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8期|女真:看見(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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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屋子里看什么都不清楚,烏蒙蒙的。外面天亮了她應(yīng)該能看見的。家里的窗簾用了好多年,洗得很薄,是一塊接近透亮的老花布。對面沒有人家,窗簾薄厚無所謂的,是一種心理安慰,總不能什么都不掛。她以為自己醒早了,天沒大亮,時間還早。她告訴自己可以多躺一會兒。能再睡一會兒最好,睡不著,可以閉目養(yǎng)神。自然醒卻不用馬上起來的感覺真好。雖然春天來了,但現(xiàn)在仍然不用太早起,溫度不夠高,土地沒醒透,還沒到耕種的時候,也不著急喂雞和鴨。大公雞叫就叫幾聲,那兩只大公雞天天打鳴不是催她起來,只是睡夠了而已。
老賈最后幾年,她每天早晨第一件事情是起來給他清理身體,更換褥子,擦洗下身,一折騰就是個把小時。老賈剛躺炕上時,她還給他穿褲子,后來就不穿了,直接讓他躺墊子上,給他身上蓋被或者單子就好,反正家里也沒有外人進來。癱在炕上的人,換墊子也很難,老賈不會配合,胳膊腿兒僵硬。動作稍微大些,老賈還會發(fā)脾氣罵人,罵得非常難聽。剛開始她會生氣、心酸,后來就習(xí)慣了,當沒聽見。跟一個癱巴病人較勁,不值當。老賈年輕時脾氣還湊合,歲數(shù)大了,脾氣越來越不好,中風(fēng)后脾氣糟透了,也難怪孩子們不愿意回來。現(xiàn)在早晨不用折騰、沒人罵她,老賈和她都解脫了。老賈享福去了。在炕上閉眼又躺了一會兒,摸出手機看一眼時間,竟然七點鐘了。
沒有手機之前,在外面判斷時間,她觀察太陽的位置或者看手表,在家里依靠墻上的老掛鐘。掛鐘現(xiàn)在仍然靜靜地掛在墻上,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像不知不覺消失的那些日子。日子過得太快了。鐘是她和老賈結(jié)婚時買的,已經(jīng)是老古董了。那鐘是機械上弦的,應(yīng)該還可以用。老賈病倒后,有一次發(fā)脾氣,說聽見時鐘嘀嗒嘀嗒響像聽見閻王爺叫他,從此她任由掛鐘停掉,不再上弦。那鐘現(xiàn)在純粹是個擺設(shè),她甚至懶得把它從墻上摘下來。
見手機顯示已經(jīng)七點,她麻溜兒坐起來。多少年了,除了不多的幾次感冒發(fā)燒實在動彈不得,她好像從來沒這么晚起來。她是勤快人,這個家,屋里屋外的活兒哪樣少得了她?她是眼睛里永遠有活兒的人,閑不住。天生就是挨累的命。摸索著穿好衣服,站到窗邊,把薄得透亮的窗簾拉開。窗外一定是她熟悉的住了六十多年的院子。人老了可以離去,孩子長大了可以遠走高飛,院子是跑不了的。
家有兩個院子,南院和北院。南院臨街,北院在房后,再往后是山了。毛樓在北院的西北角。家里吃的菜都種在北院,以前冬天儲菜的窖也在北院。南院臨街那邊有兩棵樹,一棵是山楂樹,另一棵也是山楂樹。山楂樹的樹冠一多半在墻里,有不多的幾根小枝悄悄伸到院墻外,秋天山楂紅透,看見有人路過,她會告訴人家隨手摘走點兒。兩棵山楂樹是孫子小時候老賈栽的。生產(chǎn)隊還在時,村里有一片山楂樹林,包產(chǎn)到戶后,分到林子的人家把山楂樹砍掉改扣香菇大棚了。怪不得砍樹的人家,那些年山楂稀爛賤,不值錢。老賈在自己家院子里栽山楂樹苗時,還有鄰居笑話他占地方種這么不值錢的玩意兒。老賈說,你們把山楂樹都砍了,哪天小孩子想吃糖葫蘆,還得出去花錢買山楂嗎?反正我以后可以年年給大孫子做糖葫蘆吃,集上買的既貴又不干凈。小孩子哪有不愛吃糖葫蘆的?山楂林子沒了,山楂成了稀罕物。兩棵樹去年秋天收下的山楂,一部分讓鄰居摘走,一部分送給小祥家,一部分去集上賣了錢,現(xiàn)在還有小半筐,在菜窖里藏著,可以給二哥和愛軍煮山楂水喝。她每年都要留點兒山楂,萬一壯壯過年前后回來,得給孩子留出來吃的。自己家沒打過藥的山楂,經(jīng)常有蟲子,但吃著放心。山楂放點兒冰糖煮水,二哥和愛軍肯定愛吃。她記得家里還有一袋冰糖。
她看到那兩棵山楂樹朦朦朧朧、隱隱約約的,好像有大霧罩著?,F(xiàn)在是春天,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霧呢?溝里春天很少下大霧的。她狠狠地揉眼睛,映入眼簾的那兩棵樹還是模模糊糊的,隱約能看到樹的大致輪廓,看不清枝條,更看不到枝條上應(yīng)該萌生的花骨朵。這個季節(jié),陽面的樹枝上應(yīng)該長出骨朵了。她回身打量屋子里,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一切也都是朦朦朧朧的,掛在墻上的那一排照片只有隱隱約約的框,看不清照片上都是誰,雖然不用看她也知道那里有爹娘的黑白照片、她和老賈的黑白底子上涂了彩色的結(jié)婚照、壯壯的彩色百天照、家里幾口人不同時期的合影。一晃好多年沒洗過照片了,現(xiàn)在的人啪啪照相,一般都不洗,只在手機里看。她摸索到墻邊的燈繩,把棚頂?shù)陌谉霟舸蜷_。一般情況下,早晨她是不開白熾燈的。住了多年的家,屋子里,一切都很熟悉,不開燈她也知道什么東西放在什么地方。她晚上起夜從來不開燈。電要交錢的,省一點兒是一點兒,聽說一開一關(guān)最費電。打開白熾燈,屋子里比剛才亮堂一些,但她看東西仍舊不清晰,眼前的一切都好像蒙上一層厚厚的霧。
這時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眼力更糟糕了。
一陣難過。這一天到底來了。來得太不是時候。二哥馬上80歲了,能從成都飛回老家一趟不容易,也許是最后一次回來了。自己眼睛這樣子,能款待好二哥嗎?還有愛軍,大哥的兒子,一晃十五六年沒見到他了。如果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認出他。大侄兒來一次不容易,當姑姑的一定要好好招待呀。大哥竟然走十年啦,她的心里不是滋味。
她年輕時眼力相當好,春天采山菜,哪塊坡地長了刺嫩芽、貓爪子、蕨菜、野辣椒秧,遠遠就能看見,眼睛尖得很,一般人比不過她。夏秋兩季,在林子里采蘑菇時,她總能早早發(fā)現(xiàn)蘑菇圈,那種剛剛冒頭小指甲大小的榛蘑丁不用彎腰她也能看見。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做針線活兒時紉針費勁,看遠處還沒問題。再后來就發(fā)現(xiàn)有白內(nèi)障了。村里老年人每年都有免費體檢,疫情前她就被查出來有白內(nèi)障,鄉(xiāng)醫(yī)院的王醫(yī)生說,她的情況得手術(shù),現(xiàn)在白內(nèi)障手術(shù)很成熟,多數(shù)人術(shù)后效果都很好。但她當時沒有時間去醫(yī)院。老賈躺炕上離不開人,女兒小文、兒子小武兩口子都不在家,沒有人能替換她。做手術(shù)要去海城市里的醫(yī)院,聽說起碼要在醫(yī)院待三天。手術(shù)對村里人免費,住宿和吃飯還是要花錢的。花錢是一方面,她不能把老賈一個人扔家里。她能把老賈扔給誰呢?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老賈健在的哥哥、嫂子歲數(shù)都大了,自顧不暇,伺候不了病人,年紀輕的下一代大多在外面打拼。誰都不容易。況且老賈也不愿意讓外人包括親人看見自己癱炕上的樣子。老賈自尊心很強的,病倒之后不愿意見人,時常提醒她不要給小文和小武打電話報憂。那時候她眼睛還能看到院墻外面的老榆樹枝,只是不像從前真亮了。從前她連老榆樹枝上的榆樹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賈走了以后,白內(nèi)障明顯更嚴重了,她也并沒下決心去醫(yī)院。除了生小文和小武,這輩子她還沒因為有病去醫(yī)院住過。她害怕動手術(shù)。家里雖然沒有值大錢的東西,那也離不開人。前后院子她是熟悉的,山楂樹在哪兒,雞圈、鴨子架在哪兒,柴火垛在哪兒,毛樓——室外旱廁在哪兒,后院哪個壟溝種的什么菜,閉上眼睛她也能摸到??床磺寰涂床磺灏?,不影響吃飯、睡覺。自從老賈病倒,家里的五畝責(zé)任田就不再種了,租給老馮家種玉米。小武不在家,她自己種不動大田。她從來沒告訴小武自己眼睛檢查出來白內(nèi)障,已經(jīng)到了應(yīng)該手術(shù)的程度。小武回不來,告訴他有什么用?她也沒告訴女兒小文。小文知道了也許會回來陪她手術(shù),但她不想告訴小文。自從女兒離婚,她不想給女兒添任何麻煩。女兒離婚她非常不高興,她也曾自責(zé),自己是不是要對女兒的離婚負責(zé)任,雖然她從沒跟女兒當面講出來。
