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5年第4期|舒潔:尋找白馬的騎手(中篇小說 節(jié)選)
布日古德從呼和浩特回錫林郭勒的目的,是尋找出現(xiàn)在夢中的騎手。由他編劇的歌舞劇《馬魂》即將搬上B城頂級的大劇院,導演是近些年來執(zhí)導過很多叫座電影和大型情景劇的導演蔣亦侔。《馬魂》是布日古德發(fā)表在一家大型文學刊物上的同名中篇小說,蔣亦侔讀后,讓助理楠嫣盡快與布日古德取得聯(lián)系,商議購買版權(quán)事宜。他的原話是,楠嫣,你找到這個作家,盡量拿到版權(quán)。楠嫣首先和雜志社的一個編輯通了電話,她先亮出身份,把聲名赫赫的蔣亦侔通過電波推給對方,然后說了訴求。楠嫣聲音甜美、語言得體,她特別自信手機里那個聲音青澀的小男人看見了她淺淺的微笑。毫不費力,對方向她提供了布日古德的手機號碼。謝謝,她說。對方掛了電話。
楠嫣沒有遲疑,旋即打通了布日古德的手機。哪位?布日古德問。楠嫣再一次亮出自己的身份,沒等楠嫣說下去,布日古德就摁了手機。騙子!他自語了一句,隨手屏蔽了楠嫣的來電號碼。楠嫣愣了愣神兒,啞然失笑。她拿出另一部手機,再次撥通布日古德的電話。哪位?布日古德問。這一次,楠嫣張口就說出了雜志名稱和編輯的姓名,接著說,我不是騙子,蔣導讓我和您聯(lián)系,他要購買您小說《馬魂》的版權(quán)。他聽著,沒有回應(yīng)。您在聽嗎?楠嫣問道。布日古德說,你讓他聯(lián)系我,就又摁了電話。
布日古德沒有看見騎手的正面,準確地說,是沒有看見騎手的面部。他騎著白馬自西向東,白馬四蹄騰空,馬頭前伸,鬃毛飛揚,馬尾舒展,拖著風和塵埃。騎手右手揮動著牧鞭,臀部與馬鞍若即若離,身體微微前傾,從布日古德身邊一掠而過。布日古德醒了。是凌晨時分,室內(nèi)昏暗,一切都靜著。他伸手打開床頭燈,看了一眼手機,睡意全消。
在《馬魂》發(fā)表前,他感覺這個中篇小說中缺少讓他安魂定魄的力量。他想不出那是什么,稿子放了半個月,他一個字也沒改動,就用微信發(fā)給了編輯。不久,小說就在那個大刊的頭條位置上發(fā)表了。拿到樣刊,他重讀《馬魂》,還是沒有獲得啟悟,他似乎丟失了什么。
最初在西烏珠穆沁寫作時,他住在布特戈奇舅舅家,天天跟著舅舅和他的馬群去牧場,近距離觀察馬的習性神態(tài),聽某一匹飲水的馬仰天嘶鳴。布日古德發(fā)現(xiàn),他今日看到的,與他少年時代記憶中的馬群沒什么不同。他回來,是需要一種心境,在烏珠穆沁廣大的安寧里,他在小說里放牧馬群。那是一些星光熠熠的日子,他先用蒙古語書寫,每寫完一段,他就翻譯成漢語,這個轉(zhuǎn)換的過程就如馬群轉(zhuǎn)場,他能夠更好地識別每一匹馬的神態(tài)和姿態(tài)。他寫作順利,眼看就到小說的結(jié)尾了。他看了看,這個小說大約是三萬五千字,就如跟隨馬群走了三萬五千里,他居然沒有感覺疲憊。他是在一匹蒙古馬走下一道青草高坡貼近主人身體時戛然而止的。蒙古馬臥下,牧人坐下,撫摸著馬頭。
已是午夜,他把布特戈奇舅舅喊醒,說餓了,想吃肉喝酒。布特戈奇從炕上起來,點燃灶膛里的火。很快,布特戈奇就把加熱的手把肉端到布日古德面前。小說完成了,他喝得酩酊大醉。
