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廬山
經常參加各種活動,涉不同的地方,賞不同的景致。有名山古剎,有鄉(xiāng)村野趣,均各具風情。有的地方一次就夠了,而有些地方幾次都不夠,每次都有不同的驚喜。這些地方如經典名著,值得反復翻閱,譬如廬山。
人生中第一次遠足即是到廬山。20世紀90年代中期,《人民文學》雜志社在廬山舉辦筆會,我有幸在受邀之列。從北京到南昌,要坐兩天一夜火車,現(xiàn)在想來,太過漫長,但彼時心懷激蕩,也為睹廬山真容,雖然顛簸,卻未覺疲累。鄰座是從京返贛的一家三口,老者外向,一路向我講述他熟知的江西,從歷史傳說到市井生活,從風俗習慣到特產美食,可以說給我上了一堂個性化的贛地課。我至今記得他的腔調及那只北京烤鴨。正值夏日,天氣炎熱??绝喌鯍煸诎腴_的車窗口,隨著火車行進的節(jié)拍,飄散著陣陣香味?;疖嚧┰剿淼罆r,塑料袋嘩啦啦地響,與火車的呼嘯混在一起,如同高音合奏。此刻老者便停止講述,車出隧道又開始繼續(xù),直至夜晚。一家人輪著在座位上睡覺,還讓我在他的座位歇息。座位下面多有鋪著報紙睡覺的乘客,我展不開身,也就接納了老者的好意。老者不只讓我對贛地有了初步了解,也吊足了我的胃口。因而,乘坐中巴由山腳到牯嶺鎮(zhèn)盤旋而上,近一小時的車程,我的目光往各個方向游走,沒有感覺絲毫單調沉悶。這符合我對廬山的想象。一步登頂,還叫什么名山?文學議題結束,集體出游,觀五老峰,望三疊泉瀑布。山是登上去了,但沒看到五老峰的相貌。那日云遮霧罩,能見度不足三米,只能憑著李白的詩句“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在腦里描畫了。有些遺憾,但云霧翻卷本就是廬山勝景,連廬山產的茶也名云霧茶,輕易識得真容,就不是廬山了。三疊泉瀑布也未見,一文友崴了腳,我和另一文友扶攜著斷后,沒趕上大部隊,走錯了方向。
第二次去廬山也因文學邀約,細雨淅瀝,計劃去的地方不能去了,當然沒歇著,廬山有險峰,也有幽谷,有清泉,也有秘洞,處處皆風景。
此次又往,仍為敘話文學。白露臨近,秋意漸濃。再不是如以往那樣盤旋而上,而是乘坐索道纜車。如遇暴雨,纜車就停了。那晚是晴日,乘的是我見過的最大纜車,可容納十余人。纜車上行,暮色已深,一輪明月掛在東天,又像懸浮在樹梢,大而圓,輕而薄,纜車奔著月亮去,月亮似乎也在向纜車靠攏。我在草原大漠均見過圓月,凌空還是第一次。月亮似乎更近了,隨時可擁抱入懷?;赝?,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九江市璀璨的燈火高高低低,如一簇簇綻放的菊花,生機盎然,流光溢彩。
廬山的天多變,“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夜晚視線通透,也許白日云霧就流散了。氧氣充足,睡眠香甜,醒來已7點多了,拉開窗簾,睹見藍天白云,心中大喜,還沒看過艷陽下的廬山容顏,此行或可遂愿。
廬山自然景觀很多,除了三疊泉瀑布、五老峰,還有含鄱口、蘆林湖、錦繡谷等,那日去的是錦繡谷。清早的空氣濕漉漉的,也許深夜落過雨,或許廬山的秋天就是如此,霧消露結,似有蒸汽拂過,身心都舒展許多。日頭漸高,溫度徐升,湛藍的天空中數(shù)朵閑云游弋,如野鶴翩躚。
廬山的核心區(qū)域牯嶺鎮(zhèn)沒有筆直平坦的路,多半的路都有牛角的弧度,藤蔓般纏繞綰結,近似迷宮。作家王祥夫曾講傍晚逛牯嶺街的經歷,看到路中央橫著半截樹枝,正要去撿拾,樹枝忽然動了,瞬間消失不見,原來是蛇。廬山生態(tài)好,這也是例證吧。我數(shù)次于牯嶺街道盤桓,王祥夫的故事并未令我生懼,只是多了些許小心。