沒想到,一覺醒來,除了眼目前的被褥、炕琴、窗戶框還能看到,連窗外院子里山楂樹的枝條她都看不清楚了。她想到自己早晚會有這一天,但現(xiàn)在真不是時候啊。二哥和愛軍過了晌午頭兒應(yīng)該就到了。她一下子愁起來。這幾天吃飯怎么辦?上山掃墓怎么辦?二哥自己還能上山找到爹娘的墓地嗎?畢竟一晃二哥十多年沒回來了。二哥那么大年紀,按理不應(yīng)該讓他上山,人回來,心意到了就行了。但她要做他堅持上山的準備。她要想想找誰幫忙。看來必須麻煩小祥了。她想不到比小祥更適合的人。
電話卻接二連三響起來,趕上前年老賈過世那幾天了。
第一個電話是小文上班前打過來的。小文在大連一家連鎖酒店后廚上班,上個禮拜,電話里聽她說二舅和大舅家的愛軍要從成都飛回來掃墓,小文說她爭取串個班,盡量回來一趟。清明只有一天假期,小文下火車還要倒汽車,即便坐高鐵,當天往返也不容易。那一天的車票早就開始放了,不知道現(xiàn)在能不能買到票。二舅和軍哥他們早點兒告訴我們就好了。聽小文說爭取、盡量,她就判定女兒根本不會回來,說爭取回來只是客氣一下,沒好意思直接拒絕而已。每回遇到事情都這樣,小文總能找到各種借口,張口就來,毫不猶豫。她一點兒都不意外。她其實知道,自己每一次給小文打電話,都不是想要什么結(jié)果,只是給自己一個聽見女兒聲音的充足理由。現(xiàn)在,她有點兒后悔打電話告訴小文二哥他們要來的事情。
女兒跟她不貼心。小文2006年離婚,拋下兒子元寶,凈身出戶,一個人去外面打工、漂泊,先去了沈陽,中間去過營口、葫蘆島,前年才到大連落腳。一晃二十年了。老賈去世后,小文回來待了三天,沒到頭七就走了。離婚后,小文沒回來過過一次春節(jié)。她當然知道女兒對他們兩口子有意見。20歲時,小文跟一個外地來村里摘香菇的南方小子搞上對象,她和老賈堅決反對,以斷絕關(guān)系威脅女兒。那小子自稱湖南人,小矮個兒,小白臉兒,在村子里養(yǎng)香菇的大戶老馮家打零工。小文應(yīng)該就是去老馮家大棚幫工摘香菇時,被那小子下了迷魂湯。一個外地來的小白臉兒,不知根,不知底,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靠在外鄉(xiāng)打工為生,他們怎么敢讓女兒嫁給這樣的陌生人?萬一他把女兒拐跑了呢?萬一他是人販子把女兒賣到什么地方呢?
老賈脾氣大,因為女兒搞對象的事情動手推搡小文,把小文關(guān)進小下屋鎖起來一個多月,又做老馮的工作解雇了那小子,硬把小文和那小子攪黃了。在這件事上,她跟老賈態(tài)度一致,小文應(yīng)該也恨她,沒拗過他們,三年后嫁給隔壁村老劉家二小子。老劉家扣了兩個香菇大棚,兩個兒子,劉平和劉坦,每人管理一個棚,收入也都歸個人。他們這里屬于遼東半島的丘陵地帶,氣候適合種香菇,十里八村很多人家扣香菇大棚。那些年香菇行情也好,賣到日本、韓國、東南亞,也往廣州、珠海那邊賣。劉家日子過得不錯,新起的二層樓房锃明瓦亮。小文嫁過去第二年生了兒子,兒子元寶還沒出月窠,兩口子就公開鬧矛盾。小文回娘家,說她在家里坐月子時,劉坦勾搭上幫工摘香菇的外村女人,有人看見不止一次。劉坦過來跟她和老賈多次抱怨,小文婚后,走到哪兒都愛跟陌生男人搭訕,沒有一點兒邊界,哪像個樣子。小兩口兒沒完沒了地吵鬧甚至動手撕巴過,他們反復(fù)勸和也沒用。元寶10歲時,小文背著他們與劉坦辦了離婚手續(xù)。她和老賈是堅決反對小文離婚的。這一帶山區(qū)的習(xí)俗,出嫁的女人不能在娘家過年。鄉(xiāng)下女人跟城里人不一樣,城里女人有工作自己養(yǎng)活自己,也可以自己買房子、租房子住,或者回娘家。你在鄉(xiāng)下,離了婚,沒有房子,沒有地,沒有穩(wěn)定收入,回娘家以后怎么生活?不怕村里人指指點點嗎?老了怎么辦?娘家有小武和媳婦,你在有弟弟和弟妹的家里待得下嗎?爸媽容得下,小武和媳婦容得下,你在村子里受得了鄰居的指點嗎?再找個人家,給人家去當后媽,一定比跟劉坦過日子好?小文不聽他們的,沒告訴他們就辦了離婚手續(xù),離了婚壓根兒沒回娘家待一天,直接去城里找活兒干。
小文這丫頭心不是一般的狠,連自己的兒子都不回來看一眼。元寶小時候,她在集上見過幾次,元寶跟她不親。姥姥拉他手,他往外掙扎;給他買糖葫蘆、買灶糖、買果凍布丁,元寶接過去,不說一聲謝謝,像陌生人家的孩子。陌生人家的孩子也會說謝謝吧。她不怪元寶。誰家孩子攤上小文這樣的媽,也不會跟姥姥家親的。元寶畢竟姓劉不姓賈,媽不回來看兒子,孩子怎么可能跟你家里人親?媽離婚跑外面漂去了,爸娶了新媳婦,又生了小兒子,孩子心里怎么會舒服?怨恨姥家人非常有可能,孩子又不傻。因為小文離婚出走,她和老賈盡量不再去劉村。老賈再不像從前那么愛說話了。他覺得丟人,抬不起頭。
前年老賈過世,小文請假回來,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女兒像陌生人。兩只牛仔褲腿上各有一個挺大的破洞。她不知道城里人是不是都像小文這樣穿著打扮。小文說話口音明顯有變化,說不出來具體是什么地方的口音,反正跟村子里的人說話不一樣,口音不一樣,語氣也不一樣,比離婚走時平和,跟那個與爸媽對抗、與劉坦吵鬧的女兒不像一個人。她在外面受過多少苦?有男人了嗎?她跟當年的那個流浪小子還有聯(lián)系嗎?她根本不敢問,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小文不會告訴她的。即便有一天女兒松口告訴她什么,也未必是真的。
電話里,小文告訴她,清明假期,店里太忙了,她沒請下假。這次不回去了,請媽媽轉(zhuǎn)達她對二舅和軍哥的問候。她說知道了,再沒多話。放下小文的電話,她就讓自己把跟小文通過電話這事忘了。這個女兒,就當沒養(yǎng)過。遇到事情見不到人,假惺惺打個告知電話回來有什么用?她早就應(yīng)該想到小文不會回來。多余跟她說這事。小文跟二哥尤其是愛軍沒見過幾次面,對他們沒印象,根本不會有什么感情。
上次女兒回來奔喪,她端詳小文時快趴到女兒臉上了。小文問她,媽你是不是眼睛不好???她說這幾天哭的,你沒看見我眼泡腫了嗎,過幾天就好了。小文就再沒往下多問。
現(xiàn)在,她在電話里不想跟女兒說自己的眼睛幾乎看不見了。
2
小文的電話剛放下,愛軍又打過來。
一晃愛軍都60多歲了。大哥如果活著,今年已經(jīng)90了吧?是的,90了。大哥是80歲那年沒的,埋在成都郊外某個她沒記清名字的花錢買的墓地,沒回老家跟爹娘一起安葬。最后那次回老家,大哥留下話,百年那天不會回來了,路途遙遠,孩子們來回跑不方便。給爹娘掃墓的事情就拜托你和妹夫了。大哥說這話時有點兒哽咽,眼睛是濕潤的。
人之將死,可能自己有感覺,那次之后大哥再沒回來。
