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5年第9期|王劍冰:躍動的山影(節(jié)選)

王劍冰,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出版著作五十二部。曾獲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屆文學作品獎,以及冰心散文獎、杜甫文學獎、石峁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丁玲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方志敏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百花文學獎、朱自清文學獎。
躍動的山影(節(jié)選)
王劍冰
泰山,它以高拔的身姿、雄偉的氣勢,成為五岳之首、華夏脊梁。人們無不因身臨其境而激動、艱難踏勘而感懷。同時,在一步步地攀登中,你會看到另一種健碩黑紅的脊梁,淌著汗水肩負重擔的脊梁。這些脊梁就像躍動的山影,一層層地漫上來。
從古至今,泰山的廟宇維護、石階修復、賓館改造、索道建設,以及電力器材、氣象裝備、纜車配件、商業(yè)和生活用品的運輸,無不來自一代代挑山工的汗水與奉獻。他們憑著堅忍與毅力,將一塊塊磚、一片片瓦、一袋袋灰石挑上山頂,裝飾了泰山,豐厚了泰山,也成為泰山活的山巖和脊梁。
是的,他們是泰山挑山工??梢哉f,他們同樣是泰山歷史的見證者、泰山文化的傳承者。
雖然挑山工的工作是以體力配以簡單的工具進行的一種勞動形態(tài),但是,當他們在雄偉的泰山肩負重擔、頑強登攀的時候,就會展現(xiàn)出一種力量,升華出一種精神。
鐵姑娘
這天,正上山的游客感到了異樣,一種沉悶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遠遠望去,十八盤山道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支隊伍。那支數十人組成的隊伍,簇擁在一起,奮進在一起,共同抬著一個大架子,隨著聲聲號子在一級級往上攀。那是怎樣的氣勢呀,真的是泰山壓頂不彎腰!人們紛紛閃到邊上,望著這支攀登大軍。
哦,怎么還有女性?啊,五個呢!寒冷的冬天,她們跟男人一樣,只穿一件薄布衫,肩扛著杠子,一步步地喘,一級級地上。
這里邊就有范英榮。
范英榮生下來時,父親突發(fā)急病剛咽氣。悲愁無助的母親,只好懷抱著她,帶著仨孩子投奔泰山山前的婆家。范英榮從小就感受到沒有父親的艱難和母親的艱辛,由此造就了要強的性格。她六歲就開始操持家務,十六歲便到生產隊出工。男壯勞力的工分一天是十分,她拿九分半。
拿九分半工分的還有劉景春、張金華、訾勝蘭、常愛玉,都是生產上的好手,人稱泰前大隊的“鐵姑娘”。泰前共有六個隊,范英榮的三隊就在紅門第一個盤道下。
當時在生產隊種地,即使開十分的工分,也不過七八毛。年底結算,落不下幾個錢。三隊離泰山近,山上的所需都要從山下運。隊長精明,把棒勞力組成一支副業(yè)隊,專門去挑山。一天一趟,一百斤三塊錢,兩塊四交隊里記工分,剩下六毛可自行支配。
這多好啊,零花錢可以買手絹,買頭繩,攢多了還可以買衣裳。“俺干!”五個姑娘都報了名。報上名也挑不了一百斤,那是大老爺們兒的能耐。六七十斤就累得不行,走幾步就要歇歇。有人說,千萬別歇,一歇氣就泄了,哪怕是慢慢磨,也要往前走。姑娘們就互相跟著、叫喊著、鼓勵著,好歹把第一擔挑上了山頂。
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淚都笑出來了。肩膀破了,回家用溫水敷敷,第二天換個厚墊肩,繼續(xù)咬牙堅持。那個難,尤其是十八盤。一個肩膀不行,姑娘們學著換肩,平地還好些,臺階上就很難了。小時候玩跳繩,那么復雜的動作不都會了?慢慢試,一試再試,終于可以了。
年輕就是本錢,年輕的姑娘們累著、笑著。不就是苦點嘛,算啥?咱一點點地,照樣闖過去。送了貨下山,有人唱起了歌,還會像那些老爺們兒一樣,對著大山喊兩聲。
肩膀破了,結了新痂,新痂變成老繭,肩膀像多了兩坨肉。能吃能睡,一頓吃五個饅頭再加兩碗面。有力氣了,敢挑一百斤了,要不怎么叫鐵姑娘!
