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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十月》2025年第5期 | 阿舍:零的旅行(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5年第5期 | 阿舍  2025年10月10日08:39

1

初冬,一個周末黃昏,夜幕初降,母親端著茶杯坐在我的對面,窗外是漸次點亮的萬家燈火。我是這家餐廳的???,進門后跟餐廳主人打過招呼,我們在靠窗的一張餐桌邊落座。一位六十歲左右的維吾爾族男人前來為我們倒茶,他是餐廳主人的父親,從伊犁才來銀川不久,我和他不熟,也就沒有多語。倒完茶,他沒有離開,只用滿含驚喜的目光,恭敬地凝視著母親,宛如見到契闊的親人。母親放下茶杯,睜大濃黑的眼,微微含笑,也看著他。

一張維吾爾人的臉,母親的容貌能讓每一個維吾爾人認出她是誰。問候之后,他們開始用維吾爾語聊天,話語間笑聲頻頻。這種情況下,我會失聲又知趣地坐在一旁,絕不打擾母親。餐廳里人不多,有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母親跟任何時候一樣并不主動,她不是一個喜歡聊天的人,只是友好又禮貌地回應。

就像漢語將北京話作為普通話的發(fā)音標準一樣,現(xiàn)代維吾爾語以烏魯木齊語音為標準音,母親自小生活在南疆,她的維吾爾語卻是一口純正的烏魯木齊口音。大概覺得我被撇在一邊,當餐廳主人的父親夸獎了她的維吾爾語發(fā)音之后,母親轉過臉來向我解釋和翻譯。我自己添了茶水,揮揮手示意她可以無視我的存在。

話聊多了,他們再說什么我便完全不懂。沒多久,母親出了狀況,她磕巴起來,連連忘詞,句子的停頓越來越多。交談速度慢下來,先初,她停下片刻,倒吸口氣,慢慢還能把那些無法及時趕到的詞語撈回口中,神情因此也還自如。餐廳主人的父親極有耐心,他早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母親對面,但母親磕巴和中斷的時候越來越多,他顯然意識到了什么,眉間的喜悅轉為擔憂,凝視她的神色像在探望一個生病的長輩。母親越來越吃力,有一回,她努力了兩次,都沒能完成一個她自認為會說的語句。失敗讓她一邊嘆氣一邊搖頭,沉默片刻,張開的嘴終于無可奈何地閉住,然后將目光從餐廳主人父親的臉上緩緩移到了我的臉上。我也看著她,她求助似的望著我,像是希望我?guī)退龘蹰_一件讓她無力承受的事情。良久,她沒有說出一個字,直到我因為擔心張口問她,她才用一種極力壓制住內心震驚的失落口吻對我說——我說不出來了,我不知道怎么說。

話音落下,母親半張著嘴,口中囁囁又嚅嚅,似乎為自己感到難為情,想要解釋卻又知道解釋不通,于是用她烏黑的眼睛失神地看著我,仿佛祈求我的原諒。我嚇了一跳,被母親的語氣和神態(tài)。一模一樣!她簡直是在重復四十年前的那一幕。那時候我們還住在烏魯克鎮(zhèn)團部家屬區(qū)的土坯平房里,我大概只有六七歲,一個晴朗的冬日,正午,家里只有我和母親兩人,她在整理床鋪,屋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叔叔進來,遞給母親一份電報。看完電報,看似平靜的母親跌坐在床邊,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干瞪著墻角,愣怔發(fā)呆。我在方桌邊做作業(y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張嘴傻看著母親,氣也不敢出。陽光移到我和母親中間,淡金色的光束中,灰塵像小蟲子一樣往上爬,我緊張地撲打,生怕它們擋住我的視線?;剡^神后,可能太想找人說些什么,母親終于轉過臉來,用一種求救似的語氣告訴說:“詠啊,你的姥姥沒有了,你見不到她了,她都沒能好好看看你?!蹦赣H一貫強勢,我從沒見過她這么無助又茫然的樣子,聽到她如此虛弱的語氣,反倒被她嚇壞,猛然放聲大哭。

母親和母語,大概真有冥冥中的聯(lián)系吧,隔著四十年,被我這個旁觀者從一束同樣的目光里嗅出跡象。我嘆口氣,將記憶扯回眼前,攥住母親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她的手又干燥又溫暖,安慰她不要緊。我也老忘詞,何況你,我說。不只是忘詞,還有不知道怎么說了,詞在嘴邊,也組不成句子。母親糾正我。飯菜正好上來,餐廳主人的父親借此機會,離開我們去了后廚。

我將母親從新疆接到寧夏已經三年,維吾爾語正從母親的舌頭上溜走,不管因為環(huán)境抑或年紀,都將與日加劇。想到母親在那一刻的無助,這件事也成了我的一個心結。母親干嗎要跟我說這些呢?她說一口漂亮的維吾爾語,但是她卻沒有將維吾爾語放在我的舌頭上;當與維吾爾人交談,她始終用這種語言將我隔在一邊,仿佛無需我的進入與陪伴,仿佛維吾爾語以及這個語言后面的世界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這件她自己的事,現(xiàn)在為什么要跟我說呢?