核心區(qū)之外的路就更不可能平坦了,上石階下石階,幾個回合,背腹盡濕。當然體驗也是絕妙的,四周皆石,石上生木,高矮錯落,姿態(tài)萬千。自然是最好的神工,無需任何雕飾。
傳說中的天橋并不是橫跨峽谷的石橋,而是狀如牛舌、懸在岸邊的巨石。對面山石筆直,如同斧削。天空的云團已呈川狀,如被撕扯而又綿延的棉絮。從峽谷望過去,便能看到九江市一隅。
廬山的真容就該如此吧,終于償愿。待下行上攀,至仙人洞,思緒旋又翻轉。云霧繚繞的廬山,驕陽映照的廬山,細雨霏霏的廬山,都是廬山的一面。廬山的基本相貌會隨陰晴雨雪變幻,而就個體的認識,廬山更是永遠變動不居。這就歸屬文學范疇了,山之所以名,水之所以靈,自然景觀只是其一,文學滋養(yǎng)才得永恒傳播。
廬山一向與文學有緣,當然也可反過來講,詩家向來鐘情廬山,比如陶淵明,比如李白,比如白居易,比如蘇軾。
陶淵明即九江市(潯陽柴桑)人,29歲第一次外出,任江州祭酒。因為“不堪吏職”,沒多久便辭職回鄉(xiāng)。陶淵明的仕途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度出幾度歸,41歲辭去彭澤縣令,決意歸隱田園,寫下了著名的《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的大半時光是在故鄉(xiāng)度過的,他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南山應是廬山。據(jù)說,陶淵明死后就葬于廬山腳下,惜年代久遠,墓園已難覓蹤跡。他筆下的桃花源雖是虛構的,但靈感應源于廬山。隱于野,而精神始終在遠行。桃花源亦成為中國人永遠的精神家園。
李白一生多次登臨廬山。25歲,李白出蜀遠游,寫下兩首《望廬山瀑布》:其一“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氣勢如虹,亦可見李白“上窮碧落下黃泉”之詩風?!鞍彩分畞y”后,李白再登廬山,寫下了《望廬山五老峰》,此時的廬山是李白心目中的桃花源,是避世的絕佳場所。如果不是東巡的永王多次邀請,李白或許會在廬山終老。
白居易與廬山的關系亦是佳話。白居易43歲被貶為江州司馬,成為閑職,這是他最黯淡的時光,同時亦是他創(chuàng)作的高峰時期。被貶職的第二年,白居易在廬山北香爐峰下,親手建了三間草堂,并寫下《廬山草堂記》?!翱飶]奇秀,甲天下山”。另一名篇《琵琶行》寫于潯陽江邊,亦為千古絕唱。九江市重要的文化景點琵琶亭立于長江岸側,自為紀念白居易。白居易,琵琶亭,無疑是九江及廬山的重要符號。
兩百多年后,48歲的蘇軾去汝州任職途中,繞道江西探望弟弟蘇轍,并登臨廬山,在西林寺墻壁寫下七絕《題西林壁》,幾乎所有中國人都會背誦:“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唐詩抒情,宋詩說理?!额}西林壁》可謂宋詩代表作。
因此,游廬山不僅是賞景,亦是讀詩。國人重史,歷史、文學史……品味和廬山有關的詩作,也是對文學史的部分復讀。
隔日去游廬山西海,其又名柘林湖,面積頗闊,水間藏著8000多座島嶼,故又名萬島湖。島形狀大小各異,皆郁郁蔥蔥,多生烏桕樹、紅豆杉、泡桐等。水中有游魚,天空有飛鳥,舉目四望,心神皆清爽。
先前不知,廬山還包蘊著這樣一面湖,也許這就是廬山的魅力。
下次再來,定然還有新的發(fā)現(xià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