大哥和大嫂1960年底結(jié)婚,幾年后的春天離開東北去了四川成都,去的是成都無縫鋼管廠。大哥和大嫂是從鞍鋼走的,他們來信說,去的那個廠子里有很多說東北話的技術(shù)員和熟練工人。從鞍鋼過去的那批人是去支援三線建設(shè)的。那年秋后,她和二哥跟娘一起,也輾轉(zhuǎn)去了成都。那時候爹還在服刑,娘帶著她和二哥住在村子里。困難時期,吃不飽飯是一方面,因為爹有歷史問題,家里成分不好,大哥不在身邊,家里沒撐腰的,他們在村子里沒有底氣,腰桿子不硬。大哥在成都落下腳,寫信回來報平安。信里特別說,娘,你們仨過來吧,好歹我們有工資,這邊四季都產(chǎn)糧食、青菜,不至于讓娘和弟弟、妹妹餓著。再熬幾年,弟弟和妹妹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了。
娘讓她讀了三遍信。娘一宿沒睡。她每天晚上跟娘挨肩睡,能感覺到娘不停地翻身。娘賣掉老家的房子當路費,帶著一雙兒女輾轉(zhuǎn)去了成都。那一年,二哥16歲,她15歲。大哥、大嫂支持她和二哥繼續(xù)上學(xué)。大嫂真好,對他們娘兒仨沒說的,她一輩子記得大嫂的善良。沒想到,第二年,城里開始往外趕人,往外趕沒有戶口和工作的人。那年秋天城里的糧食更緊張了,不能養(yǎng)沒有工作、吃閑飯的人。他們娘兒仨沒有成都戶口。那時大哥接到爹寄來的信——爹病得很重,可以保外就醫(yī)回原籍。娘一點兒沒打錛兒,馬上就決定回老家照顧爹。大哥說,娘你自己回去行不行?他們倆再堅持三兩年就可以找工作了,這邊機會多,在成都總比回農(nóng)村種地有出路。娘征求他倆意見,讓他們自己拿主意。二哥說他想留下來,考大學(xué)可能政審有問題,但他應(yīng)該可以考技校,將來也許能進無縫鋼管廠當工人,他不想回老家種地。她說自己不想留,要跟娘回老家。來一年多,她仍舊聽不明白成都話,學(xué)校老師講課她聽不懂,考試成績在班里打狼(落后),沒有朋友,她過得不開心。成都夏天太熱,冬天屋里又太冷。在東北老家,山溝里冬天那么冷,北風(fēng)煙雪,零下二三十度,她手都沒長過凍瘡,在成都長了,不但手長了凍瘡,連腳指頭都長了,疼得難受。成都的房子透風(fēng),不保暖。成都的冬天見太陽難,出一次太陽,滿街都是人,有些人家甚至把被褥拿出來晾曬。大哥、大嫂家的房子太緊巴了,一大家子人擠在兩間小房子里,實在憋得慌。她要跟娘回老家,回山里,回去見爹。她愿意春天上山采野菜,夏天下河牧牛洗澡,秋天去林子里采蘑菇,冬天坐熱炕頭貓冬烤土豆吃。那種火盆里的木炭火烤出來的土豆,冒著白汽,香味兒撲鼻。成都的土豆水了吧唧的,不好吃。成都的青菜也不是東北老家的味道。成都吃不到酸菜,吃不到榛子蘑燉小雞,吃不到酸湯子。她七年沒見過爹,對爹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但她知道自己想爹。她還記得小時候,爹從天津回來,給她和二哥帶回來一盒十八街麻花。這輩子她只吃過一次那種麻花,簡直太好吃了。爹還給她買回來紅頭繩,扎在頭上好看得很,她是班里唯一可以隨時系紅頭繩的女生。她想爹。娘識字少、膽子小,她不能讓娘一個人坐火車走,回去要倒好幾次車,娘自己倒不明白的。來成都的路上,娘暈火車,在車上吐了好幾次。
這一晃,她從成都回來六十多年了,一別就是永遠,她再沒去過成都。二哥第二年考上技校,后來當了工人,在成都無縫鋼管廠當電工,最后也在工廠退了休,每個月都有退休金。二嫂是成都當?shù)厝?,孩子們也都是成都人了。愛軍是她和娘回老家以后出生的。她回到自己出生的老家山溝溝,回到村里,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嫁的老賈也是農(nóng)民。下一代,小文和小武兩口子,連同孫子賈壯,戶口還在村子里,現(xiàn)在倒是都跑城里去生活了。
愛軍在電話里說,姑,我和叔馬上就要登機了。我們到騰鰲機場,直接找輛出租車回去,您腿腳不好,在家里等我們就行。千萬、一定不要出來接我們,也不要先去墓地。我們可以明后天上山,叔說這次要多住幾天,不急。她回說好,卻決定吃過早飯還是要先去山上看一眼。歲數(shù)大了,腿腳不利落,那也得去。過年前后下了一場暴雪,那之后她還沒上過山,不知道山路怎么樣,好不好走。還沒到采山菜的季節(jié)。過清明就快有山菜了,她還能上山采菜嗎?誰知道呢。
老賈沒癱炕上之前,每年清明,都跟她一起去給爺爺、奶奶和爹娘掃墓。小武沒去廣州之前,也跟他們一起去墓地看姥姥、姥爺。小武沒見過姥爺,是姥姥帶大的。大哥退休之后,平均三四年回來一次給爺爺、奶奶和爹娘上墳培土。大哥是高級工程師,年輕時,工廠送他去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學(xué)習(xí),是出過國的人。在村子里,大哥是傳奇大人物,每次回來,家里人來人往,她感覺自己在村子里走路頭抬得比平時高,老賈跟她說話的聲音比平時低。她愿意大哥經(jīng)?;貋?,大哥什么時候回來,家里都像過節(jié)一樣。老賈身體還好時,騰鰲機場通航之前,大哥回來要在沈陽桃仙機場下飛機,再倒火車到海城,之前電話告訴他們火車車次,老賈會借車去海城車站接大哥。騰鰲機場開通后,老賈直接去機場接人。二哥比大哥回來的次數(shù)少,因為二哥比大哥退休晚。二哥一輩子當工人,退休金也沒有當高級工程師的大哥多。往返老家和成都之間,火車票和機票都不便宜。二哥上一次回來,也是大哥最后那次回來。那次是大哥、大嫂、二哥唯一一次搭伴一起回來的。
她和娘從成都回村里,爹很快也回來了,他們臨時租了村東頭一戶人家的小下屋住,一年后買了村子里另一戶人家的舊房場,就是現(xiàn)在家里房子坐落的地方。買房場的錢是大哥寄來的。她不再讀書,去社里干活兒。爹干瘦干瘦,身體確實糟糕,干不了重體力活兒,索性留在家里編筐、養(yǎng)雞、趕鴨、喂豬。多年以后,老賈病倒在炕上不愿見人,她才明白,那些年,身體不好是一方面,爹那時候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其實是不愿見人,不愿跟過去的熟人說話。爹在那些瑣碎的家務(wù)里打發(fā)余生。她和娘去生產(chǎn)隊干活兒掙工分,不掙工分的話,秋天分不到口糧。她和娘還在家里合作化以前的山場里偷刨了一小塊地,種了土豆和紅薯。那時候,家家吃飯費勁,偷偷開荒的不止他們一家,隊里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民不舉官不究。頭些年生產(chǎn)隊解散,包山場到戶時,她讓老賈要回那片老山場。老賈是賈村人,倒插門。老賈家兄弟六個,他上面有四個哥,家里窮,娶不起媳婦。爹去世后,娘讓她給大哥、二哥寫信,大哥、二哥都同意招個倒插門女婿。家里沒男人撐門面哪行。年輕時的老賈能吃苦,干活兒肯賣力氣,種地也內(nèi)行。重新分回來的山場已經(jīng)沒有大松樹,生產(chǎn)隊時栽了些小松樹,又長出大片榛子棵。山場出松樹蘑和榛子蘑,蘑菇曬干了能賣錢,秋天的榛子也能賣些錢。野生蘑菇比大棚扣出來的香菇貴幾倍,能賣上價錢。去年秋天采的蘑菇和榛子,賣掉一部分,她還留了一些,在西屋墻上掛著呢。她自己舍不得吃,二哥和愛軍回成都的時候,都給他們帶走。野生的蘑菇和榛子,比種植的好吃。