然而,這件與生俱來的擔憂,母親不對我說,還能同誰說呢?誰能像我一樣理解和熟悉她的“不會”與“忘記”呢?盡管打我出生,她就毫不猶豫地擋在我與維吾爾語之間,堅定地讓漢語成為我的母語,但維吾爾語的氣息早已由內而外,透過她的體態(tài)與語調進入我的生命,以缺失的形態(tài)成為我的一部分。是的,我是說,缺失也是一種存在,仿佛一只等待被填充的無害的氣囊,空癟無物,長在我生命的某個角落。

母語正從母親的舌頭上悄然退離,逐年衰老的身體還能讓她喚回和復蘇她的母語嗎?為此我曾想出一個幫助她的辦法,我說:“要不你現(xiàn)在教我吧,邊教邊想,實在想不起來,我們就查字典?!蹦赣H勉強笑笑,似乎還有一絲不理解,我為什么在人至中年后,開始計較她把我和維吾爾語隔開這件事,所以我猜她必不情愿。這個本應在襁褓中通過輕喚與呢喃流進我身體里的語言,現(xiàn)在要作為第二語言進行發(fā)音部位、單詞記憶的反復訓練,這件事對她而言,或許每分每秒都暗含著一種指責——都怪你,為什么當初不教。另一個,明顯是她心底的傲慢,在為自己進行辯解時,她說她曾經試過我的舌頭,“你的舌頭硬得像根棍子,根本彈不起卷舌音”。這是事實,我發(fā)不出漂亮光滑的卷舌音,但將此作為原因根本無法成立,因為在母親測試我舌頭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用漢語說話,而當時的她不曾教會我任何一個維吾爾語詞匯或者句子,例如:阿帕、阿娜(維吾爾語媽媽、母親的意思)。是語言在創(chuàng)造舌頭,而舌頭,這個由一系列軟組織結構而成的人體器官,則以飽含奇跡的構造等待被喚醒、被塑造、被激勵。語言之內有音樂、有大自然、有情感、有想象,當一種語言落在嬰兒粉嫩的舌頭上,這種語言所包含的所有,就創(chuàng)造和改造了這只可以為萬物命名的舌頭。但是,我如何能夠向我已過七旬的母親闡釋語言與舌頭的關系?我做不到,更狠不下心試圖讓她理解,高血壓、慢阻肺、腦萎縮、記憶衰退……即便她的生命力仍舊頑強。

在母親那里,她為自己進行的辯解一直是成立的,這是我們母女之間的默契。最后,我衰老卻仍然聰慧的母親答應教我,因為她知道,這一番看似要她負起責任的教與學是不會有結果的,她料定我當年沒有天賦,現(xiàn)在更無法從她的嘴里取出這門語言,她無法道明原因,但她知道,我和她之間必然會隔著這門語言,在這門語言的兩邊,她是她,我是我。

結果真是這樣。我們之間的教與學根本無法進行下去,我讓她用維吾爾語跟我說話,從一天的第一句話開始,從每一個問候到每一個需要。事實上,我們都做不到。我是個笨學生,她是個沒有耐心的老師。一句普普通通的日常交流,我說完就忘,更羞于進行大聲練習和重復,而她被我的要求或者提醒惹煩了的時候,會回頭甩我一句不知其意的維吾爾語,剎那間,我被打回起跑線,癱坐其上,任由挫敗感折磨至絕望。

這件事因此不了了之,我們誰也沒有追究對方的不是。沒有不是,我和母親都知道,憑我們自身,填補我身體里那個空癟的氣囊已無可能,這門語言在這里的缺失——作為一種現(xiàn)實存在,已令我們母女無能為力。這以后,我們退回到原地,以一貫的方式用漢語自如地說話,并且不再提起此事。