看布日古德喝成這樣,布特戈奇很好奇地湊近電腦,他動一下鼠標,屏幕上的文字顯現(xiàn)出來。他坐下,看了再看,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他的表情里有欣慰,有凝重,也有疑慮。
布特戈奇七十歲了,他中年喪妻,無兒無女。在烏珠穆沁草原上,他曾是最有名的套馬手,被他征服的烈馬不計其數(shù)。五十年前的一個夏天,他趕著馬群回來,天空突降暴雨,在一聲霹靂中,他不遠處的一匹白馬似乎受驚了,它前蹄高高揚起,然后落地疾飛。騎手墜馬,一只腳別在馬鐙里,被拖在草地上。布特戈奇毫不猶豫,他打馬沖去,在貼近驚飛的馬匹時,從自己的坐騎上飛身躍起騎到白馬背上。他的口中發(fā)出一種似語似歌的聲音,勒住轡頭,白馬長嘶一聲,瞬間停住。布特戈奇輕拍馬首翻身下馬,把墜馬者的左腳從馬鐙里輕輕抽托出來,放在草地上。他半蹲著,轉(zhuǎn)頭看向墜馬者。他吃了一驚,墜馬者是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子,長相甜美,她欠身,臉上毫無懼色,在對他微笑。女子發(fā)出短促的口技聲,白馬就地臥下,抖一抖長鬃,看著女子。
你干啥?她問。
我在救你?。〔继馗昶嬲f,你的馬驚了。他表情困惑,站起身來,他的坐騎和馬群聚攏在他們身旁。雨停了,但黑云低垂,像一波一波浪涌懸在空中,一直垂落到遙魯海日罕山,在他們不遠處,流淌著巴拉嘎爾河。女子也站起身來,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膚色健康美麗,睫毛濃黑卷翹,眉開眼笑。我在馴馬,她說,我在練馬術(shù),我的馬,它怎么會聽你的呢?布特戈奇恍然大悟,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如花似玉的蒙古族少女是在自由馳騁,嬉馬雨中。聽到她的問話后,他有些忸怩不安。
他說,是我爺爺教的。
我也是,她說,在烏珠穆沁,懂馬語的人不多了。這是我爺爺說的。
布特戈奇就是這樣與達西娜相識的。他們出生在兩個毗鄰的蘇木,在距今久遠的時代里,他們屬于同一個部族。
一年后,達西娜成為布特戈奇的妻子,他們的婚禮在草原上舉行。她的白馬是最珍貴的陪嫁。
達西娜是縱馬搶先到布特戈奇家的,她感覺布特戈奇有意讓她的白馬跑在前面。在一種古老的婚俗里,她疾馳如飛,完成了從娘家到婆家的路途,這象征著她有了自己的家。她的新婚丈夫與她的距離只差一個馬身。他們先后下馬,迎送親的馬隊也就先后到了。
在門前,達西娜遇見一個扎著一條辮子的少女,看上去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她攔住了達西娜。
你是誰?
我是你的嫂子,你是呼倫?達西娜多次聽布特戈奇說起這個妹妹。
我知道了,你是達西娜嫂子。呼倫讓開路,側(cè)身含著笑容說,你可別搶走我的哥哥。
布特戈奇說,我這個妹妹,和我最親了,也是被我給寵壞了。
達西娜牽住呼倫的手,一起向屋里走去。不會的,達西娜說,你看嘛,是你的哥哥把我給搶回來啦。
我不想叫你嫂子。
那你想叫啥?
叫姐。
達西娜高興地說,呼倫,姐就隨你叫啊!