那個時候范英榮十八歲,貨物挑到山上,人家一稱重,說,我的天,你挑上來的?范英榮光笑不言語。雖說受點苦,還是挺自豪。
那次隊里接了大活兒,給氣象站抬電纜。一捆電纜上千斤,從山下萬仙樓賣門票的地方到岱頂,七千多級石階。隊長找來二十四個人,每人固定在架子的一根杠子下,一聲喊,抬起架著電纜的大架子就上了。
五個姑娘也在其中。范英榮在后面給他們挑棉衣。棉衣也不輕,兩大團,不好挑哩。
冬天下的雪厚,雪一化,就凍冰。挑山工個個腳纏草繩喊著口號往上頂。一休息,范英榮就趕緊發(fā)棉衣。風太硬了。
一路堅持,一直堅持到十八盤。一個小伙子累得兩腿發(fā)軟,哆嗦著坐在地上說:“不行了,俺真的不行了!”說什么也不再上。
本來人手就緊張,少了一個人,就少了一根杠。范英榮說:“俺來!”棉襖怎么辦?棉襖捆到架子上。很快,范英榮站在了那根杠子的一頭。她瞧瞧其他幾位姑娘,姑娘們沖著她笑。
一聲喊,架子重新抬起,開始上十八盤。姑娘們憋著勁、瞪著眼,牙都快把嘴唇咬破了。一步步硬撐,跟著一群老爺們兒,終于把電纜抬到了泰山最頂端。
游客們看著挑山工個個頭頂冒煙,沉重的腳步把山體踩得咚咚響,不由得發(fā)出贊嘆,目光送出去好高、好遠。
挑山工們什么沒往山上挑過?磚石、水泥、沙子,還有菜、面、饅頭。
那次給賓館送饅頭,雪下得那個大。姑娘們把鞋子纏上草繩,一個人擔著兩布袋往上攀。她們知道這趟任務緊急,山上快斷頓了。姑娘們急,風雪也急,急得纏到一塊兒了。好容易才登上十八盤,登上南天門,再穿過天街就不遠了。
山頂,風刮得更猛,雪下得更大,簡直睜不開眼。姑娘們低著頭,緊把著挑子各自尋路。范英榮她們平常多是走小路,這回她走的是西神門。到了賓館,交了差,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位。誰?劉景春。
再等等,還是不見。幾個人慌了,別出什么事!姐妹們立刻往回找。大道上沒有,就去小路。雪沒過小腿,顧不上了,蹚著四處喊。
聽到了哭聲。一面坡下,劉景春滿身雪白,被貨擔壓在地上。使了半天勁,不起作用,坡地太滑。聽到有人來,她委屈地哭出了聲。
姐妹們刺溜刺溜滑下來,抬擔子,拉人??粗笱浡纳窖拢齻冞駠u著說:“好懸,出了事咋辦?”說著就又笑了,“咱姐妹,個個都是小龍女,怎么會出事?”
泰山的徽章
為適應旅游發(fā)展,泰山上要建索道站。一九八二年十一月,電纜已經接入,剩下的就是機器。進口的組合機組,個個都是大家伙。最大的索道驅動輪,兩噸多。要把這個龐然大物從山腳搬上南天門,那般險峻的山勢,那么狹窄的道路,如何能行?找航空公司,直升機試了試,差點出事,放棄了。
再沒別的法兒,只能靠人力。工程負責人慕名來到沙嶺村,找挑山工領頭人陳廣武?!瓣悗煾蛋。斗ㄗ佣荚嚵?,都不行,還得您帶隊出山?!?/p>
陳廣武沉吟半晌,不能讓沙嶺村失面子,說:“干!”