大哥和二哥退休之前,都難得回來。大哥說,以前每當廠子里有回東北出差的機會,從東北去三線的同事都搶著回來。那些同事在東北老家有各種牽掛,父母、親人幾乎都在老家,有的甚至老婆、孩子還在鞍山生活、工作,故土難離,不愿遷到成都去。大哥是技術(shù)骨干,但出身不好,平時需要爭搶的事情,總是自覺往后稍。退休以后,大哥和大嫂自費回來。大嫂娘家也在這邊,大嫂的一個親弟弟還健在,是從鞍鋼退休的爐前工,現(xiàn)在還在鞍山的立山區(qū)住。大哥大嫂說,他們退休金一半花在機票和火車票上了。大哥退休時,爹娘都不在了,大哥回來上墳,順便吃點兒家鄉(xiāng)的飯菜。大哥說他想念老家的酸菜和酸湯子,歲數(shù)越大越想。東北的酸菜是大白菜腌的,秋天的大白菜一棵十來斤重,在南院太陽地里曬幾天,修整好了下到缸里,放上壓缸石,經(jīng)過一兩個月的自然發(fā)酵,大白菜變成酸菜,可以炒、燉、包餡吃,是東北人冬天的主菜之一。大哥大嫂說,從鞍鋼去成都的那些東北人,剛?cè)r都試著腌酸菜。氣溫和白菜的原因吧,多數(shù)以失敗告終,少數(shù)年頭腌漬成功,一棵棵軟塌塌的焦黃的酸菜就成了東北人過年串門的隆重禮物。大哥還愛吃老家的酸湯子。酸湯子是滿族食品,去掉皮子的玉米面經(jīng)過自然發(fā)酵,帶著微酸,甩成湯條,入口酸滑,頭一次吃的人可能不習(xí)慣,以為吃到嘴的食物餿了,本地人多數(shù)都愛吃。成都小吃多,有擔擔面、抄手、各種湯圓,但沒有玉米面酸湯子,只有回到老家才能吃到。跟大哥一樣,二哥也想念老家的酸菜和酸湯子,每次回來,這兩樣吃食必不可少??吹酱蟾?、二哥吃酸菜和酸湯子時的那種貪婪、滿足,她想過,如果當年自己留在成都不跟娘回來,也許也像兩個哥哥那樣饞老家的吃食。自己雖然一輩子窩在老家山溝里,嫁了鄰村農(nóng)民老賈,生下的女兒、兒子都是農(nóng)民,沒有每個月幾千塊錢的養(yǎng)老金,但在老家,愿意吃的食物到處都是,不用花多少錢,可以隨時吃進肚子里,這也是有口頭福啊??陬^福也是福。
想到酸菜和酸湯子,她催促自己要趕緊吃飯。吃過飯要先喂雞和鴨,然后把酸菜撈出來兩棵切了備用。切酸菜是細活兒,她從前很拿手?,F(xiàn)在眼神不好,切得慢了。千萬別切到手。這幾天二哥和愛軍來家里,干哪樣活兒都得用到手,首先她要把飯菜做好,要讓二哥他們吃到可口的家鄉(xiāng)飯菜。冰箱里的凍五花肉要先拿出來緩上,喂完雞和鴨,可以早點兒把酸菜燉上。酸菜燉的時間越長越好吃。酸湯子面是現(xiàn)成的,頭幾天鄉(xiāng)里有集,她已經(jīng)買好備下了,等二哥他們回來燒水現(xiàn)做就行。不知道愛軍吃不吃得慣。也許應(yīng)該再煮點兒米飯備著,成都長大的孩子,應(yīng)該愛吃米飯吧。萬一孩子不愛吃酸湯子,那么遠回來的,不能讓孩子餓肚子。哦,雞還沒殺呢。她準備殺一只大公雞燉蘑菇、土豆,但還沒想好殺哪只。兩只大公雞,能捉到哪只算哪只吧。
愛軍的電話剛撂下,電話馬上又響起來。
3
是兒子小武。
小武一家三口在廣州。
頭些年香菇行情好,附近村子的人家先后開始扣大棚,大戶人家有幾十個棚,有能力獨立或者合伙建冷庫儲存香菇,租賃或者購買專門的冷鏈車及時運輸已經(jīng)有訂單的鮮貨。那些年附近一些村子很多人家靠香菇掙到錢,翻蓋的新房子一家比一家高大、亮堂。一些人家還流行去城里買樓房。小武羨慕人家掙錢,也想在自己家地里扣大棚。手里沒有扣棚的錢,在信用社貸了些款,又跟大舅、二舅分別借了錢。沒想到種香菇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多數(shù)人家扣香菇大棚掙錢,小武兩口子的大棚香菇出得不好,產(chǎn)量不高,品質(zhì)一般,賣不上價。第一年不好,第二年、第三年也不好。找了鄉(xiāng)里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過來把脈,人家說不是菌種問題,也不是技術(shù)問題,是管理問題。小武兩口子不勤快,貪玩打麻將、打撲克,玩起來沒黑沒白,顧不上棚子里的香菇,干活兒粗拉,互相推諉。老賈本來不同意他們貸款扣大棚,更不高興兒子跟親戚借錢,實在看不下去,親自去經(jīng)管大棚,全心全意,起早貪黑,就差住在大棚里了,那一年香菇果真長得挺好。沒想到,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香菇的行情突然不行了,像老馮家那種大戶還好,人家有老客戶,新鮮的香菇賣不出去,加工成干香菇,干香菇保存時間久,待價而沽,也能掙錢。小武剛?cè)胄校瑳]有獨家銷售門路,沒有加工、儲存手段,只能隨市場大流賣鮮貨,鮮香菇賣不出好價錢,去掉投資成本,收益不大,沒有能力及時還清貸款,更別提還兩個舅舅的錢。屋漏偏逢連夜雨,又一年夏天,連著下了一個禮拜的暴雨,山上發(fā)洪水了,洪水把小武山坡下的香菇大棚包括附近幾家新扣的大棚沖得只剩下鋼架。保險賠了一些錢,但大棚毀了,貸款沒還完,大舅、二舅的錢還不上,老賈天天黑著臉,說話越來越難聽。老賈早就嘀咕小武扣大棚的那地方選址不好,萬一山上下來水,那地方危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賈天天在家里嘚嘚,小武聽著難受,在家里待著不舒服,天寒地凍出不去門,冬天山里也沒什么掙錢的活路,兩口子就商量去南方打工闖一闖??考依锷綀龊湍俏瀹€旱地,收入太緊巴,能吃上飯,沒錢還饑荒。小武兩口子本來想把讀中學(xué)的賈壯留在家里跟著爺爺、奶奶,看老賈說話沒輕沒重,火氣越來越大,兩口子就改了主意,把賈壯帶走了。孩子學(xué)習(xí)不努力,考大學(xué)沒有希望,干脆也跟著出去打工掙錢吧。聽說南方好找工作。老賈就是那年年底一股火倒下的。三口人剛走不久,老賈就倒下了。自從三口人去了廣州,中間又趕上幾年疫情,不方便來回走動,小武跟家里的聯(lián)系基本靠電話,只是前年老賈沒了時回來過一次,媳婦和賈壯一次都沒回來過。
小武在電話里說,媽,我二舅和軍哥他們幾點到?能住幾天?我想跟軍哥借一點兒錢。你先跟他透個氣唄,等他們到了,我再給軍哥打電話說說。
她腦袋里面嗡嗡響,像有個陀螺飛快地轉(zhuǎn)個不停,轉(zhuǎn)得她頭暈。當年小武借錢,是瞞著老賈和她直接給大哥、二哥打的電話。大哥、二哥并沒跟她求證,直接給小武轉(zhuǎn)了錢。借錢的事兒還是大哥回來時說的,知道后她很生氣,在大哥、二哥面前無地自容。大哥和二哥一定覺得借錢是她在背后慫恿的,當媽的不直接出面,讓兒子出頭。大哥、二哥看在她多年照顧、陪伴爹娘的面上,不好意思不借錢吧。可她從來沒想過跟大哥、二哥借錢,當年給小武結(jié)婚娶媳婦,家里翻蓋房子,錢最緊張的時候都沒想過。人要自尊、自強,有多少錢辦多大事情。這一點老賈跟她一個想法。他們自己過日子從不借錢。大哥、二哥不容易。他們現(xiàn)在的房子,是在老房子基礎(chǔ)上翻建的。當初買老房場是大哥寄的錢,那時候爹娘還在,爹娘沒有能力掙錢,買房子的那筆錢一直沒還大哥。爹娘在時大哥說過不要了,那些錢是他孝敬爹娘的,但她心里記著這筆賬。大哥、大嫂陸續(xù)生了三個孩子,愛軍下面是兩個女孩兒,愛平和愛靜,是一對雙胞胎。愛平和愛靜早產(chǎn),剛生下來時一個剛剛四斤重,還有一個三斤九兩,住過保溫箱,從小體質(zhì)弱,看病沒少花錢。在城里,喝水要花錢,吃蔥葉要花錢,大哥、大嫂拉扯大三個孩子不容易的。他們雖然有退休金,年紀大了,毛病也多,是醫(yī)院的常客。大嫂后來是患肺癌去世的,治病花了不少錢。二哥當了一輩子工人,二嫂也是同廠的工人,兩人加一起退休金不到八千塊。這是二哥說的。二哥家的兩個兒子都沒考上大學(xué),老大開出租車,整天在街上跑;老二在家門口開了個小超市,據(jù)說生意也一般。她不會跟大哥、二哥借錢。自己的日子自己過,怎么好意思上下嘴唇一碰就說借錢?她張不開嘴。以前借的錢都沒還,大哥知道,二哥知道,愛軍不可能不知道,再張口借錢,那不就是跟人家強要嗎?
她想馬上放下電話,忍了忍,回說,小武,媽跟你講,不要跟你軍哥借錢了。你大舅、二舅的錢沒還呢吧?這都多少年了,你好像從來沒跟人家說過還錢的事情吧?現(xiàn)在你軍哥也退休了,你惦記人家退休金好嗎?你們?nèi)谌硕寄軖赍X,我和你爸日子最難時,你爸躺炕上,也從沒跟你們要過錢,你又要借錢干什么?