呼倫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這一年,布特戈奇二十二歲,達西娜二十一歲,呼倫十二歲。他們一生放牧的父母,都已年過半百了。
婚后一個月后,在烏珠穆沁燦爛的星河下,達西娜手指著北斗七星,說,布特戈奇,你看那里,我們將來會不會到那里去?在草原上,只要跑起來,我的白馬總是向北飛奔。沒等他回答,她又說,你說我們會不會是活在一個夢里?沒有你,沒有我,也沒有白馬。可能啊,我們就是從那里來的呢。
布特戈奇擁著溫潤如玉的妻子,看著夏夜里的草原。在鋪著銀輝的視野中,草尖上的光澤連綴成大湖一般的浪涌,那種起伏始自北斗七星之下,一波一波推動著向南,在天際劃出一道弧線。烏珠穆沁的星光夏夜恢胎曠蕩,一絲蟲鳴都可穿透微風之幕。偶爾會有一聲馬嘶,是悠長的,尾音飄浮向上。若你細聽,聲音就會回返,如此循環(huán)不息,那是只有草原兒女才能聽懂的牧歌。旋律中有夜晚休憩的牧途,先人和夢都在其中。
多好啊,我們的烏珠穆沁,還有你,達西娜,我們都好好活著吧!他說,聲音有些哽咽。
布日古德出生在青城呼和浩特,他的父親蘇德是一位造詣頗深、享譽中外的畫家,母親呼倫是一所藝術(shù)學院的舞蹈教授。蘇德一生畫馬,呼倫一生教授的舞蹈課程都與馬有關(guān)。作為這個藝術(shù)之家的獨子,布日古德在高考后選擇了地處華中的一所大學,填報了哲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布日古德返回青城,成為自由職業(yè)者。他興趣廣泛,寫作繪畫、作詞作曲、賽馬射箭、徒步草原。從他少年時代起,他的父母就遵從他的天性,用他們的話說,兒子布日古德是一匹自由的馬,不能拴住他,要任他馳騁。對于慈悲有加的父母,布日古德從未表露過隱于血脈中的心跡。他要在馬的意象中找到被人忽視的東西,在父親的畫作和母親的編舞中,他看見了一條道路,一端是過去,另一端是未知,而他是現(xiàn)實。他的理想是在兩位老人的理想中,延續(xù)這條充滿夢幻色彩的路途。因此,他放棄了直升讀研的機會,也沒有考慮生存之路,就毅然決然地返回了故鄉(xiāng)。他的決定,深深影響了一個南方女孩的心。他們是大學同班同學,從大二到大四,他們?nèi)缁鹧嫒紵銦崃业叵鄲?。她叫曹苒,廣西桂林人,她支持布日古德重返北地,他支持她繼續(xù)讀研。他們分開,彼此之間沒有任何承諾,也無傷感。曹苒知道,終有一天,她會奔布日古德而去,她名字中苒的含義,已經(jīng)暗喻了此生的歸屬地,是草木茂盛的蒙古高原。布日古德也堅信,他透著清澈慧光的女孩,不會離他而去。吻別那天,他們沒有說這些心語,但唇語的表達已經(jīng)足夠了。還有目光,他們在那一刻無言意會的,是一條灑落著星光也飄落著雨雪的北地之路,通向蒙古馬的眼睛和高原之河沿岸的靜處。
布日古德出生后幾年,他的舅媽達西娜就病故了。他能體會得到,母親對這位早逝者懷有極深的情感和懷念。對他的布特戈奇舅舅,那個之于母親亦兄亦父的牧馬人,母親分心掛腹,殷殷垂念。
大學畢業(yè),回到呼和浩特的布日古德自己住在家里的一套一居室房子里,是在老城,他喜愛那里的煙火氣息,他想竭盡所能,留住少年的記憶。父母都由著他,對他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平安健康。因為從記事起他就常跟父母回烏珠穆沁牧區(qū),他與布特戈奇情感甚篤。在他的心中,舅舅是一個傳奇,深居于草原腹地,與馬為伴,與天地對語,與星空對視。布日古德崇拜舅舅,就如崇拜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舅舅畢竟年逾古稀了,若他突然生病了怎么辦?若他突然摔倒了怎么辦?若他突然墜馬摔傷了筋骨怎么辦?……
布日古德回到父母的家,對父母說,舅舅老了,把他接到呼市來吧。呼倫說,你舅舅不會同意的。蘇德停下手中的畫筆,說,我和你媽對他提過多次了,在你沒畢業(yè)時,我們幾次回烏珠穆沁,想著把你舅舅接回來,他都拒絕了。要么,改日你回牧區(qū)試試?呼倫說,還是別再說了,我的哥哥啊,你讓他離開烏珠穆沁和馬群,他的魂兒就沒了。
有一個疑問,布日古德早就想問父母了,他曾問過布特戈奇舅舅,后者輕描淡寫地回了他一句,都過去了,別再提了。
布日古德問,舅媽是怎么死的?為何你們都諱莫如深?