我能感到母親為此長舒一口氣,因為此事對她來說到底是一種責任,即便只是彌補。這多少令我有些自責,在這個年紀上,我還能要求母親為我盡責嗎?當年,在她以一種固執(zhí)的無法說清的原因拒絕將維吾爾語放在我的舌頭上時,她就做出了扔掉這個責任的選擇,或者,她從未意識到這是母職之一,因此從不認為這件事有任何必要性。

因此,比起我的“不會”,維吾爾語從母親口中的走失是一次“有”的生命之旅,是一種語言在人類舌頭上的一次命運。在我這里,則是“零”,是“無”,如果我想開啟這樣一段旅程,只能自己從零開始。

2

那段時間,母親住在我家,偶爾無事,我就鼓勵她寫寫自己的過去?;顒邮种?,鍛煉大腦,又消磨了時間,實在是一舉多得的事情。母親最初拒絕,以為我要讓她寫書當什么作家。想到什么寫什么,越是大白話越好,我說。母親這才猶猶豫豫答應了我。但是動筆時,母親繃緊臉頰,又皺起眉頭,鄭重嚴肅的神情既令我擔憂,又讓我不解。第一天,母親寫了兩頁紙,那些只有一分硬幣大小的黑色毛筆字一行接一行、密密麻麻擠占了整個紙張。

開宗明義,這章法不知她從哪里知道的,她首先解釋自己為什么要寫這個東西,然后從自己的出生講起,語言自然,思路清晰。起句是:“我爸是漢人,我媽是維吾爾人。我媽說,我是樹葉落下來的時候出生的。”母親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家里也年年為她慶生,但她為什么要在這里模糊掉自己的出生時間,真是奇怪。母親的記憶很快出現(xiàn)跳躍,接下來她直接說到了自己母親的去世,“我媽死得早,我媽死的時候,我想起我姥姥的話,我姥姥也是維吾爾人,小時候我姥姥跟我說,媽媽是天上的太陽,媽媽沒有了,天就黑了”。

我將兩頁紙的內容仔細讀過兩遍,尤其記下姥姥和太姥姥的話。我只在幼年時代見過姥姥的照片,太姥姥則根本只是一個稱呼或者詞匯,所以這兩句話成為兩位祖母由我母親傳至我手中的唯一遺存。一直以來,寫著這兩句話的紙頁都被我收在窗臺下的一沓生宣紙里,每當我走過或者瞥去一眼,它們都會自動從我口中發(fā)出聲來。奇異正在這里,我越是熟悉它們,它們卻越顯得陌生。揣摩再三,有一天,我找到了原因?!拔沂菢淙~落下來的時候出生的”,時間因此漫漶混沌;“媽媽是天上的太陽”,母性因此躍居在萬物之上……日常直接對應于自然,語言因此飽含詩意。它們是維吾爾人的修辭,來自維吾爾人感知時間和描繪萬物的思維,而只會說漢語的我,表情達意,則在另一個語詞的國度里。

沒能把維吾爾語放在我舌頭上,卻又情不自禁讓這種語言進入我的視野,點綴我的周身,讓它的氣息看似無意地流過我的日常。但這似乎又是必然,誰能擺脫鋪放在生命底部的底色呢?

為此我一再回想那個黃昏,當發(fā)現(xiàn)維吾爾語正無可挽回地離開自己,母親投向我的求助眼神。這時候,我才徹底明白過來,即使在家里,維吾爾語也從來都不是母親一個人的事情,不管母親承不承認這一點,不管她真的就以漢族人的方式養(yǎng)大我,并用漢語教育了我。母親在一天天老去,偶然我會望著她的側影,心酸地想到未來某一天我們之間永久地告別,想到此刻的我將從母親那里接過什么?或者未來,我必須要從母親身上接過什么嗎?

代代相承,生生不已,而生命又無可復制,關于自我、情愛、婚姻、身體、倫常、職業(yè)、教育的認知與取舍,以及與外部世界的遠近,諸如此類的后天習得,我對母親的反叛近乎全然而徹底。但唯獨她放進我血脈的多元基因,令我在一度忽略之后又再次謹慎起來。

人人都在傳續(xù)里,無一例外,必然接過他所被給予的密碼與構成,而我至今猶豫不決——我要拿母親給予我的這個DNA,這個純粹由偶然創(chuàng)就的DNA怎么辦?自打成為我身體細胞組織的第一刻起,它就從物種的生物學階段進入人的歷史與命運,進入我的情感、觀察和判斷,經年不息。

按照母親以她的選擇所表達的意愿——離開維吾爾語,我確實可以這么做,但我沒能依循她的想法,或者,正因為她的設計內部充滿了自相矛盾的權宜之計,反而令我頻增煩惱與思慮,以致無法無視。既無族群生活記憶,又無民族語言,那么無需猶豫,那么就順其自然,任由這件事沿著既定的軌道滑向未來,飛入浩渺又無限的時空,在那里,世界上所有的DNA、語言、民族、文明以及人類終將化為塵埃與虛無。幸好,我對這種萬物歸一、諸事歸零的宇宙結局毫無興趣,我仍然卡在“當下”的面前——要拿母親給予我的“天生如此”怎么辦?