大津口鄉(xiāng)的沙嶺村,坐落在秦始皇封禪泰山的御道旁。村民們也就順道干起了挑山工的行當。大家你影響我,我影響他,只要山上需要,有的是力氣,也有的是勞力。
陳廣武十八歲上山挑山,性子猛,腦瓜靈,慢慢成了村里挑山工的頭兒。應承是應承了,可看到真正的大家伙,他還是愣住了。這個直徑三米的鋼鐵大圓盤,真是費人腦汁啊。
要挪到山頂,只能按照老辦法,固定在架子上。陳廣武對泰山山道的每一處都十分清楚。云步橋就四點三五米寬,大架子弄窄了托不住,寬了通不過,此外還要考慮隊形和人數,既要精干,又要夠用。
兩根粗大的電線桿做主杠,中間插兩根大橫杠,固定輪盤。長長的主杠兩端,都綁上小橫杠,橫杠兩端綁順杠,順杠兩端再穿短杠。所有環(huán)節(jié)都用專業(yè)的捆綁方式鎖扣,等于做成一個大轎子。轎子上坐著大鋼輪。不是八抬大轎,是六十四抬!此外還有三十六個人負責拉纖。這真是前所未有。
陳廣武最后交代注意事項,兩人一組,前后照應。旁邊還要跟人,隨時替補。
一聲吆喝,上百人發(fā)聲喊,一齊上肩,起!
前面有拉纖的,后面有斷后的,左右有護衛(wèi)的,口號、哨子聲中,隊伍從中天門出發(fā),一點點向著泰山進軍。那現(xiàn)代化的大鋼輪,穩(wěn)穩(wěn)端坐在山濤般起伏的肩膀上面。
陳廣武舉著喇叭,扯著嗓子前后跑著、喊著,掌握著平衡和速度,不斷地鼓勁加油。
朔風呼嘯,雪花彌漫。穿著單衣的漢子們,身上流汗,頭上冒煙,一邊喊一邊喘地往上拱。路人游客紛紛讓路,站在各處觀望、鼓掌、叫喊。
有人拿出照相機。那個時候要是有手機,不知道會涌現(xiàn)多少網紅。
黎明起運,到晚上只上了三分之一。不怕,做了防護,停下休息,第二天再上。從昨天到今天,行快活三里,穿云步橋,過五大夫松,攀朝陽洞。這個特殊的挑山工大隊,抬著圓圓的大家伙,還在往上攀。
從高處看他們,像是抬著一個巨大的徽章。是的,這是現(xiàn)代的徽章,證明著時代的進步與能量。有了索道,泰山的旅游將譜寫新的篇章。那些對泰山望而卻步的人和行動不便的老者,都將受益。
越對松山,經升仙坊,上十八盤,三天時間,直將龐大的主驅動輪運上南天門,也將埋頭苦干、勇挑重擔、永不懈怠、一往無前的泰山挑山工精神寫在了這里。
看到一張黑白照片,陳廣武站在大輪盤上,手握喇叭,揮舞手臂,正指揮著眾人前行。他一個人的重量,已經被無數肩膀分擔。陳廣武說:“過最窄的云步橋,真是急了,如果不站在上面,就看不清整個環(huán)境,也不好調動大家的勁頭?!?/p>
一晃十年過去。一九九三年夏,又有人登門,還是一個大塊頭,且是更大的塊頭——長九米半、重近四噸的奧地利設備:索道液壓缸。哪怕橫捆在大架上,沿途七個彎道也不好轉。難,咋辦?還是一個字:干!