呼倫的手邊放著一本《蒙古族舞蹈基本訓練教程》,退休后,遠離了教學舞臺,但她的心從未告別那個婆娑起舞的世界。她長嘆一聲說,你舅媽的白馬活了三十五歲,老死了,就在同年,你舅媽走了。你舅舅說,在你舅媽五歲那年,她的父親把這匹白馬送給她,此后就一直陪著她。你舅媽去世那年,你還不滿三周歲。
蔣亦侔給布日古德打來電話,他很客氣,邀請布日古德來B城面談,被其婉拒。聽蔣亦侔略帶沙啞的聲音,布日古德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張消瘦的長臉,寬腦門下還算濃密的眉毛,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松弛的眼袋,眼角紋,塌鼻梁,蒜頭鼻子,塌腮,八字形嘴角紋,有些外翹的下巴。他不認識蔣亦侔,可他熟悉這張臉。蔣亦侔聲名遠揚,布日古德沒有看過他的任何作品,對多數(shù)人說好的東西,布日古德都心懷警惕。布日古德說,談《馬魂》,您最好來呼和浩特。他沒有對蔣亦侔說明原因,其實很簡單,在布日古德的觀念中,談?wù)撆c蒙古馬有關(guān)的藝術(shù),最初都應(yīng)該來被馬蹄不斷敲擊的蒙古高原。遠離了馬的氣息,就會失去對馬的感覺。布日古德還想提示蔣亦侔,你在B城吃羊肉和在北地草原吃羊肉,不會是同一種感覺。布日古德本來是想拒絕將《馬魂》的版權(quán)簽給蔣亦侔的,他不相信一個總在追風的導演能把握準《馬魂》的精髓。無奈,蔣亦侔的話語太誠懇了,他甚至對布日古德說,他有十足的自信將《馬魂》搞成最牛的歌舞劇。布日古德非常反感從對方嘴里冒出來的“搞”這個動詞。有一瞬間,他想掛了蔣亦侔的電話,他嗯嗯兩聲,強忍住了。令布日古德感到意外的是,蔣亦侔居然回應(yīng)了他的建議,連說我來呼和浩特,我來呼和浩特。布日古德答應(yīng)在呼和浩特等蔣亦侔,他想近距離接觸一下這位名氣與緋聞齊名的導演,看看他能否接得住《馬魂》。
作為烏珠穆沁部的后人,布特戈奇承襲了世世代代先人的血脈基因,甘愿做一個養(yǎng)馬人和牧馬人。傳說中的那八十一匹白色戰(zhàn)馬,就是這個部族養(yǎng)育的?!瓡r間久了,布特戈奇能夠從馬的眼神、表情、站立或奔跑的身姿、嘶鳴、前蹄刨地的動作、甩尾的力量中準確判斷出一匹馬的狀態(tài)。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一匹馬的歲口。他可以用揮動的手臂、短促的口哨聲和悠揚的長調(diào)掌控馬群,就如一位杰出的音樂指揮大師掌控龐大的交響樂隊一樣。他是北地草原上遐邇聞名的馬語者,具有崇高的威望。說牧人們尊重他,莫不如說是尊重蒙古馬和它們的天性。
相遇前,布特戈奇和達西娜似乎都在等待著命定中的那場暴雨,是那匹精靈一樣的白馬將她送到了布特戈奇眼前。她是一個具有高超騎術(shù)的牧人之女。那一天,她是任由白馬馳騁的,她已經(jīng)在暴雨中熟練完成了策馬屈身摘花、馬脊直立、馬腹藏身、馬身側(cè)隱、馬鞍旋轉(zhuǎn)、倒立騎行等高難動作。她原本是想被白馬在柔軟的草地上拖行一段就用口技令馬停住的,她閉著眼睛,布特戈奇就出現(xiàn)在白馬背上了。當?shù)弥矍斑@個頭發(fā)卷曲、肌肉發(fā)達、體魄健美、面容英武、目光溫情的小子就是被烏珠穆沁牧人們津津樂道的布特戈奇時,她輕拍白馬額頭,溫都根查干,她說,你真是不錯!溫都根查干翻譯成漢語,就是白馬。就那一刻,達西娜準確認定,眼前的這個人,她在夢里見過,后在暴雨中失散,是白馬的引領(lǐng),讓她又在夏天的暴雨中找到了他。
