自然沒有試。大隊部所在的那條街上,唯有韓家門口黑洞洞的,像瞎了的眼睛。

4

正月十五一整天都下著雪。雪片比十四大了一些,好在沒有什么風,就只是紛紛揚揚慢慢悠悠地下著。但天氣還是明顯更冷了。因為地滑,村里取消了踩高蹺,只耍了扭秧歌、劃旱船和騎毛驢這幾樣“小故事”。白天熱鬧得不夠,人們就格外盼著晚上的油茶、花燈和旺火。

到了下午,明月家里就開始川流不息地有人上門。想喝好油茶,得先炒出好茶面。奶奶是村里炒茶面的頭把好手。女人們一進院子就笑著喊奶奶,說我又來問咋炒茶面啦。

“前年問,前年會。去年問,去年會。到了今年咋還來問,難不成一年只會這兩天?”奶奶也笑著應。

“前學后忘嘛。一年就做這兩天,可不是得年年都來問?!”

“那天天做,頓頓做,鐵定忘不了?!?/p>

“頓頓油茶,天天過年?那誰還稀罕過年呀?!?/p>

……

多年之后,長大了的明月走南闖北,去了很多地方,品過了各種各樣的茶,方才知道,她幼時在元宵節(jié)晚上喝的這茶,并不是茶。說到底,這茶的本質就是粥,類似于南方的黑芝麻糊或者藕粉,到了北方因地制宜,便是這種咸粥。南甜北咸嘛。

茶面的原料就是白面。想要把白面炒成好茶面,得會使火。火候第一要緊。奶奶用的是鐵鍋,小火,慢慢翻炒。這時候的面最是矯情,得時時察言觀色,自是不能有生面氣,卻也不能太熟,太熟了就是炒老了,就有了苦味。而正正好的顏色呢,就是五黃六月麥子該收割時的麥黃色。就是要把白面炒出這樣的麥黃來,白面就成了完美的茶面。仿佛是,麥子變成白面后,白面在鐵鍋里又過了一次五黃六月。又仿佛是,沒有忘本的白面,以顏色的方式穿上了一件懷舊的衣衫。

做油茶則是另一番功夫。用煮肉的高湯更好,不用高湯也無所謂,煮花生的花生湯也行,反正有好茶面做底,最后熬出來的油茶都一樣香。海帶絲、豆腐、黃豆、紅蘿卜絲、黑芝麻、花生、核桃仁……各種配料如錦上添花,讓油茶有了足夠的撈頭。尤其不能少的是粉條和餃子,這兩樣加在一起有個頂好的名頭,叫作“金絲纏元寶”。還有一說,是“打茶下餃子,閨女尋個好女婿”。待配料煮得差不多了,就把茶面勾進去。等到茶湯重又沸起,再放幾根笨菠菜,撒一把香菜蒜苗提鮮,一鍋無可挑剔的油茶就成了。

這樣的油茶,喝一碗是不夠的。小明月用小碗喝,每次都是兩碗打底,三碗肚圓,然后就提著小花燈去游燈,看滿大街的人家烘旺火。

烘旺火也有講究。得先用麥秸和玉米衣引火,引著了火,柴火的主力就換成花柴?;ú?,就是棉花柴,棉花柴不粗不細不用劈,質地又密實,搭起架子來耐燒得很,燒很久都不倒,且燒的時候沒有雜味,還有一股子清香,燒出來的灰也少,是天然的好柴火。十五十六晚上烘旺火,幾乎家家戶戶都用花柴。

可是,到了烘旺火的時分,雪怎么還在下呢?一點兒都沒有要停的架勢,敷在備好的花柴上。

“火大無濕柴。不礙事?!蹦棠陶f。

明月就提著燈來到了街上,小伙伴們很快集結在一起,在旺火堆里穿行玩耍。游燈的大多是小女孩子,男孩子們喜好的是就著火堆放小炮。無論是游燈還是放炮,看著都有點兒危險似的,其實沒事兒的。因家家都有人在門口守著火堆,要翻柴,要添柴,也要防著孩子們沾了火星子,更要護著自家的火不滅,不僅不滅,還要旺旺地燒著。于是,就一邊慢慢添翻著花柴,看著一截截柴火變幻成黑炭,黑炭里面躍動著紅光,外面又結著一層白色的浮霜,黑、白、紅三色躍動交織,妖嬈如畫。一邊還要瞧著別家的旺火,想著自家的火焰不一定比別家的高,但起碼也不能比別家的低,這才是過日子的心氣兒。

因下著雪,這個晚上自然是看不見月亮的。明月游了一會兒,只走了半條街,就回家睡覺去了。沒有月亮,也沒有小四,她覺得這燈游得實在是清湯寡水。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小四,不是因為月亮。

這兩天里,她時不時地就會想起小四來。她默默地數了數日子。十二那天韓能被逮住,十三那天韓家沒了火,昨天十四,今天十五,他們家已經過了三天沒火的日子。沒有火的人家,該多冷呢。雖然有棉襖穿有棉被蓋,那也冷。他們家也已經吃了三天的冷食了,雪天還吃冷食,就更冷。明天是正月十六,是過大年的最后一天。小四的燈一定很好看,可是她就是不能出來游燈,多可惜,多可憐。