這個大架可是不好扎,液壓缸上邊粗、下邊細,陳廣武和眾人絞盡腦汁,琢磨了兩天。捆扎吧。液壓缸兩端綁上橫杠,橫杠兩端綁三道順杠,然后再綁三道橫杠。起吊吧。液壓缸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大轎子上。這大轎子,竟然有十三米長,就這還是算了又算,使之短了又短。人員達到了一百五十位,前面四十八人,后面六十四人,還有三十八人拉纖。隊伍可謂雄壯,又是一個前所未有。
陳廣武大手一揮:“上!”一聲怒吼,起——大轎子穩(wěn)穩(wěn)落在一百五十個光脊梁上,號子響處,腳步齊移?!吧吓_階了,注意!”“轉小彎了,注意!”“嘿!嘿!”每一步,艱如登天。
到了云步橋,最急的彎,轉不過來。除非舉杠過頂??赡軉??虧是陳廣武,崖頂安上絞盤,上下借力,終過難關。
到十八盤了。炎炎夏日,驕陽似火。眾漢子發(fā)聲喊,直沖而上。古銅色的脊梁如躍動山影、大河濁浪,在盤道上翻。上,不能停,再難也要上!號子震天,喊出了泰山挑山工的恢宏氣派。
游客早就閃在一旁,為這支威武的隊伍加油鼓勁。那一刻,鷹不飛,云不動。汗珠砸下,聲聲鏗鏘。隊伍過處,階梯盡濕。第四天,這個巨無霸終于到達了山頂。
如今的泰山索道,每年都要運送上百萬人次游客上下,使用的配件,全部是這些挑山工手挑肩扛運送到山頂的。
后代受他們的影響,也有著一股子韌勁和闖勁,近百人考上大學,有的還進了北大。他們畢業(yè)后在各行業(yè)發(fā)揮作用,有的當兵成了將軍??梢哉f,泰山挑山工的子女像父輩一樣,以挑山的精神,挑起了祖國新的期望。
三十三年
陽光從身后打過來,把一個挑山工打成一個好看的剪影。
岱岳區(qū)下港楊臺村的耿玉奎正穿過南天門,他挑著擔子,將整個山門都占滿了。這個個子高高、皮膚黑紅的壯漢,看上去硬朗又健康。一問,近六十歲了。過去零擔散打,后來都有了組織?,F(xiàn)在他是泰山中天門順發(fā)運輸隊的一員主將。
幾十年來,他靠一根扁擔,不僅挑起了泰山的所需,也挑起了家庭的重任。
初開始,聽人說在泰山上挑擔子來錢快,還自由,十六歲的耿玉奎就跟著鄰居大叔來了。先是挑沙子,挑了五十斤。誰想越走越沉,第一天就磨破了肩膀,滲出血來。第二天墊上一塊手巾再挑,那個喘,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交了活兒下山,他招呼也不打,跑了。
一氣兒在家躺了幾天,他就去了棗莊、臨沂,找活兒打小工。幾年下來,人是長了幾歲,錢沒掙多少,吃了花了不說,還扔路上了。而且,開錢還總是拖欠。
這樣再想,挑山也沒那么可怕了,干脆哪兒也不去,就在泰山上干吧。
大家看耿玉奎又來了,都呵呵地笑,說這回可不敢偷跑了。小伙子不再含糊,一氣兒挑了一百斤,上肩還顛了顛,意思是再加點也不怕。而后就大踏步從岱廟的北門啟程了。那時候,岱廟北門是發(fā)貨上山的起點,無論是沙灰還是磚瓦,都在這里集中,然后過磅分配。
耿玉奎再也不是先前的感覺了,一百斤的擔子一點都不覺得沉了,比幾年前那五十斤還輕快。耿玉奎健步如飛到了紅門,又順著河谷盤盤繞繞走了好一段。再往上,上十八盤,過南天門,提起精神,咬緊牙關,一步一個腳印,終是堅持到頂。
這樣下來,他不再把挑山當成一個負擔,而是每天的樂趣。到了哪里,又到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耿玉奎說:“你不知道,每天山上有多少有趣的事,還有不同季節(jié)的變化。春天的花開了,開得漫山遍野都是;秋天的葉子紅了,也是紅得漫山遍野都是;冬天雪花飄灑,飄得一片白,落在臉上,那個舒坦。山上的泉流,嘩啦啦流著,把石頭洗刷得干干凈凈。我不會寫文章,我要會寫,能寫好多不一樣的感受。”
