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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2025年第5期|梁鴻:要有光(長篇非虛構(gòu) 節(jié)選)
來源:《收獲》2025年第5期 | 梁鴻  2025年09月19日08:46

《要有光》簡介:

長篇非虛構(gòu)《要有光》是梁鴻繼“梁莊”系列之后,歷時多年、全心交付的又一重磅力作。寫作基于梁鴻多年的田野工作,涵蓋全國各地城鄉(xiāng)數(shù)十個家庭的深入訪談與跟蹤觀察,聚焦青少年由家庭創(chuàng)傷和學(xué)業(yè)壓力等外在因素造成的厭學(xué)、輕生、焦慮抑郁等心理疾病,采取了 “非虛構(gòu)+觀察+親歷對話”的復(fù)合型寫作方式,與全社會一起探討求解之道。這些青少年的案例,不只是“病歷”,更是“生命敘事”,每個案例都濃縮了一個家庭的文明焦慮。

要有光

梁鴻

第一部 濱海市

于是我在心中默念:

你有從頭再來的勇氣,有不被定義的自由。

你可以成為任何人,但任何人都無法成為你。

別吹滅那光。

長大快樂。

                                           ——雅雅

第一章

 1 和光中學(xué)

和光中學(xué)建在離濱海市一百多公里的一個村莊里,隸屬豐水縣,是近十幾年在濱海市知名度非常高的一個超級中學(xué),周邊很多地區(qū)的家長都慕名而來,把孩子送到這里,期望孩子能有脫胎換骨的進步。開學(xué)前,敏敏爸對敏敏說:“要么,你開學(xué)摸底考試考到班級前二十名,要么,你就去和光中學(xué)念書。”敏敏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五、六年級時嚴重下滑,每次考試都在后十名,經(jīng)過一個暑假,她怎么可能考到前二十名?過了幾天,爸爸問敏敏怎么選,敏敏看著爸爸一副“你看我讓你選了啊”的表情,覺得爸爸特別不道德。

2020年8月20號,爸爸開著車,裝著行李,帶敏敏去和光中學(xué)報到。其實爸爸早就給她報好名了。敏敏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走一下“民主”的過場,連她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都覺得太假。敏敏經(jīng)常被爸爸媽媽的表演弄得目瞪口呆。比如媽媽打完她之后,總是拉著敏敏說:敏敏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吧?媽媽最愛你啊。她說著、哭著,逼敏敏一定點頭說是。敏敏抱著腫得像面包一樣的臉,一點兒也不信。

看著光禿禿的田地里那個黑黝黝的鐵大門,敏敏感覺非常不好。圍墻高高的,只能看到校園里面的一些樓頂,感覺就像一個碉堡,嚴嚴實實,密不透風(fēng)。

很快,敏敏就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密不透風(fēng)”。早晨,學(xué)生必須六點半到教室,那時敏敏還戴著OK鏡(角膜塑形鏡),她得五點起床才能完成換眼鏡、洗臉、吃飯、再到教室的一系列過程,連去廁所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學(xué)生們排隊小跑去食堂,以最快的速度扒飯。敏敏吃飯慢,每次都感覺自己的心臟被噎得發(fā)疼。所有剩余時間,等飯、跑操、集中排隊,哪怕有一點點空閑時間,都得拿出一個小本兒背知識點、背單詞。小本兒是學(xué)校發(fā)的,人手一冊,還必須得讀出聲。

只呆了一天,敏敏就受不了了。她給爸爸打電話,爸爸不來接她,說堅持一下肯定會沒事,說到周六再來接她。敏敏就熬啊熬,到周六中午,學(xué)校開始過一天半的周末。她等爸爸來,一直等,等到傍晚,爸爸沒來。晚上八點的時候,爸爸打來電話,說單位臨時有事,來不了,下個星期再來。

敏敏知道,爸爸又在騙她。

第二周,敏敏做了很多事情,在教室里面大喊大叫,坐在窗臺上,把腿伸到外面,當時敏敏一心想著自己跳下去,就可以被送進醫(yī)院,她就可以離開學(xué)校了。一開始敏敏只是鬧一鬧,想讓爸爸把她接走,可是,連續(xù)上了四個小時課,敏敏一路小跑去吃飯的途中,突然感覺崩潰了。她沒去食堂,而是跑回宿舍,找到室友削蘋果的小水果刀,朝自己的手腕割下去??墒牵短g了,敏敏割了好幾下,發(fā)現(xiàn)它連皮膚的表層都割不破,于是,敏敏又拿水果刀的刀尖戳自己的皮膚,她感受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手腕處沁出了血。