蒙古馬會循著馬糞的氣息找到曾經(jīng)的牧途和各自的領(lǐng)地,這是另一種天性。雄性蒙古馬有排他性,如果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發(fā)現(xiàn)其他雄性馬的糞便,就會將糞便踢踏起來,或用自己的糞便蓋住,以防其再次侵入。對待主人,它們表達親昵的舉動是以頭面貼附主人的身體,輕輕蹭著,馬的雙眼中似乎總是噙著淚水。蒙古馬很敏感,如果不是極度疲乏,它們都是站著睡眠。在夜晚,隔著一段距離,它們就能嗅到正在接近馬圈的主人。它們會打一聲響鼻,也可能會發(fā)出咝咝聲。這些只能以鼻孔呼吸的生靈,非常留戀出生和長大的故地。對養(yǎng)馬的牧人而言,蒙古馬不是牲畜,而如家人,騎上駿馬過草原,就是移動的家。
每天夜晚,當布特戈奇和達西娜在家門前看星空的時候,他們都能聽到馬嚼夜草的聲音。夜幕中,馬的毛皮閃著光。他們的生活不是剛剛開始的,在光的深處還有更加閃耀的地方,幾乎所有的先人都走在那里,無數(shù)離開人間草原的馬也活在那里。
布特戈奇說,我們的馬,連著天地間的路。終有一天,我們也會到那里去。他指著星空。他們面朝北方,七顆北斗星掛在天幕,不時眨動著眼睛,像在與他們對話。
研究生畢業(yè)后,曹苒回到桂林的家。她是來向父母辭行的,她要去北地,到布日古德一再描述的星空下去,和他開始她向往的生活。曹苒在學校幾乎扔掉了所有的東西,包括她最喜愛的裙子。她穿牛仔裝,鮮明地展現(xiàn)出她勻稱優(yōu)雅的身材,一頭黑亮的長發(fā)隨意束一個馬尾,背個肩包,素面而歸,楚楚動人。曹苒的父母是想把獨生女兒留在桂林他們身旁的,尤其是曹苒的父親曹一平。這個在出版社做了大半輩子文學圖書編輯的人,他的全部寄托都在女兒身上,她也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曹苒的母親陸瑤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她迎接了無數(shù)新生兒,最大的愿望是自己的女兒成為媽媽。在女兒分娩時,她要以外婆的身份,為女兒的孩子接生。他們?nèi)f萬沒有想到,被他們嬌生慣養(yǎng)了二十四年的女兒要去遙遠的塞外北地,更讓他們感到吃驚的是,女兒早就戀愛了,戀愛對象是蒙古族人,在本科畢業(yè)后就回到呼和浩特了。
曹苒了解自己的父母,她在到家前就已經(jīng)想到他們的反應(yīng)了。她非常愛父母,就如父母愛她一樣。她相信父母,更相信時間,從小到大,她就沒有感覺到父母是她成長后自主選擇的障礙。但這一次,她想錯了。
聽曹苒說完,曹一平看女兒的眼神兒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他雙手比畫著,臉上的表情從驚愕到神傷,再到憤怒。他扶著餐桌邊沿吃力地站起來,身體抖動不止。
你在胡鬧!他大吼一聲,然后頹然地坐下。曹苒蒙了,父親一向溫文爾雅,從未呵斥過她一句。她挪動著椅子,靠近曹一平,握住他的雙手。
爸爸,您這是怎么了?
陸瑤說,老曹,好好和女兒說話,別動怒??!
苒苒,你這是不要我和你媽媽了嗎?曹一平語氣沮喪,強忍著眼淚。在他面前,那個美麗的乖乖女不見了。
曹苒抓住父親顫抖的手,輕輕地晃動著,她未曾料到父親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而母親坐在一旁,顯得很無助,她的眼神里有千言萬語,卻護著女兒。該怎么對父母說呢?曹苒小心斟酌,她要讓父母認同自己的觀念,也就是認同自己對遙遠北地和愛的選擇;她要對父母直言不諱,我愛你們,非常愛你們,這與我的選擇不矛盾。
曹苒說,爸爸,爸爸,您聽我說,我不是一時沖動,我是想了很久的,我清楚我要什么,我該怎樣生活,與誰一起生活到老。我和布日古德是無法分開的,他離不開草原,我離不開他,我更離不開你和媽媽。是這樣,爸爸,您和媽媽都快退休了,難道你們不愿意離開桂林到更遠的地方去嗎?我會在那里等你們的,我們生活在一起,您和媽媽去我和布日古德創(chuàng)造的生活里,看看女兒的選擇和能力,這不好嗎?