我說:“你實際上就是在寫文章,每天都在寫。你說的就是一篇好文章。”耿玉奎笑了,說:“就這樣,我一天天一年年地堅持下來了。想起來都不敢信,這一堅持就是三十三年!你看我現(xiàn)在,從一個青蔥大小子,成了一個白發(fā)染鬢的老年人??晌疫€是堅持上山,一天不上山,還真想。”
拋開農忙時節(jié),耿玉奎幾乎也沒撂下過扁擔。
他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工作。能不得意嗎?工友說:“人家老耿,一個人輕輕松松就把倆姑娘供上了大學?,F(xiàn)在倆孩子都有了工作,成了家,他外孫都有了?!惫⒂窨f:“你不也是?家里蓋起了新房,兒子上了大學,還娶了媳婦,小日子過得也是紅紅火火?!贝蠹揖投夹α?。
耿玉奎每天都是老規(guī)矩,四點半起床,半個小時簡單吃點早飯,五點就挑貨登泰山了。以前是從山下開始,現(xiàn)在貨物可以運到中天門。這樣一天可以輕輕松松跑兩趟,有時還可以再挑幾擔給沿途的商鋪。
問起耿玉奎的收入,老耿說:“以前少,挑一趟到碧霞祠三塊錢,可那時候雞蛋五分錢一個,豬肉七毛三一斤?,F(xiàn)在挑一趟漲了不少,但是物價也高了。你要說收入,不是太固定,一天下來三四百吧,跟下邊的大工差不多。不過人家出的是技術,咱掏的是力氣?!?/p>
旁邊游客說:“不能這么說,大家都是服務于社會,同樣為社會所尊重。你的活兒,從另一個角度說,也是技術活兒,一般人還干不了呢!”
這名游客一直跟著耿玉奎,已經聊了好一陣。他還試著接過老耿的擔子,挑了十幾個臺階,最后差一點撂了挑子,被老耿及時接住。
路上不時會有游客停下腳步看著挑山工上來或下去。他們總是感嘆,問:“這一擔子多沉?挑一趟給多少錢?”有人還會發(fā)出驚嘆,要合個影。老耿很隨和,基本上都答應。
老耿說:“上山的游客啥樣人都有,來登泰山,也有各種各樣的心情,咱都懂,人家問啥就回答啥,讓配合就配合,不能給人家使性子、壞臉色,否則人家就會對這趟旅游留下不好的印象。說起來咱是一個個體,實際上也是代表泰山哩,怎么說咱都是泰山人不是?”
有時耿玉奎接到的活兒是一大一小的貨物,不能平均分開,比如一個是包裝好的大箱子,一個是一兜子菜,于是只能擔扁擔的三分之一,這樣更不好挑。不好挑也得挑呀,這就是挑山的活兒,不能挑三揀四。
老耿說:“挑山工靠的是老實本分,肯出力氣,給人家挑的東西,有的很貴重,不敢碰了摔了?!币舱情L期的小心,人家會專門挑他,比如泰山上的香火錢,攢得多了,就會找耿玉奎往下挑。以前有五分、兩分和一分的零錢,后來多是一元硬幣,一擔就是一百斤。
游客就打趣,說:“老耿,這可是運鈔啊,也不要武裝押運,下山又不好挑,會不會多給工錢?”老耿就笑,說:“那也一樣,無論是往上還是往下,挑的是貨物還是金錢,都一樣。”
隊長趙平江每天都會在發(fā)貨間給挑山工分派活計,他很信任耿玉奎,說老耿干活實誠,不虧人,還樂于助人。那一次,一位老人在南天門摔倒,老耿放下挑子就跑上去,和他人一起把人抬到索道站。如果路上撿到身份證、汽車鑰匙,他總是一路問過去,比失主還著急。
中天門有整齊的宿舍,宿舍里還有空調。老耿說,以前住的是窩棚,下雨下雪冷得很,鋪底下都是水?,F(xiàn)在條件好了。有時候他也會炒個菜,下碗面條,但一般都是煎餅、饅頭加上腌辣椒、咸菜。習慣了,胃口也好,吃什么都香。如果沒什么事,收工早,他吃了飯洗洗就上床睡覺。