敏敏給爸爸打電話,爸爸不接;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交學(xué)費上學(xué),就得承擔(dān)后果。敏敏大哭,說我什么時候自己作選擇了。媽媽也不來接她。爸爸和媽媽之間雖然吵得死去活來,但是,在對待她這件事上,立場卻是出奇地一致,都認為她必須到和光中學(xué)關(guān)一段時間。他們認為敏敏之前太“自由派”了。

和光中學(xué)的新生一開始是一周回一次家,接著兩周回一次,然后,是一個月回一次家,一次在家呆一天半,周六周日照常上課。手機在第二周就被收走了。要想打電話,必須通過班主任。敏敏覺得自己要瘋了。她鬧出的各種事情都被輕描淡寫地忽略過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到第四個周末,爸爸終于來接敏敏回家?;氐郊抑校裘艉桶职謰寢岕[,她實在忍受不了學(xué)校嚴苛的管理制度,忍受不了那種機械的生活。她覺得太恐怖了,她真的不想再回去。在吵鬧之中,敏敏喝了家里的洗衣液。

沒有去醫(yī)院,也沒有給她作任何處理。爸爸站在她旁邊,冷靜地看她掙扎。敏敏張著嘴巴,像一條擱淺的魚,感覺食道火辣辣的,不停往外沖熱氣,非常難受。

周日的下午,敏敏又要被爸爸送回學(xué)校。沒有管她的嗓子好沒好,沒有詢問她的看法,到時間了,拎著書包,拖著敏敏,把她扔到車上,關(guān)上車門,開去學(xué)校了。

在出發(fā)之前,敏敏把自己以前攢的零花錢全裝到口袋里。快到學(xué)校的時候,敏敏發(fā)現(xiàn)路邊有廁所,等爸爸開過了廁所之后,她說她要上廁所。爸爸停了車。敏敏繞過廁所的后墻,彎著腰,沿著田野里的小路,使勁往村里跑。她一路狂奔,跑過第一個村莊,看到幾條岔路,她沒有選擇再往前跑,而是躲到旁邊的農(nóng)田里。農(nóng)田里堆著玉米稈,她整個人趴在地上,把玉米稈扒到自己身上,蓋住,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一堆雜亂的腳步聲跑過來,邊跑邊喊她的名字,她聽出來,是爸爸、班主任和其他老師。敏敏一直等到聲音越來越遠,她才爬起來,順著原路返回大道,朝另一個方向的小路跑。她帶了多少錢、要往哪里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一定要逃跑。她再也不想回那個學(xué)校了。

她一路走走跑跑,路過村莊,人們一個勁兒地看她,一個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像她是個怪物一樣,她低頭看,身上粘著很多土和枯葉,她扒拉扒拉頭,頭上也掉下來一堆葉子和土屑。她路過一些加工廠,巨大的圓形建筑,冒著白煙,遮天蔽日,沒有一個人,她覺得像到了可怕的怪獸世界。她又走回大道上,看到有車經(jīng)過,她上去攔住,問能不能把她帶回濱海市,她掏出口袋里的錢,亂糟糟的一把。那些開車的人被她的模樣和年齡嚇住了,不敢讓她上車。她就一直走,一直走,她想先走到豐水縣,到那兒再坐車回濱海。

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她一個人走在路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經(jīng)過了多少個村莊。她又累又餓。

后面有極亮的車燈照住她,她扭過頭看,眼睛被刺得生疼,什么也看不見。那車停了下來,她聽到開車門和關(guān)車門的聲音,然后,有人跑了過來,一把抱住她。是爸爸。

爸爸報警了。警察散開在周邊找她,爸爸開著車沿路找她,最后,竟然是爸爸先找到她,那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將近六個小時。

爸爸把敏敏帶回了家。關(guān)于敏敏是否還回那個學(xué)校,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外公外婆發(fā)生了很大爭論。媽媽認為還是應(yīng)該堅持一下,不能一鬧就答應(yīng)她的條件,爺爺奶奶主張休息一段時間再去,外公外婆發(fā)言很少,滿臉愧疚的樣子。敏敏跟著外公外婆的時間長一些,媽媽言語之中總是怪他們太溺愛敏敏,把敏敏給慣壞了。爸爸倒沒有再堅持一定要回那個學(xué)校,他被嚇住了。

敏敏聽著他們吵架,完全置身事外。無論他們說什么,她都不會再回學(xué)校,不管是哪一所學(xué)校。她一聽到“學(xué)?!倍志蛺盒?、想吐。她討厭課本、討厭老師、討厭學(xué)習(xí),討厭一切與學(xué)校有關(guān)的東西。