她聽見小武在電話那邊喊,我借錢干什么?媽你知道我也50了嗎?我還能干多長時間搬磚的活兒?現(xiàn)在房子蓋得少了,以后搬磚的活兒也不好找了!壯壯看上一家準備出兌的東北菜館,我們打算用手里攢下的錢,再跟軍哥借點兒,把餐館盤下來,如果能經(jīng)營好,壯壯在這邊也能找到對象,他早晚得成家,現(xiàn)在這樣子,整天在街上東奔西跑,沒有固定職業(yè),一點兒家底都沒有,誰好人家姑娘愿意嫁給他?媽你就愿意看著你孫子一輩子打光棍兒?憑什么我們就不能在城里有份像樣的職業(yè)?憑什么我們就得一輩子租最緊巴的房子?。繈屇阒恢缽V州房租有多貴?光看到我們能掙到錢,我們花錢的地方也多啊……
小武在電話里滔滔不絕,她插不上話,聽得不耐煩,果斷把電話摁斷了。她記得小武念中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問她,媽你當年為什么要回農(nóng)村?你要像二舅那樣留在成都,是不是我和我姐也是城里戶口,我們就不用窩在山溝里,像現(xiàn)在這樣土里刨食。媽你那時候為什么那么傻?她記得自己告訴小武,你想沒想過,如果我留在成都,我就不可能跟你爸結(jié)婚,我不跟你爸結(jié)婚,哪兒來的你和你姐!
她很慶幸剛才自己是跟小武通電話而不是視頻。聽聲音,她就能想象出來小武跟她說話時的表情一定非常難看,也許是猙獰。她寧愿看不見。眼不見心不煩。小武小時候挺好看的,白凈,虎頭虎腦,長大以后五官長裂了,跟人說話時臉上總帶著一種狠歹歹的表情,她不喜歡。
確定電話斷了,她的心又疼起來。兒子說話、辦事讓她生氣,但她還是忍不住想他、惦記他們一家。前年小武回來奔喪,她發(fā)現(xiàn)兒子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一晃小武也老了。小武回來時說,現(xiàn)在家家都安寬帶,至少手機要有流量,這樣再通話時就可以不用花話費,用流量就行了,視頻通話時也能看見彼此,雖然大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通過視頻都能看見,就跟還住東西屋一樣。小武這樣說,但并沒有張羅給她花錢安寬帶。她家里沒安寬帶,不舍得花那個錢。座機早就拆了,她的手機是最低配的套餐,有一點兒不多的流量,那點兒流量她用來看村里的微信大群,那里有時候會有一些通知、提示,老年人體檢啦,天氣預(yù)報的暴雨提醒啦,等等。生產(chǎn)隊還在時,各種通知靠大喇叭,現(xiàn)在基本上用微信了。這里是山區(qū),夏季趕上連天雨,隨時可能發(fā)局地洪水,八年前劉村還有過一次泥石流。知道她流量極少,小文和小武跟她聯(lián)系,只能打電話回來。她看不見小文和小武變成什么樣子了,也看不見媳婦和賈壯。她想壯壯。孫子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賈壯去了廣州,再沒回來。上次見賈壯的模樣還是小武回來的時候,小武往廣州打視頻,她在手機里看見了即時跟自己說話的孫子,而不是小武發(fā)回來的小視頻里的壯壯。賈壯比走的時候白了些,胡子拉碴的,看上去確實長大了。賈壯說他在那邊干過好幾樣活兒,眼下是騎摩托送外賣。一晃賈壯快30歲了,也確實是該找對象結(jié)婚了,在村子里,這個歲數(shù)的小伙子多數(shù)都當爸了??伤F(xiàn)在幫不上什么忙。村子里她認識的姑娘不可能去那么遠的廣州,現(xiàn)在的姑娘也不像她年輕時那樣愿意聽老人安排吧。當年她聽娘的安排招老賈上門,一晃五十多年往六十年上數(shù)了,人這一輩子,也就那么回事吧。老賈沒打過她,但生病以后罵過她,確實脾氣不咋地,歲數(shù)越大脾氣越臭。像小文那樣最后聽了爸媽安排也沒什么好結(jié)果,還不是離了婚到處漂泊,50多歲了也沒個自己安身的小家。
小文將來老了怎么辦?她替女兒愁得慌。所以她不想替壯壯操這種心了。實在也是操不動了。一輩人管一輩人的事情。她唯一能幫忙的事情是給孫子錢,讓孫子過上更好的日子,可她手里確實沒有錢。五畝旱地每年不多的租金,多數(shù)給老賈抓藥了。她春天采山菜賣山菜,秋天賣野生蘑菇、榛子,還有賣雞蛋、鴨蛋的錢,多數(shù)用在家里的日常開銷上。電費總得交吧?冬天燒火墻取暖也要買些煤。她和老賈很少買新衣服,吃菜不花錢,吃蛋不花錢,油鹽醬醋要支出些,大頭其實是村子里的人情來往,她現(xiàn)在最怕村子里誰家辦事情,婚禮、喪事、考學(xué)、房子上梁,說頭很多,誰給你來信兒你都得表示。隨禮錢積攢起來是挺大的數(shù)目,不敢細算。這些年陸續(xù)隨出去的禮錢,只在老賈走時收回來一些。不走動不現(xiàn)實,你在村子里住,不走動讓人戳脊梁骨,抬不起頭。五畝旱田每年的租金肯定不夠小武一家三口回來一次的單程機票,所以她不敢張口說自己出錢買機票讓孫子回來看看。她沒有錢,但她希望賈壯早點兒找到對象成家。那她也不愿意小武跟愛軍借錢。太丟人了,這跟要飯有什么區(qū)別?她不會跟愛軍講的。
4
打開手機,翻找通信錄上小祥的名字。她得找到小祥。小祥是老賈四哥的小兒子,住在山頭另一邊的賈村。頭幾天她去鄉(xiāng)里集上賣雞蛋、鴨蛋。她家的雞和鴨下了蛋,她自己每天吃一個,剩下的拿到集上賣錢。有城里人專門開車到集上收家養(yǎng)的笨雞蛋和鴨蛋。賣完東西,去買酸湯子面時,碰見也在買酸湯子面的小祥。小祥看見她,跟嬸子打招呼,告訴她,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吱聲。五嬸兒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啊。她說好。小祥比小武小兩歲,但比小武頂用。老賈躺下后,每年秋天,小祥都會過來,幫他們把冬儲的白菜、土豆、蘿卜、大蔥下到菜窖里;去家里的山場摟柴火,幫他們拉回一些冬天燒炕用的枯樹枝、榛子棵碼在院子里。燒火炕還是要用柴火的,光用煤太費錢。山溝里的冬天,不燒炕,不燒火墻,屋子里住不了人。老賈走時,后事基本是小祥出面張羅的。那天在集上分手時,她告訴小祥,家里最近要來成都的客人,到時候可能需要他過來幫忙殺只雞,小祥當時就答應(yīng)了。她現(xiàn)在有些后悔,當時就應(yīng)該告訴小祥準確時間。早點兒跟他定下具體時間就好了。
小祥在屠宰場上班,平時很忙。小祥會殺豬,也會殺羊?,F(xiàn)在有成規(guī)模的養(yǎng)豬場,買豬肉吃既方便,也比自己家養(yǎng)豬成本低,但講究的人家還是要在家里養(yǎng)一兩頭喂糧食的笨豬。都知道笨豬肉比豬場的養(yǎng)殖豬肉好吃。以前她和老賈也養(yǎng)過笨豬,過年的時候殺掉,自己家做殺豬菜請親戚鄰居吃一頓,再拿到集上賣一部分,剩下的放冰箱凍起來一部分,再用鹽腌一些咸肉。咸肉可以放一年,以前沒有冰箱時,只有這一種保存豬肉的方法。咸肉燉豆角是夏天的一道好菜,跟鮮肉燉的豆角不是一種味道。自從老賈躺炕上,家里再沒養(yǎng)豬。她顧不過來了,年紀在那兒擺著。不知道這兩天有沒有人家殺笨豬。家養(yǎng)的笨豬通常是過年的時候殺,養(yǎng)豬的人家都會做一頓殺豬菜,請左鄰右舍、親戚朋友一起大吃一頓,大鍋燉的殺豬菜最好吃。可惜二哥和愛軍他們吃不到殺豬菜了。萬一還有誰家殺豬,她想讓小祥幫忙買一點兒,讓二哥和愛軍嘗一嘗老家的笨豬肉,能有新灌的血腸就更好了。殺豬菜的靈魂之一是現(xiàn)灌的血腸,但外面集市上賣的血腸她不敢買。誰知道那些血腸里面都加了什么。如果是經(jīng)小祥的手買的,她就敢給二哥和愛軍吃。