我們一邊聊著一邊上山。在對松山處稍作歇息,繼續(xù)往上攀。越是往上越艱難。
上午十點左右,正是不少游客下山的時候,他們大都是昨天晚上上山,黎明前到達山頂,早早去到崖邊等著看日出,而后再慢慢下山。也就是說,這會兒上山的人少,下山的人多,耿玉奎等于是逆流而上。他挑著擔子比較危險,因為下山的多是低頭族,很少有人會想到有人挑著擔子上來。耿玉奎就不停地提示,小心躲著走。
耿玉奎說,以前上山都是穿自家做的布鞋,先是穿母親做的,后來媳婦也給做。登山費鞋啊,一雙鞋穿不了半個月。那個時候,老娘和媳婦一天到晚就是在家里做鞋。
耿玉奎換了換肩,說:“現(xiàn)在還真是沒有誰瞧不起挑山工,更多的是關心和贊賞。你看我腳上的這雙黃膠鞋,就是愛心人士捐的。”
在五松亭歇腳時,幾個游客圍了上來,他們說,早就聽說過泰山挑山工,今天終于看到了。耿玉奎的扁擔磨得發(fā)亮,透著暗紅的色澤。有人問是什么木質,老耿說是槐木,若是榆木會更好,韌性大。他以前用的是桑木,桑木比槐木柔一些。上山不能掛著繩子挑,須把貨物綁在扁擔上。三十年他只用了三根,用著順手,沒大毛病舍不得換。
是啊,扁擔就像兵士稱心如意的兵器,已經融入了老耿的生命,他總是十分愛惜,平時生怕磕碰??帐窒律剑步^不會把扁擔當拐棍杵。
再往前就是十八盤了,雖然路程只有八百米,卻如云梯一般。耿玉奎說這十八盤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三級石階,開始還數過,一邊數一邊上,后來就不管它了,反正一級級都得上去。
艱難地攀登了一個半小時之后,這才到了南天門,前面就是天街。耿玉奎放下?lián)有菹ⅰ2簧俚昙叶颊J識老耿,笑著跟他打招呼,問這回挑的什么,是不是漲錢了,還有人問他外孫的情況。老耿也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問有沒有讓捎下山的東西。
老耿說,有時候店家有急需捎下山的東西,只要不重,他都盡量捎下去。時間長了,大家彼此熟悉,沒必要斤斤計較。
老耿這回挑上來的是一箱雞蛋、一袋面粉,還有菜品。送到商家那里,人家在運單上簽了字,遞給老耿兩個西紅柿,老耿說什么都不接。又給他遞過來一瓶礦泉水,也是不要,他知道這兒不是山下。而后他走到不遠處接了山泉,大口灌下。
老耿說:“挑雞蛋、米面還好些,挑蔬菜就比較累,白菜、土豆、西紅柿,都是一大包,不瓷實,挑起來越走越沉,擋胳膊擋腿。”
站在一個開闊處,老耿迎著山風,感覺十分爽快。遠處群峰連綿,云煙升騰,有些像畫。他轉身又向山下望去,指著一個地方說:“我家就在那里?!蔽翼樦氖种竿?,朦朦朧朧的一片,哪里能看得清呢?老耿可能經常這樣,站在山頂望家。
看到了運貨的纜車,老耿說:“纜車也只是給你運上來,離貨物終點還有距離。而且有的客戶是在半山腰,不還得找人穿過一條條小路、翻越一級級臺階地搬運?比如山頂的氣象站,又高又陡,站里會有各種需要,不光是生活物資,那就得找人親自送上門。夏天還好說,冬天呢?那年大雪封山,好厚好厚的雪,一腳下去能沒到膝蓋。怎么辦,不能讓里面的人餓肚子吧?接到這種活兒也得上,就是從纜車那里接貨,而后一步步轉上來,幾乎全是山頂的險路,滑得很。鞋底綁上防滑帶,手里還要支根棍子,探路啊,不定哪里就是虛的。一腳下去,站不穩(wěn)就滑翻了,肩上的東西還不甩出去?”
有人問:“像這樣的天氣,給雙份工錢吧?”老耿笑了,說:“怎么可能,跟平常一樣!”“哦,那就太辛苦了,這錢可不好掙?!崩瞎⒄f:“咱們干的就是這工作,挑山,無論天好天壞,都得干,這就是需要,就是責任,要不怎么說咱是和泰山連在一起的呢?”