她和父母鬧。不管他們說什么,她完全不想聽,她聽到他們說話就惡心、反胃。她離家出走,割腕,尖叫,摔東西,把一切能干的都干了一遍,能破壞的也都破壞了一遍,唯一的訴求就是她不要再去學(xué)校。最后,爸爸先屈服了,同意敏敏休學(xué)在家。敏敏分析爸爸最終同意的原因,不是覺得此時休學(xué)對敏敏來說是最好的選擇,而是要和媽媽對著干,他要顯示出他的理性態(tài)度。那個時候,敏敏爸爸和媽媽正處于離婚糾紛中。

那是2020年11月,敏敏十二歲,初中一年級。

……

第二部 京城

媽媽,你得繼續(xù)學(xué)習(xí),你得知道人類創(chuàng)傷的復(fù)雜性和必然性。我的創(chuàng)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chuàng)傷,不是簡單的海淀區(qū)青少年的創(chuàng)傷,并不是可療愈的東西。

 ——吳用

                                                     

                  第六章

18崩潰

時間太慢了。

幾分鐘之前,是九點十分。陳清畫又一次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試圖完成單位的報表,可是,眼前黑壓壓一片,她根本無法辨認出一行數(shù)字,她又在視頻上找出一個最近正火的電視連續(xù)劇,打開之后,連片頭都沒有看完,她又關(guān)閉了頁面。她一直避免看電腦右上端的時間,避免打開手機,然而,她還是忍不住看了下,九點十二分。她似乎都已經(jīng)用完了全部力氣,盡力去找別的事情做,她覺得時間應(yīng)該過去很久了,然而,才只走過了兩分鐘。

她早晨五點五十分起床,先蒸米飯,又煎了牛排,把牛排剪成適宜入口的小塊,放上黑胡椒醬,又把胡蘿卜和杏鮑菇切成絲,在水里焯了焯,放點鹽和油。做完這些,剛好差不多六點四十分。該叫吳用起床了。為了讓吳用能夠每天多睡半小時,他們搬到離學(xué)校五分鐘遠的一個老破舊小區(qū)。六十二平米的兩居室,月租金一萬八千元。全樓六層,每一層房間內(nèi)的走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站在吳用房間門口,陳清畫鼓足勇氣,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喊道,用用,該起床了,飯已經(jīng)好了。然后,她靠近房門,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屋內(nèi)的動靜。她聽到吳用發(fā)出了“嗯”的聲音,還帶著濃濃的睡意。但這一聲已足以讓陳清畫輕松得快要飛起來,這是吳用醒來的標志,許多時候,她根本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她馬上回到廚房,把牛排、米飯盛出來,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顆橙子,剝出果肉,放在一個小碟子里。這樣,五分鐘過去了,陳清畫端一杯溫開水,又一次站在吳用房門口,喊道,用用,起來了沒有?我給你端杯水過來。

她又一次側(cè)耳傾聽,聽到吳用說,好的。但是聲音還是沒有清醒的樣子。陳清畫的心沉了下去,剛才的輕快剎那消失,她有了不祥的預(yù)感,雖然最近一段時間這不祥越來越頻繁。但是,她仍然懷著無限的期待,兒子稍微的回應(yīng)她就像得到恩賜一樣喜悅無比。

時間仍然蝸牛般往前爬行。五分鐘又過去了,現(xiàn)在是六點五十,如果吳用再不起床,就趕不上七點半的早讀。陳清畫想,干脆早讀就不上了,反正老師也知道他的情況,不要求他早讀。那就等七點半再叫他吧。

于是,陳清畫把桌子上的飯和菜又收拾回廚房,放在鍋里用小火保溫。

房間太小,她無處轉(zhuǎn)身。她想離開房間,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又無法離開房間。

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時間,到七點二十五分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了,猛然站起來,來到吳用的房間門口,大聲喊道,用用,起來了,七點半了。

她貼著房門,耳朵里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她又敲了敲門,仍然沒有聲音。

她站在門口,呆立了一會兒,又拿手掌拍門,一邊拍一邊喊,用用,起來了,七點半了。

房間里靜悄悄的。

她站了一會兒,又大力拍門,邊拍邊喊。

房間里仍然靜悄悄。

她開始有點失控。她用一只手緊緊握住另一只手,阻止自己再繼續(xù)敲門。

昨天晚上她兩點鐘起床,發(fā)現(xiàn)吳用房間的燈仍然亮著,那時她就有不祥的預(yù)感。不過有時候他即使熬夜,第二天也能按時起床上學(xué)。而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再去打擾他,有許多次,當吳用的門打開,那張壓抑陰沉的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覺得世界末日到了。她在心里抱怨,都說讓家長放松,說家長放松了,孩子就放松了。可是,他晚上不睡覺,早晨不起床,不去學(xué)校上學(xué),她又怎能放松呢。她找不到任何讓自己放松的理由。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這種情況。她不知道怎么面對這種情況。她面對不了。