她在手機通信錄里找不到小祥的電話。她記得自己有小祥的電話。她肯定應(yīng)該有小祥的電話。前年老賈走時,她跟小祥反復(fù)通電話,商量各種事情。穿什么樣的壽衣,搭棚子需要什么東西,唱戲的班子找哪家好,都是小祥提議并出面找來的。小武趕回來時,一切都安排好了。手機里的字都太小,模糊一片,她看不清楚。那些字像小蝌蚪一樣在渾水里游來游去。越著急越看不清楚。好了,終于找到了??赡苁恰?yīng)該是。她通信錄里的電話是有數(shù)的,不超過三十個,基本都是親戚、熟人。她撥那個號碼。電話應(yīng)該通了,那邊響鈴唱歌呢。響了好一會兒,沒人接。那就待會兒再打。小祥可能正忙呢。小祥也給飯店殺羊。鄉(xiāng)里、縣里有挺多羊湯館,小祥說他經(jīng)常起早,有時候一上午要殺好幾只羊。干什么都不容易。老話講三歲看老,但也不全準確。小祥小時候淘氣得很,下牤牛河網(wǎng)魚,上大樹摸知了,有一次小祥帶著幾個孩子在山上燒洋辣罐吃,差一點兒造成大面積山火,被鄉(xiāng)里通報,被他爸也就是小武的四大爺一頓胖揍。洋辣罐是毛毛蟲的蛹,高蛋白,純野味,有人愛吃,市場上偶爾看到有賣的,比肉貴。小祥膽子大,是遠近有名的淘小子,跟小武在一起玩鬧時急過眼,小哥兒倆動過手,沒想到老了老了,她和老賈借了小祥的光。
她準備下地吃飯,把手機揣在口袋里。家里原來有座機,因為有了手機,就把座機拆掉了?;p份錢太浪費。手機畢竟比座機方便,走到哪兒都能用上。山里的信號也挺好,她去山上采蘑菇、采榛子也能聽到手機響,不耽誤事。一個人的早飯,不值得燒火。昨晚剩下的米飯和蘿卜湯,用微波爐打一下就好。微波爐是老賈病了以后小文從網(wǎng)上買了郵過來的,給老賈熱飯方便。老賈人躺下了,吃飯習(xí)慣不改,每天要吃三頓飯。夏天白天三頓飯燒炕,炕太熱,老賈在炕上躺不住的。她每天晚上燒一頓飯菜,同時把炕就燒熱了,其余兩頓飯都用微波爐。熱米飯一分鐘,蘿卜湯兩分鐘,完活兒。高科技真好,干凈、快、方便。她把米飯和蘿卜湯端回屋里,放到炕桌上準備吃飯。老賈在時,吃完飯炕桌要收起來,下頓吃飯時再擺上。老賈脾氣大是大,但一直是勤快、立正人兒,家里東西該擺哪里有規(guī)矩。老賈走了,炕桌就一直擺在炕中央,隨時可以用。這個家,現(xiàn)在是她自己一個人的家了,她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愿意什么時候起來就什么時候起來。她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樣說了算。雞和鴨什么時候喂食她說了算,后院今年種什么菜她也說了算。上次小武回來,抱怨廣州的青菜很貴,媳婦每次去市場買菜都反復(fù)算計。她想說,家里后院子的菜足夠你們?nèi)谌顺缘?,你們想吃什么種什么;家里的雞蛋和鴨蛋也夠你們吃的;山上的野菜、蘑菇,采回家不用花錢,只要你們勤快點兒。話到嘴邊咽回去了。說那些沒有用。離開山溝、見識過大城市世面的年輕人還想著回來嗎?不會的。像她年輕時離開城市回農(nóng)村的人不多。她開始吃飯,剛吃了一口,聽到手機鈴響起來。應(yīng)該是小祥給她回電了。她急忙摁了接聽。電話里的聲音熟悉又陌生,不像是小祥的。確實不是小祥的。那個聲音說,奶,找我有
事嗎?我剛才在睡覺,手機充電呢,沒聽見!是壯壯的聲音!她的手忍不住抖起來。
她怎么會給壯壯打電話了呢?可能壯壯的電話號碼跟小祥是挨著的吧?他們都姓賈,電話號碼挨著也正常。她不想告訴壯壯自己摁錯了號碼。她其實早就想給孫子打電話了,但平時她不知道壯壯在干什么,怕打電話耽誤孩子工作。萬一孩子正在街上騎摩托送餐呢,那種時候接電話多危險。她聽見自己說,壯啊,你好嗎?奶想你了!她聽見自己竟然哭了,哭出了聲音,眼淚嘩嘩淌。自從老賈走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格外脆弱,容易激動,愛流眼淚。意外接到孫子的電話、聽見孫子的聲音是好事,哭什么呢?她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要哭,但忍不住,竟然嗚嗚嗚地出了聲音!電話那邊的賈壯明顯慌亂起來,奶,你咋啦?你咋啦?你沒什么事情吧?要不要我打120?我馬上告訴祥叔,讓他過去看你!她剛說了一聲好,電話就斷了。她平靜了一下,恨自己沒出息,沒能控制住情緒。好不容易跟孫子通一次電話,為什么不跟他多講幾句?沒跟孫子正經(jīng)說上話,反而給孫子添堵,讓孩子以為她出事情了,聽聲音孩子很焦急。到底是自己的孫子,小時候沒白帶他,沒白疼他。她想給孫子再打過去,沒等摁那個號碼,電話鈴聲已經(jīng)又響起來。她摁了綠色的接聽鍵。手機上的字小她看不清,但紅色和綠色她還能分得出來。手機里的聲音說,五嬸兒,你怎么啦?剛才壯壯急三火四地給我打電話,讓我馬上過去看看你!你怎么了?不舒服嗎?用不用帶你去醫(yī)院?她平靜一下,告訴小祥,我想給你打電話,摁錯號碼,打到壯壯那里了。我那天忘記跟你說了,小武二舅他們是今天午后到。你能來幫忙殺只雞嗎?嬸兒這兩天腿腳有點兒軟,我怕明后天帶他們上山費勁,你如果有時間,明后天能不能陪他們上山?
以前家里來了客人,殺雞是老賈的活兒。她可以褪雞毛、做小雞燉蘑菇,但不敢動手殺雞。每一只雞都是她從小喂大的,她不忍心動手,見不得雞的掙扎,見不得雞流血。老賈病倒后,她自己沒殺過雞。母雞下蛋,養(yǎng)大的公雞和不再下蛋的老母雞捉了帶到集市上賣。大公雞和老母雞都好賣。
她沒告訴小祥自己快看不見了。
小祥說,他在鄉(xiāng)里的飯店剛殺完一只羊,還有另一家等著他,干完那個活兒,他馬上就過來。五嬸兒你放心,明后天我會陪二舅和軍哥他們上山。五叔那里我也會去看看,你放心吧。聽到小祥說去老賈那里,她心里沉甸甸的,各種滋味翻騰上來。老賈病倒后,幾次讓她承諾,以后一定把他埋到賈村祖墳。她說為什么不能埋咱自己家山場?你應(yīng)該跟我一起埋在我們家,人從哪兒走的就埋在哪兒。你爺、你奶他們老家是山東海邊,老了也沒回關(guān)里,不還是埋在咱們山溝里?我大哥、大嫂他們也沒回來,就埋成都了。大哥、二哥不回來,我要是不跟爹娘埋一起,侄子們不可能千山萬水回來了,小武將來怎么經(jīng)管我們家墳地?你跟我過了五十多年,咱倆將來要分開嗎?老賈態(tài)度堅決,又臭又硬,我管不了別人,你將來愿意埋哪兒就埋哪兒,我反正要回賈村。老賈的態(tài)度讓她不愿跟他多說一句話。老賈發(fā)過脾氣,她一個人躲在院子里的時候也想過,這么多年,老賈在村子里人緣一般,可能因為他脾氣不好;老賈脾氣臭,一定跟他做上門女婿有關(guān)。上門女婿讓人瞧不起,因為家里窮你才倒插門。可能沒有人直通通說出來,但平時說話辦事難免流露。老賈也不容易。她不想違拗老賈的意思,答應(yīng)老賈讓他回賈村,但她自己卻想跟爺爺、奶奶、爹和娘守在一起??墒悄菢铀腺Z就得分開了,將來小文、小武清明時回來,要去兩個地方嗎?好像也說不通。她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老賈給她出了難題,給孩子們出了難題。
放下小祥的電話,她讓自己快點兒安心。她準備馬上把飯吃了。再不吃蘿卜湯該涼了。剛吃了一口,電話又響起來。摸索著摁了接聽,電話那邊是小武的聲音。小武說,媽,你確定沒事吧?壯壯說你給他打電話了,小祥待會兒能過去不?你用不用上鄉(xiāng)醫(yī)院看看?
她說自己沒事。她說小祥待會兒會過來幫忙殺雞。我還沒吃早飯呢,你電話放了吧。
她再一次失望。小武兩次電話都沒問一句怎么給老賈掃墓的事情。馬上清明了,二哥和愛軍能從成都那么遠趕回來,千山萬水的;作為兒子,你可以回不來,但至少要打電話說一嘴吧?小時候你那么淘氣,你爸可從來沒打過你呀!你爸脾氣那么大的人,你姐搞對象不合他心意,可以把你姐關(guān)小下屋,可他從來不打你,他多寵你呀!