曹一平和陸瑤對視,陸瑤輕輕點頭,他搖頭嘆息。曹苒看著父親,從他的目光里,她發(fā)現(xiàn)憤怒消失了,轉(zhuǎn)變?yōu)闊o奈。她知道父親心動了,不是被她說動的,那是一個充滿了大愛的父親在女兒這座山前的必然停留。接下來,就是對他們說生活細節(jié)了,她還沒有去過北地,若父母問起,她只能以想象應(yīng)對,重要的是,這說明他們妥協(xié)了。
曹一平說,布日古德,布日古德,怎么聽都像是個外國人!
陸瑤和曹苒都笑了。陸瑤如釋重負,女兒剛剛回來,這個哲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對待生活也如研究學問,云里霧里的,怎么突然就推給他們一個虛無縹緲的女婿呢?陸瑤一時還看不懂女兒,但她被女兒的話語打動了,自己在桂林出生,在南寧讀大學回到桂林工作、結(jié)婚、生女兒,倏忽之間已過半生,她還真想到陌異之地走走看看。她不說,是因為曹一平正在氣頭上。她轉(zhuǎn)而望向女兒,她仿佛突然進入了女兒的內(nèi)心,在日復一日庸常生活和工作的重復中,她很久沒有注意到女兒的目光了,在那里,她依稀看見了充滿了魅力的北地。她暗自決定,自己要跟隨女兒去那里,去一個全新的地方,換一種心境和方式度過后半生。她了解也相信自己的丈夫,為了女兒,他連刀山火海都會奔赴。
陸瑤說,什么外國人?咱們的女兒能選錯嗎?苒苒,媽媽支持你!
曹一平用手指一指陸瑤,也笑了。
周日清晨,曹苒悄悄起床,洗漱好進入廚房,她要給父母做一次早餐。她先熬上大米粥,開鍋后調(diào)成文火。敞開櫥柜取適量面粉放入一個大瓷碗中,加少許食鹽和碎蔥花,倒入涼水攪拌均勻成糨糊狀,然后用炒鍋烙成一張一張兩面嫩黃的薄餅。最后,她煎了三個雞蛋。她聽布日古德講過這種薄餅,他說抹上黃豆醬卷上大蔥非常好吃,就像吃烤鴨那樣。布日古德也說了烙餅的配料和做法,她憑感覺烙出薄餅,但冰箱里沒有他說的大醬,也沒有大蔥。她不習慣于那種吃法,她估計她的父母也不會吃餅卷大蔥。曹苒是想過的,布日古德對她說過的北地美食,她都要吃上,包括手把肉、風干牛肉、草原沙蔥、煎血腸、烤全羊、奶茶、對夾、奶酪、燒賣、酸奶,還有薄餅抹大醬卷大蔥。唯有如此,她才能夠真正融入北地的生活,才算得上與布日古德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曹苒給父母做早餐的用意是,自己可以面對自己的生活了,她以這種方式告訴父母,她的身心狀態(tài),已經(jīng)貼近神奇的北地了。
曹一平和陸瑤起床洗漱,走出臥室時,看見他們的女兒系著圍裙,微笑著站在他們對面。曹一平雙眼濕潤,他伸出雙臂,曹苒擁抱住他。
爸!
苒苒,你真是長大了??!曹一平將雙手放在曹苒的肩上,看著她,你怎么就長大了呢?
陸瑤說,老曹,我在苒苒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做媽媽了。
曹苒請父母坐在餐桌前,她把早餐端上來,一樣一樣放在父母面前,然后頑皮地說,父母大人,請享用北地早餐。
曹一平動箸,夾起一張薄餅咬了一口,說,好吃,好吃。
曹苒說,如果配上大醬和大蔥,會更好吃的。說完就笑。
陸瑤說,那是什么吃法呢?