若非切身經歷和撫觸,內心才能豁朗。被母親隔開在另一邊的維吾爾人是怎樣生活的?被母親含在嘴里又在緩緩流失的維吾爾語是怎樣的一種語言?我與這個族群以及她的語言之間是否尚有感應與呼應?時間越是飛逝,疑問就越發(fā)執(zhí)拗地從那個“天生如此”里冒出頭來,越發(fā)由抽象而具體,直到暗自具化為一個出乎母親預料的計劃。

既然我與這門語言之間的距離隔著一個最為溫暖也最為天然的第一現(xiàn)場——“襁褓”,隔著交織著眼淚與歡笑的俗常生活,那么,我只能從語言的另一端——書本、課堂、歷史、文化,這些寫在紙上、這些由經驗與知識構成的第二現(xiàn)場,緩慢地靠近還十分陌生的她。

3

絕非易事,學習一門語言。從漢語到維吾爾語,從漢藏語系到阿爾泰語系,從音節(jié)清晰獨立的漢語到音節(jié)緊密粘連的維吾爾語,從兩個完全沒有親緣關系的語言體系的一端跨入另一端,四分之一血統(tǒng)、好奇以及想象能支撐我走多遠?體能與意志能否樂昌篤實?我擔心自己,在眼下這個年紀上,我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折彎,更清楚每往前邁進一步都要花費比年輕時更多氣力。但無論如何,必須扔開這些顧慮,它們只能使我退縮或者放棄。這時候已經是2017年的夏天。孩子在大學念書,當年的寫作計劃正駛向尾聲,家務無需過于操勞,工作節(jié)奏亦能應付裕如……閑暇之際,我仿佛看到時間終于來到一塊青鳥于飛的風水寶地,驕陽之下,它橫躺在一片鵝卵石的胴體上,像個浪子般地哼唱起一曲逝者不復再來的歌謠。

不久,朋友送來好消息。烏魯木齊××學院辦有維吾爾語短訓班。我眉開眼笑,當即撥通學校電話。那一刻的感受,就如同騎著駱駝在戈壁上行進的旅人突然坐上了轟隆隆嘯叫的火車,目的地瞬間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我足足興奮了兩個晚上——××學院資質良好,為新疆最大專業(yè)人才民辦培訓院校。得知我是外地生源,接聽電話的小鄭老師建議我登錄學校官網,了解具體報名、開課、排課、學費、課程、師資情況,因為每期培訓班會根據(jù)生源情況有所調整。

準備就緒,臨出發(fā)前,我與××學院的小鄭老師再次進行入學溝通。

2017年12月27日

我:老師好,請問維吾爾語班開班日期定了嗎?

小鄭老師:2018年1月15號開課,課時100節(jié)課。

2018年1月8日

小鄭老師:你好,在嗎?

我:在。

小鄭老師:剛才與財務老師聯(lián)系,說現(xiàn)在報名學習維吾爾語的人就你一個。

我:???這樣是不是無法開班了?我的機票已經買好,無法退、無法改。

小鄭老師:很抱歉。我們還在努力,爭取開班。

2018年1月11日

我:老師好,開課還有希望嗎?

小鄭老師:人數(shù)還是沒有增加。這兩天有報計算機、漢語、俄語的學生,但是維吾爾語的沒有增加。

2018年1月12日

小鄭老師:你好,剛去了趟財務,又有兩個交費的。

我:說明還有希望?

小鄭老師:還有兩個15號來交費。

我:那么,也只有五個人,這樣能開班嗎?