5
廚房比屋子里冷很多。這個早晨她沒有燒火。
掀開酸菜缸蓋,酸菜缸里的水拔涼,冰得她一激靈。
她彎腰從缸里撈了兩棵酸菜出來。酸菜是她秋天時自己腌的,那時候她的視力比現(xiàn)在好些。一缸酸菜,冬天過去了,她連一半都沒吃掉。天熱了,酸菜已經(jīng)放不住了,但她一直沒舍得把酸菜缸清掉。萬一哪個孩子回來呢?小文、小武都是愛吃酸菜的。小文好說,在大連的酒店后廚不會缺少吃的。
她記得小武說他們在廣州可以在網(wǎng)上買到酸菜。那種工廠里腌的裝在塑料袋里的酸菜跟家里大缸腌的能是一個味道嗎?不可能啊。每家、每個人腌的酸菜都不是一個味道。用的大白菜也不一樣。家里用的大白菜可是她自己種的,上自己家發(fā)酵出來的肥。酸菜要和五花肉一起燉才好吃,她現(xiàn)在很少吃肉,有雞蛋和豆腐就好。一個人過日子,腌一缸酸菜更像一種儀式。爹和娘在的時候,小武三口人都在家的時候,老賈在的時候,一缸酸菜冬天都能吃掉。放到這時候的酸菜酸透了,老賈最愛吃??上僖渤圆坏搅?。
她準備切酸菜。酸菜好不好吃,用什么樣的大白菜腌制很重要,切酸菜也很重要。切得太粗,酸菜燉起來不愛爛,嚼著費勁,口感不好;切得太細,酸菜絲太冗,少了嚼頭,也不好吃。她是切酸菜高手,切得又快又好。以前她眼神兒好時,村子里誰家做殺豬菜,都會請她過去幫忙切菜。酸菜切得好的技巧是會片,厚厚的酸菜幫,先用刀片出兩三層,再切粗細就容易均勻了。干這個活兒要心細,還要有耐心。小文切酸菜就沒耐心。那孩子,從小干活兒就毛糙。她無法想象小文會在酒店的后廚干活兒。
她把酸菜拿在手里,猛然想起雞和鴨還沒喂。今天起來晚,又接了好幾通電話,雞和鴨該餓了。還是應(yīng)該先喂雞和鴨。歲數(shù)大了,干事情沒有章法了。她在心里笑話自己。她把酸菜推放到一邊,拿出昨晚準備好的白菜剁起來。秋天收獲的白菜一部分腌了酸菜,一部分燉著吃了,剩下的白菜是給雞鴨準備的。沒打過農(nóng)藥的白菜,外面一層老幫劈下來喂鴨子,里面還挺水靈呢。自從老賈走了,她冬天不存那么多菜了,也不再麻煩小祥下窖里,就放西屋,吃的時候方便拿。西屋不住人,屋里挺涼快。再過幾天,陽坡的山菜該冒芽了,人能吃上野菜,雞也很快能吃上苣荬菜、蒲公英了。她把白菜剁碎,拌上玉米面,拎著白菜幫、端著裝滿雞食的盆子走到院子里。聽見門軸響,雞在圈里撲拉翅膀,鴨子嘎嘎嘎歡快地叫起來。雞和鴨的聲音讓院子里熱鬧、有了生機,也讓她安心。村子里有黃鼠狼,以前家里養(yǎng)的雞被黃鼠狼偷過幾次。老賈倒下前,用細眼的鐵絲網(wǎng)重新整了雞圈,網(wǎng)眼極密,但還可以通氣、透風(fēng)、見光,不影響雞長大、下蛋,從此黃鼠狼確實再沒得逞。老賈手挺巧的。打開圈門,進到雞圈,把雞食放進去。她得摸摸雞窩里有沒有雞蛋。春天來了,母雞下蛋勤了,頭幾天她剛賣掉三十個。從現(xiàn)在開始,能撿到的雞蛋和鴨蛋都要攢起來,留給二哥和愛軍吃,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綠色蛋。摸到三個雞蛋,她心里很滿足。雞圈臭,摸到雞蛋就感覺不出臭了。雞圈里有十只母雞、兩只公雞。她在想小祥來了抓哪只公雞,是抓冠子大的那只還是小的那只。兩只公雞有時打架,撲騰出一圈雞毛,剩下一只就好了。她現(xiàn)在哪只也不抓,讓小祥決定。她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太清公雞和母雞了。動起來的公雞和母雞看上去好像都一樣,但公雞和母雞怎么能一樣呢?
太陽升起來了,院子里的一切比剛才明亮了許多。她站到山楂樹旁,撫摩山楂枝條。枝條還在,也有明顯的花骨朵。她還能看到院子外面老榆樹的大致輪廓。那棵老榆樹比小文、小武、小祥的歲數(shù)大,比她和老賈認識的年頭長,多年以前,她和爹娘剛搬來時就有了。那時候老榆樹還是一棵只有胳膊粗的小榆樹。春天的榆樹錢摻到玉米面或者白面里可以做榆錢餑餑吃,有一股特別的清香味兒。她有幾年沒吃榆錢餑餑了。爹娘都在時,摘榆樹錢的活兒是她的。結(jié)婚以后老賈摘,后來小武也上樹摘過。挨餓那些年,聽說有的地方吃榆樹葉,有的地方連榆樹皮都剝光了,他們搬來時,門前這棵榆樹的皮倒是好好的。最近這些年,好像也看不到誰再上樹摘榆樹錢了。榆樹雖然老了,但榆樹錢每年結(jié)的還很多,能上樹的人卻不多了,年輕人也沒聽說誰還愛吃榆錢餑餑。
墻外面有人和什么在走動的聲音。她聽了聽,確定不是自己家的人,也不是小祥。小祥不會這么快過來。每個人都是不同的,走路的姿勢,走路的聲音,都不同。自從確診白內(nèi)障,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聽力越來越靈敏。從墻外剛剛路過的應(yīng)該是東院的大哥,大哥比她和老賈歲數(shù)都大,80好幾了,身體好,閑不住,春夏秋三個季節(jié),每天上午趕羊上山,在山上吃干糧當午飯,傍晚再把羊趕回家。那么大歲數(shù)也不吃閑飯,真好。一群羊踢踢踏踏走過去的聲音她能聽出來,羊群在前,大哥在后。羊群過去了,大哥過去了,墻外恢復(fù)平靜。她能聽見風(fēng)的聲音。春風(fēng)很大,晃大樹,搖枝條,喚小草,路邊和房前屋后,很快就要綠起來。馬上清明了,山溝變青變綠,又一個春天真的要來了。
在有風(fēng)聲的院子里,她聽到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是自己的手機。她掏出來,摁了接聽。又是小祥的聲音。她聽見小祥說,五嬸兒,我剛才看了一下航班信息,二舅和軍哥他們下飛機以后再坐汽車,到咱們這兒,最早也得下午兩點。這邊飯店老板聽說咱家來遠客,非得送一只羊腿。我想著咱自己家手藝有限,干脆讓大廚幫忙做一道烤羊腿,做好了我?guī)н^去直接就可以吃了。我可能晚一會兒到,你別著急,先燜點兒米飯就行,我保證二舅他們來之前到家。我再帶點兒煮熟的羊雜回去做羊湯,估計二舅他們能愛吃。咱這邊的羊肉還是不錯的。那雞下午或者明天殺都行吧?
她說,當然行??狙蛲纫欢ê贸?,新鮮的羊腿,飯店師傅的手藝,那還說啥。但她不相信飯店老板會送小祥羊腿。那得多貴呀。她還沒吃過飯店師傅做的羊腿。一定是小祥沒要工錢。這孩子,太懂事了。直接給錢他不會要,她得找個什么方式把這人情還回去,別讓孩子吃虧。她還沒糊涂。有了羊腿和羊湯,那就先不燉酸菜,反正酸菜還沒切呢。也不燉雞肉,雞還沒殺呢。
墻外好像又有人走動的聲音。這次沒有羊群,應(yīng)該只是一個人在走動。年齡不是很大的人,腳步很輕。院墻不算高,但她個子矮,腰也彎了,看不見外面的人。她側(cè)著耳朵聽了片刻。腳步聲有點兒熟悉。她的心跳得很快。腳步聲在大門口停止,很快一個人影出現(xiàn)了。她聽到大門口那個像影子一樣的人跟她說話,媽,風(fēng)這么大,你站在院子里干什么?
毫無疑問,是小文的聲音。她確定。真的不會是幻覺吧?早晨小文不是特意打電話說不回來嗎?她揉揉眼睛,瞪大了眼睛看。人的影子移進院子,越來越近,很快站到她眼前,搖著她的手說,媽,是我回來啦!
確實是女兒的聲音。小文的手是有溫度的,搖她的手也很有力氣。她聽見自己口氣生硬,死丫頭,你不是說不回嗎?你騙我?