講出這話,一個人的精神就出來了。不是故意拔高,普通,又顯得高尚。不需要給他們安上什么詞語,他們的行為、他們的認知就在那里擺著,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成為泰山的一個符號,與泰山石、泰山松一樣,被人看重,讓人敬仰!
斷臂好漢
良莊鎮(zhèn)山陽東村的梁京申,從小聰明能干,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就買了拖拉機,在山里開石、采石,成了致富能手。
采石卻出了意外,塞了炸藥,放了雷管,先是不響,他去探看時又響了。炸藥爆炸的一瞬,他什么都不知道了。疼醒后,左胳膊已經不在身上?!鞍车氖帧绷壕┥晁盒牧逊蔚乜?。
少了一只胳膊,成了“廢人”,梁京申心里承受不了,想找個地方上吊。親人救下他后,日夜守護,輪流開導。“大女兒才五歲,老婆還年輕,你走了一了百了,可這個家就沒了。”
算了,少一只胳膊,還有一條命在,不能再對不住親人。梁京申想通了。
一九九一年春節(jié),梁京申走親戚,聽到有人在泰山上挑山,一年掙不少錢。他從小吃苦,這活兒倒可以試試。他跟人來到中天門,找到隊長趙平江。老趙眼見梁京申一只袖子是空的,就搖起了頭。挑山不是走平地,少一只胳膊走路都不穩(wěn),更別說挑貨。
梁京申不服氣,說:“不行先讓俺試試,怕摔壞貨物,俺挑磚挑沙?!币灿腥藥颓?,說梁京申不容易,一大家子等著吃穿呢。趙平江最終勉強答應。
那時挑百斤,一回掙五塊,梁京申先挑六十斤,掙三塊。確實,挑山不是走平地,一只手沒辦法照應,也不好換肩,捆扎貨物還得別人幫忙。梁京申不服氣,畢竟是個爺們兒,少只胳膊就這么認了?十幾天后,他回家去,在家偷偷練。
先學“剎擔”。用尼龍繩把貨物牢牢綁在扁擔上,剎要系活扣,到地方能一拉就開。少只胳膊,就用腳、用嘴,越練越熟。再練換肩。開始一直掉,不聽使喚,梁京申氣得摔了幾次扁擔。慢慢順手了,從右往左甩肩,趁扁擔扭動的一瞬,手臂配合,肩膀后錯,扁擔正好落下。就這樣,右肩換左肩,左肩換右肩,兩個肩膀都聽話了。
再回中天門,梁京申要求加擔。隊長和工友稀奇,看他信心滿滿,那就加吧。先加五斤,再加十斤,最后達到了一百斤、一百二十斤!看他“剎擔”,少了一只胳膊,怎么還能玩得那么花,幾下子就把貨與扁擔扎剎在了一起??此魮?,如履平地,勝于雙手。爬十八盤,一步步穩(wěn)走“之”字,走到一頭,身子一扭,輕松換肩。
跟著的人笑了。這梁京申,是條漢子!從磚石沙子,到蔬菜雞蛋、啤酒飲料,梁京申跟大伙挑的一樣了。
而且梁京申越挑越重,最多挑一百七十斤,很少有人超過他。
梁京申說,開始挑山,不好意思,一是挑得少,還有就是只有一只胳膊。有人看見了會驚叫:“哇,一只胳膊還干呀!”于是就有人圍著看,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像只猴子。
后來習慣了,大大方方應對一切,坦然承受各種目光,還主動跟人攀談。心態(tài)變了,就不覺得有什么。梁京申逐漸被大家認可,不僅是工友和商戶,還有游客,人們都知道山上有個獨臂的梁京申,他成了泰山的一道風景。有人找他合影,有人幫他挑擔,有人還給他塞錢。
一名游客這樣教育自己的孩子:“咱們正常人爬泰山都覺得累,生活中遇一點小事就煩惱、就抱怨,可你看人家,身體殘疾還那樣樂觀,在泰山上一挑就將近三十年!”