曹一平說,北地吃法。
曹苒說,對啦,爸爸,就像吃烤鴨一樣。
陸瑤說,你看咱們的苒苒啊,這還沒結(jié)婚到北地呢,就開始改變咱們的飲食習慣了。
曹苒說,不是改變,是品嘗。
蔣亦侔和布日古德聯(lián)系,他在手機里說,自己決定了,可以隨時帶團隊來呼和浩特。布日古德說,我剛剛到錫林浩特,你們可否來錫林浩特?蔣亦侔說,當然可以,您在哪里,我們就去哪里。布日古德說,我在牧區(qū)等你們了。
布日古德對布特戈奇說,舅舅,有一些客人從B城來,我想在家里接待他們。
是來玩兒嗎?
不是,是一個導演和他的團隊,他們來和我談購買《馬魂》的版權(quán)。
馬魂啊,別人怎么能買走呢?
舅舅,他們說,要拍一部歌舞劇。
我不懂這個??墒牵l能在臺子上看見馬魂呢?你能嗎?
布日古德瞠目結(jié)舌,布特戈奇寥寥數(shù)語,頓時使他茅塞頓開。關(guān)于《馬魂》,他在小說發(fā)表后常常思考的缺失,被舅舅一語點破。他走過去攙扶著布特戈奇坐在門前的一架紅馬鞍上,他坐在地上,在舅舅膝下,就如少年時代纏著舅舅講草原往事一樣。布日古德如夢方醒,他在《馬魂》中無力揭示出的那最為珍貴的存在,原來在舅舅這里。
布日古德老實承認說,我不能。
在你喝醉那天,我看過你寫的東西。布特戈奇突然停住話語,目光悵然地凝望著草原。這是草原最宜人的8月,烏珠穆沁一望無際,天邊遙遠。該去看看你的舅媽了!布特戈奇又說。
從舅舅的話里,布日古德極力尋找著某種玄機。他打小就崇拜神色自若的舅舅,舅舅如一本秘史,隨便翻開哪一頁都有新意。那是不會出現(xiàn)雷同的文字,就深藏在舅舅不易流露的目光中。
去看舅媽?布日古德想,是啊,對那個早逝的人,他知之甚少,可是,若他發(fā)問,會不會在無意間觸到舅舅的傷痛?他有一種特別的預感,關(guān)于舅媽,舅舅隱藏著一個觸物傷情的秘密。他看著舅舅身下的紅馬鞍,似有所悟,每一個夜晚到來時,舅舅都會將舊馬鞍搬進屋里,在睡前精心擦拭一遍。難道這是達西娜舅媽留下的信物?
布日古德用試探的語氣問,舅舅,改日我陪您去看舅媽?
不,你忙你的吧,還是我自己去。
舅舅的回答證實了布日古德的預感。他已經(jīng)非常接近那個秘密的邊緣了,那一定是個特別凄美的故事。在他幼年時,離開了人間的達西娜舅媽,除了那架紅馬鞍,還留下了什么?為何舅舅在長達數(shù)十年里拒絕再娶,煢煢孑立?在舅舅的內(nèi)心深處,舅媽占據(jù)著怎樣的位置?是不是無人可以替代?布日古德感到,布特戈奇舅舅根本就不在他的《馬魂》中!對這位養(yǎng)馬牧馬老人,他居然如此不了解,他感受到無以復加的愧意。必須讓蔣亦侔和舅舅好好聊一聊,布日古德想,在揭示美好秘密的途中有一扇門,而他的布特戈奇舅舅握著開啟門扉的密鑰。布日古德還想,舅舅看過小說《馬魂》,可他打住了話,他在對我暗示什么呢?
那個夜晚,布特戈奇擦拭好紅馬鞍,就回自己的房間了。布日古德在房間的昏暗里獨坐了很久。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僅對舅舅,即使是對自己的父母,自己也了解甚少。他們對自己如此放縱,讓自己如一匹野馬一樣自由生長,一定依托著箴言般的族訓。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布日古德拿起手機,撥通了曹苒的號碼。布日,曹苒柔聲說。這是她對布日古德的昵稱。布日古德說,苒苒,我想你了。曹苒說,我也是。
【作者簡介:舒潔,蒙古族,蒙名特尼貢,中國當代抒情詩人代表,畢業(yè)于大連陸軍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首屆作家班?,F(xiàn)代詩歌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出版有《母親》《帝國的情史》等詩歌集21部。曾獲中國當代杰出民族詩人詩歌獎、首屆朱自清文學詩歌獎等多種獎項?!?/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