小鄭老師:你等下,我去問領導。

……

小鄭老師:領導確認了,他肯定地告訴我,可以開,在開的過程,應該還會有報名的。

4

飛機晚點,下午四點十五分落地烏魯木齊。

往停車場走的路上,灰蒙蒙的天空飄起了鹽粒般的細雪。進到市區(qū),漫天飛雪幾乎遮擋了行路的視線。盡管來去多次,我對這個城市仍然陌生,仍然不曾真正走近它。雪是這個城市的冬日盛景。由北而來的寒流從準噶爾盆地一路南下,在北天山遇到阻擋,于是回旋成流風霜雪,飄向山腳地帶為群山環(huán)繞的整個市區(qū)。從車窗看出去,裹在風雪中的城市灰頭土臉,街道兩旁的綠化帶里堆著厚及人高的積雪,馬路灑了融雪劑,濕淋淋的發(fā)黑,倒是路兩旁披霜掛雪的樹木讓人精神一振,一簇簇潔白晶瑩的枝條在黯淡沉悶的街景里猶如美夢的精靈。

學習計劃一波三折,除了生源可憐,住宿一事也沒有讓我省心。先初與小鄭老師商量住在學生宿舍,后來得知,宿舍都是八人十人間,被褥自帶,沒有網絡,還得與假期留校學生同住。我一聽立刻打消了住校念頭,便在學校附近找了家合適的賓館。

雪越下越大,氣溫驟然下降,路面開始結冰。賓館在大灣南路,距離學校三站路。大廳光線暗淡,安檢設施擋在入口處,讓并不寬敞的空間顯得擁擠狹小。房間朝陽,我掃了一眼窗外,沒有發(fā)現(xiàn)居民樓,一大片空地沿街樹立起工程圍墻,圍墻之內,是一片廣闊平坦的白色雪野。房間尚佳,小而溫暖。脫下外套,我沒有打開行李,而是在床邊坐下,呆望著窗外凌亂的雪花,任時間靜靜流過枉然張開的手心。

烏魯木齊,飛越兩千公里,我選擇來到這個側耳便可以聽到維吾爾語的城市,刻意拉近自己與這門語言之間的距離,這樣的選擇與安排,將會為我?guī)硎裁矗?/p>

出發(fā)前一周,我才把來烏魯木齊學習的計劃告訴母親,母親聽后十分平靜,既無鼓勵也無反對,除了擔心天氣太冷,讓我照顧好自己,只說讓我給她帶幾本練習維吾爾語口語的書回來。要那種下面標注了漢語讀音的書?!拔也粫x維吾爾文,也不懂什么音標?!倍谕赀@些,母親依舊平靜地看著我,再沒有別的話。維吾爾語,多半只是我自己想去“挽回”什么,多半是我自己想去品嘗將她含在嘴里的感覺,母親并不需要了解或者理解這些。所以,學或者不學,都在于我自己。我是要做給母親看嗎?還是在責怪她?說清這一點仍然十分困難。這一刻,我像一個就要走進考場的人,猛然因為臨陣前的未知生出片刻的恍惚。

晚餐時間已到,我沒有胃口,但又需要在天黑之前盡快熟悉環(huán)境。

下樓來到餐廳。餐廳是家火鍋店,兼營的便餐只有米線和炒米飯,我要了一份云南牛肉米線套餐。等餐期間,我朝安檢人員、服務生、餐廳領班一一望過去,人人都安靜禮貌。剛到飯點,餐廳里除了我,只有一對維吾爾族小情侶在吃火鍋,他們面對面坐著,相互間輕聲細語。為我送餐的是位維吾爾族小姑娘,布完餐我用維吾爾語對她說了聲“謝謝”,她笑著朝我點點頭。小姑娘不會知道我是誰,我的這張幾無民族特征的臉只會讓她認為我是一個客氣的漢族人,是她這天需要服務的N個客人中的一個,因此她斷然不會將我從人群中區(qū)分出來。再看四周,從相貌上能夠認出的維吾爾人至少有十位。他們是我下飛機之后最先接近的維吾爾人,他們在我身邊說著維吾爾語,聲音忽高忽低,句子有長有短,這就是我即將要開始學習的語言,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她身旁,我獨個兒地聆聽、判斷和感受,我離她是如此之近,而她,儼然并不在意我的到來。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5年第5期)

【作者簡介:阿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寧夏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銀川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阿娜河畔》《烏孫》,短篇小說集《核桃里的歌聲》《奔跑的骨頭》《飛地在哪里》,散文集《我不知道我是誰》《流水與月亮》《白蝴蝶,黑蝴蝶》《撞痕》,隨筆集《托爾斯泰的胡子》等。曾獲《民族文學》年度獎、十月文學獎、寧夏回族自治區(qū)文學藝術獎一等獎等。長篇小說《阿娜河畔》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二批“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榮獲中宣部第十七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2023中國好書”、首屆天山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