這天早上,梁京申很早就騎自行車從家里出發(fā),車上帶著煎餅咸菜、土豆白菜。他一只手扶著把,悶著頭蹬,一口氣騎了六十里,直到泰山腳下的紅門。存了車子,背著東西再走到中天門貨場,然后拾柴燒水做飯。
飯很簡單,就是打點面湯,煎餅卷咸菜。有時他也會炒個菜,下碗面條。住的是簡易的石窩棚,沒水沒電,四處露風。干凈整潔的集體宿舍,是后來的事情。
泰山的氣候到冬天就不大穩(wěn)定,天上紛紛揚揚飄起雪花,而且越飄越大。工友們說:“嘿,看來老天要給咱放假了?!本涂s在了被窩里。大雪天,盤道白茫茫,梁京申抬頭看了看天,沒有晴的征兆。他找到趙平江,要求繼續(xù)挑沙子上山。趙平江想,梁京申畢竟身有殘疾,這么惡劣的天氣怎么能行?于是好言相勸。梁京申卻鐵了心,說什么都不要歇著??磾r不住,山上也等著沙子干活,趙平江就放行了。
梁京申不是沒有在雪天挑過山,只是這天的大雪分外不同,越是往上,越是帶有冰粒,盤道上落了厚厚一層。梁京申夠小心了,一步步踩著冰粒往上攀,卻還是腳下一滑,身子立刻失去了平衡。他下意識地用僅有的一只手撐地。“哎呀!”在他的疼痛中,擔子滾落。還好布袋里是沙子。他翻身起來,重整擔子,強忍疼痛,最終登上了南天門。
回到工棚,怕人家笑話,他偷偷把手泡在熱水里。這時再看,無名指腫成了小蘿卜頭。天亮了,鉆心的痛感緩解了,又或是麻木了。梁京申又打起精神,繼續(xù)挑山。五天之后,干完了這批活兒,梁京申才下山去看醫(yī)生。那無名指終是徹底彎曲變形了。
二〇〇〇年左右,山上搞建設,全靠挑山工的鐵脊梁。三四百人上下穿梭,陡峭的盤道到處是扁擔。就這樣也忙不過來,于是出臺獎勵政策,擔沙石到南天門,前兩趟每趟五塊八,之后八塊。有人還是累得趴窩,梁京申卻起早貪黑,趟趟不落。
現(xiàn)在,梁京申的大女兒已出嫁成家,小女兒在國外打工,家里情況好多了。梁京申卻始終放不下手中的扁擔。小女兒從國外打來電話:“聽我媽說你還在山上奔忙,就不能不干了嗎?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年就不回家過年了?!?/p>
梁京申口頭答應著,該干還干。那天,正在十八盤挑山的梁京申一抬頭,竟然看到了小女兒。女兒坐纜車上來的,找到梁京申,就要去接擔子,卻怎么也挑不起來,再抬頭,眼里就含了淚水。梁京申拉著女兒一再表示:“就這一趟,完了爸爸跟你下山?!迸畠阂鏊?,梁京申說什么也不讓,走起來,比女兒還快。
這一年,全家人高高興興過了一個團圓年。女兒走的時候,把梁京申的扁擔藏了起來,還給他留下一筆錢。
女兒一走,梁京申又坐不住了,他到處找扁擔,為此跟老伴急了一場。梁京申說:“我身體好好的,除了缺條胳膊,沒什么毛病嘛,再干個三五年不成問題。你們總讓我在家里待著,能待住嗎?是,現(xiàn)在生活好了,沒什么壓力了,可你知道挑山并不單是為了錢,我是割舍不掉那份感情啊?!?/p>
老伴見攔不住他,就從棚子里拿出了扁擔。
梁京申說:“以前都覺得挑山的不如夾包的,其實,你只要踏踏實實地干,收入也不會少,雖然累點,卻是自己掏力掙的,心安?,F(xiàn)在人們觀念變了,好多孩子上山研學,專找俺們聊,咱也就明白了社會上的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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