小四的燈肯定比自己的燈強,明月知道。對這個,她是有些酸的??蛇@時候她卻忍不住惦念著小四,希望游燈的時候能看到小四的燈,哪怕明知道小四的燈比自己的燈好。多奇怪。

5

正月十六那天,雪仍然下著。連著下了幾天,雖然下得不算大,卻還是存起了一層積雪。厚雪收雜音,讓人好睡,明月一覺睡到了午飯時分。吃完午飯,明月想起了自己的花燈。昨晚睡前她放在了床前的鞋邊兒,此時卻遍尋不見,就到處問。

“我給弄毀了?!蹦棠贪褵魪拈T后的籮筐里拿了出來,“早起沒留神,一腳踩上了。”

那面目全非的小花燈讓明月的眼淚一下子就迸了出來。今天晚上她還要游燈呢。雖說這燈籠很一般,可有總比沒有強吧。這叫她今晚怎么出門呢?

可她不敢大哭。是奶奶做的事,哪怕做的是錯事,那也是奶奶。

“我今天晚上還要游燈呢。你,你,”她抽抽搭搭地說,“你賠我燈籠。”

“昨兒夜里不是游過了?今兒不游也中?!蹦赣H說。

“不中!”

“沒事,咱去找人修修?!蹦棠痰纳裆芎V定。

“找誰修?”

“找韓能?!蹦棠陶聡?,“正好,再去借他個燈?!?/p>

“還興借燈?”母親很詫異。

“興。早年間可興呢。正月十六,就興借燈。都說借燈添丁,人家仨兒子,咱家才倆,去借點兒人氣?!?/p>

“別家都不去,就咱家去。出這頭干啥?”母親低聲嘟囔。

“借個燈,修個燈,這算啥出頭?韓家成監(jiān)獄了?即便成了監(jiān)獄,還不叫人探個監(jiān)?”

半下午,奶奶裝了一小包茶面,拉著明月走向了韓能家。二強正在大隊部門口蹲著烤火,看見她們要進韓家,忙走過來,笑著喊了聲五奶奶,問有啥事。

奶奶舉了舉手里的茶面,又指指明月手里的小燈籠:“明月的燈籠耍壞了,叫韓能修修。大過年的,小孩子慌這個。一年一回鬧元宵,總不能叫她連這個也不能耍痛快,你說是不是?也不好平白叫人家?guī)兔?,帶把茶面?!?/p>

“也是?!倍娦α艘宦?,“就是他家這門有點兒斜,別磕碰著。”

“不管門歪門斜,咱只把身子放正,穩(wěn)穩(wěn)地過?!蹦棠贪讯娸p輕地撥到了一邊。

進了門,屋里黑著。韓能兩口子正在呆坐著,看見奶奶來,眼睛都亮了。奶奶先說讓韓能修燈,韓能連忙應著。韓能媳婦喊著小四出來,說:“快點兒,明月來跟你耍啦?!?/p>

幾個孩子都從里屋出來了。穿的都是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小四蹭過來,拉了拉明月的手,兩個人都抿嘴笑。

韓能坐在屋門口,就著亮光,頃刻就修好了燈。奶奶又說了借燈的事,韓能滿口應承,叫媳婦找了盞帶著玻璃罩的馬燈,用紅紙包好,說還有油,回家放在堂屋條案上,點著,等油用完了再還回來就行。

“我試試燈?!蹦棠陶f。

“不用試。好用著呢?!?/p>

“還是試試?!蹦棠虖目诖锩鲆缓谢鸩瘢c亮了燈。然后,奶奶把火柴放在桌上,很隨手的樣子。

玻璃罩子擦得很明凈,燈光很亮。

“是好著呢。”奶奶把燈熄滅,提著燈喊明月走。韓能怔了怔,也喊了聲明月:“小明月,我給你個燈籠吧。你想要個啥樣兒的?”

韓能話音沒落,小四就從里屋拿出來了一堆小燈籠,解說起來。有麥子玉米圖樣的,叫“五谷豐登”。有喜鵲梅花圖樣的,叫“喜上眉梢”。有云彩托著月亮的,叫“祥云托月”,還有牡丹花配月亮的,叫“花好月圓”……明月頓時心慌意亂起來。哪一盞都喜歡,但總不能哪一盞都要。看了幾遍,她在“花好月圓”和“祥云托月”之間犯了糾結?!盎ê迷聢A”的彩紙是粉紅底,畫著大紅牡丹和黃月亮?!跋樵仆性隆钡牟始埵谴蠹t底,畫著黃云彩和黃月亮。這兩盞都是正圓燈籠,圖樣上都有月亮,都合她的心思。到底選哪一盞呢?

“要是都相中了,那就都拿走?!表n能說。

“那可不中??刹荒芴潯!蹦棠陶f。

“這個吧?!泵髟潞托∷暮鋈徊患s而同地指住了“祥云托月”。

一屋子人就都笑。但凡想起中秋節(jié)云彩遮月,明月就有些耿耿于懷。這個好,這個云彩沒有遮月。明月很滿意。

奶奶和明月前腳走出門,后腳韓家的炊煙就升了起來。不一會兒,二強撤了。夜里,韓家也烘了旺火。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