我怕告訴你你會站在溝口沒完沒了地等。我回來啦。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告訴我吧。媽你進屋休息吧,今天風(fēng)太大啦。
她跟在小文身后回到東屋,好像突然間被什么東西抽走了力氣,坐到炕上,一動不想動。她看著小文放下身上的背包,開始忙前忙后。她動嘴指揮,讓女兒先去西屋,看看被褥干不干凈。小武結(jié)婚后住在西屋,三口人去廣州之后,西屋一直閑著,每年的秋天和冬天,她都會把被褥拿到南院晾曬一番,萬一哪天三口人回來,保證被褥是干爽的。半個月前接到愛軍的電話,她已經(jīng)把西屋的被褥晾曬過一遍,但她現(xiàn)在不敢確定自己晾曬過的被褥是不是真的干凈,放了這么長時間會不會潮濕。她已經(jīng)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睛。她讓小文把被褥拿到院子再晾曬一遍,曬過太陽的被褥晚上鋪蓋著蓬松,睡覺香。她讓小文把西屋的炕燒上,那屋存菜用了,一個冬天沒燒火了,她怕炕潮濕,晚上現(xiàn)燒來不及。她記得二哥每次回來都說還是睡熱炕舒服。頭幾天把西屋的炕燒一次就好了。小文回來了,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好多準備工作沒做呢。小文干完她吩咐的活兒,從自己帶回來的背包里往炕上掏東西。她聞到一股腥味兒,問女兒拿了什么回來。小文說是海米,她準備給二舅和軍哥做一道海米白菜,她現(xiàn)在做這道菜很拿手。西屋還有白菜是吧?她聽見自己跟女兒說話的聲音漸漸柔軟起來。她的心也在慢慢柔軟。無論如何,他們確實對不起女兒。當年是他們強迫女兒跟她自由戀愛的人分手,強迫她嫁的劉坦。那小子后來又娶了媳婦,生了兒子,頭幾年聽說跟后來的媳婦也離婚了。一個男人離兩次婚,能說明他的問題很大。也許女兒當年說他在外面招蜂引蝶是事實。因為他們的武斷,女兒一輩子不幸福,這么多年在外面漂泊,50多歲了,連個家都沒有。將來她怎么辦?就這么一直在外面漂下去嗎?她不能不替女兒擔心。小武雖然也在外鄉(xiāng),畢竟是一家三口在一起,他們想回來其實隨時可以回來的,他們有退路,老家有房子,也有山場和地,三口人但凡勤快一點兒、務(wù)實一點兒,在老家也是能吃飽飯的。他們只是吃不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了。小文跟他們不一樣。她重重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女兒,這次你能待幾天?
聽到的回答讓她意外。小文說,媽,從現(xiàn)在開始,我可以打工,也可以不打工了。我就是什么都不干,也餓不著了。
自從小文回來,跟女兒說話時她盡量控制自己,不要往女兒跟前湊,不要瞪大眼睛。她看不清女兒說話的表情,但她聽到小文說話的語氣里明顯帶著自豪感。
你干什么發(fā)財了?買彩票中獎了?
我沒發(fā)財,沒中獎,只是餓不著了。媽,我進城打工不久開始交保險,交夠了十五年,去年年底剛剛辦了領(lǐng)養(yǎng)老金的手續(xù)。我現(xiàn)在像城里人一樣,每個月可以領(lǐng)一筆固定的養(yǎng)老錢了。
在女兒的聲音中聽出了喜悅,她真的為女兒高興。這結(jié)果是她沒想過的。女兒說她不出去打工也餓不著了,這樣,女兒會回來陪她了嗎?她可以去做手術(shù)了嗎?女兒一個月能拿到多少錢呢?她不敢多想,也不好意思多問。等女兒自己告訴她吧。
小祥騎著摩托來了。
院子里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她把做好的烤羊腿放到西屋的炕頭保持溫度,烤羊肉的氣味兒在屋子里彌漫,香得不得了。她聽見小祥和小文在院子里說話,小文在給小祥講兒子元寶。元寶也在大連打工呢。元寶談對象了,找了一個黑龍江佳木斯那邊過來的女孩兒,那個女孩兒在酒店上班,是小文自己先看上然后介紹給兒子的。她一直以為小文不管兒子,剛剛才知道小文頭幾年已經(jīng)把元寶帶到身邊。她的心里五味雜陳。這么重要的事情,小文居然從來沒跟她講過,可見在女兒眼里,自己這個當媽媽的是多么不值得信任。但無論如何,她為小文高興。有了養(yǎng)老金,將來兒子結(jié)婚了,小文可以幫忙帶孩子,可以跟兒子、媳婦一起生活,終于可以有家了,這也是美滿的日子啊。真想不到??磥懋斈晁屠腺Z的干預(yù)也不能說全不對。不管怎樣,他們的出發(fā)點是為了女兒好。
放好羊腿、羊雜,小祥去小下屋翻出鐵鍬,聽了她的吩咐,他說自己現(xiàn)在先去山場看看。今年冬天雪大,春節(jié)前后下過一場暴雪,雪雖然早都化掉了,但山上的路不知道好不好走,雪水會不會沖壞了山道?他先去山上整理整理路,二舅他們明后天去山上能好走些。二舅他們是城里人,平時都走平坦的馬路,年紀大了,山路他們可能走不慣,還是先去看看為好。
她跟隨小祥走到大門口,目送小祥向山場那個方向走去。小祥的影子迅速消失了。太陽已經(jīng)懸掛頭頂,這個時間,二哥他們的飛機應(yīng)該快要降落了,落地后愛軍也許還能給她打電話報平安。風(fēng)小了些。她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曬太陽,像多年以前娘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曬日秧。村里爹娘那輩老人都管曬太陽叫曬日秧,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都聽不懂了。陽光曬到身上暖洋洋的。有小文在廚房張羅做飯做菜,她可以放手了。老賈后期不能出來曬太陽,臉色蒼白,嚴重缺鈣,想出來曬太陽,可惜她搬不動他。曬太陽真好,舒服。小文出來喊她,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先吃一口墊巴墊巴,她說不餓,冬天她還吃過兩頓飯呢,習(xí)慣了。等你二舅他們來了一起吃。
她曬著太陽,忽然想到自己忘了一件關(guān)鍵的事情。清明時節(jié)容易燃燒山火,村里多少年反復(fù)強調(diào)移風(fēng)易俗,祭祀時不許焚燒易燃品,這些年大家習(xí)慣了新祭俗,堅決不用明火。她早就想好要買些塑料花環(huán)放到爺爺、奶奶、爹娘的墓前,也給老賈那邊送去花環(huán),上次趕集時竟然忘了買。她竟然忘記了這么重要的事情,小祥也沒提醒她。女兒不會問,她離家太久,不了解習(xí)俗了。她在心里算了一下,幸好今天鄉(xiāng)里還有集。她起身走出大門,很快出溝口,拐上大道,向著集市的方向走去。從家里到集市,步行的話,至少二十分鐘。她不覺得遠。那是她走了六十多年的一條路,她去集市賣東西也買東西,跟著娘去,跟著老賈去,帶著小文、小武去,拉著壯壯去。那條路平坦,從沙石路變成了柏油路,她閉著眼睛也能走到集市。春風(fēng)很大,她頂著春風(fēng)走。她好像聽見身后有人在喊她。是女兒的聲音嗎?她不答應(yīng),繼續(xù)向前走,越走越快。她恍惚看見前面走來了兩個人,或者說那是兩個人的影子。那兩個影子長短差不多,向她不斷靠近。他們是二哥和愛軍嗎?他們不是應(yīng)該還在天上飛呢嗎?那影子也像爺爺和爹呢。爺爺和爹的樣子,甚至二哥和愛軍的樣子,她其實已經(jīng)忘記了,她已經(jīng)多年沒看見他們了,她說不清楚他們長什么樣子,她必須看見他們才能回憶起來。她想要看見他們。她瞪大眼睛,讓自己小心,要注意腳下的路,但她跌倒在了地上。她被什么東西絆倒了。她摸了身下,可能是一束柳條枝。牤牛河邊有一排大柳樹,春天的柳條枝是柔軟的,有柳條枝應(yīng)該是到牤牛河邊了。過了牤牛河小石橋,馬上就到集市了。不知道哪個手欠的人折了這些柳條枝扔在地上。她要坐起來。跌倒了坐起來不容易。應(yīng)該給誰打電話求救。她摸了衣兜,發(fā)現(xiàn)手機不在口袋里。臨時起意出來趕集,她忘記拿手機了。其實她兜里也沒有錢。兩手空空,這樣子到了集市上也買不到東西呀。真是糊涂啦。
仰望天空,她想看到藍天,看到云彩。她什么也看不清。天空是怪異的,空蒙的。她急促地喊出幾聲,希望去趕集或者趕集回來的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她相信一定有人能看見自己。
【女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遼寧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小說集《晚霞中的紅蜻蜓》《黑夜給了我明亮的眼睛》等。獲中國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等?!?/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