陳清畫暫時放棄了讓吳用起床。

她回到自己房間,躺倒在床上,想哭,心里倉皇無比,她感覺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沒有色彩,沒有一線生機。她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壓力。

她坐起來,拿起手機,翻通訊錄,她想找個人傾訴一下,來分擔(dān)一點她的壓力??墒?,她翻遍通訊錄,卻找不到一個人。一個人也找不到。

她終于忍不住給文莉打電話,卻連續(xù)兩次沒人接。文莉是她最好的朋友,從少年時代起,她們就在一起分享彼此的喜怒哀樂。可是,她知道文莉最近正陷入婚姻危機中,她和丈夫又一次發(fā)生劇烈沖突,鬧到幾乎要離婚的地步,她的狀態(tài)一直不是很好,陳清畫不想再給她添堵??墒?,彼時,她還沒想到,更大的苦難在等著文莉。

她什么也做不了,報表看不懂,劇看不下去,手機也刷不了。她緊盯著那致命的時間,看著它蝸牛般一寸寸爬行。她猶豫了又猶豫,撥了丈夫吳揚平的號碼。在聽到電話對面那低低的一聲“怎么了”,陳清畫哽咽了,向吳揚平委屈地訴說,“兒子又不起床了”,她無法說出長句子,她會控制不住哭出來。她知道,吳揚平非常不喜歡她的哭泣,不喜歡她向他訴說兒子的問題。他惱怒于她話語里面所暗示出的孩子有問題的傾向。對面的聲音稍微提高了一些,“不起床算了,不用管他。我要開會?!眳菗P平掛了電話。

陳清畫傷心極了,眼淚嘩嘩往下流。她仰起頭,試圖不讓眼淚流出來,可是,它們朝著太陽穴的方向爬過去,一直爬到她頭發(fā)深處。她的頭發(fā)在慢慢變濕,變沉,扯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疼得厲害。

手機又響了。拿起手機,她看到一個名字。那是她以前的同事,幾年前辭職回到自己家鄉(xiāng)工作,當時送行聚餐時還說以后一定要多聯(lián)系??墒聦嵣?,自從她離開之后,大家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她猶豫了一下,接了電話。她剛說了一聲“喂”,就號啕大哭起來。她說不了一句完整的話,她想向?qū)Ψ浇忉?,可是,她哭得止不住自己。電話那頭被她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住了,但又不知怎么回事,只好說:“沒事,清畫,沒事的。”陳清畫邊大哭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兒子,我兒子……”對方更緊張了,說:“兒子怎么了,清畫你慢慢說,不急,需不需要做什么,我可以聯(lián)系咱們的朋友?!标惽瀹嬚f:“不是,我兒子不起床,他不起床上學(xué),他好像生病了?!痹谡f出“生病”這兩個字時,陳清畫的哭聲更大了,她終于說出了這兩個字,這在她內(nèi)心盤旋了幾個月的兩個字,她終于說了出來。她的眼睛模糊一片,眼淚不斷往下流,她怎么擦也擦不完。

電話那邊好像明白了什么,語氣放松了一些,說:“咱兒子是不是進入青春期了?這是正常情況啊?!睂Ψ今R上講起了自己妹妹孩子的事情。也是十五歲,最近不上學(xué),天天在家打游戲,到醫(yī)院診斷之后是中度抑郁,也正苦惱著不知道怎么辦。

在對方絮絮的話語中,陳清畫逐漸放松了下來。隨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羞恥。她太失控了,怎么可以就這樣把自己的不堪暴露給對方。她連聲向?qū)Ψ奖?,對方客氣地說沒關(guān)系,以后有什么事可以隨時打電話。

她當然不會再打電話給她。

……

第三部 丹縣

奶奶去世對你影響大嗎?

我不想說。

試著說一下。人都有脆弱的一面,說出來也是一種發(fā)泄。

我不想說。說出來想哭。

                                  ——花臂少年

                    第九章

27沖突

黃昏時分,雨下起來了。一開始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小雨,六點多鐘的時候,已然是瓢潑大雨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丹縣街道兩邊的飯店、商店和遠遠近近樓房的燈光被拘在雨霧中,散發(fā)著朦朧的團團黃光,黝黑發(fā)亮的街道和街道上的行人莫名顯得有些凄涼。

城西快到火車站那一片是老居民區(qū),一排排建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兩層小樓沿著街道排過去,稍往里面便是散落的獨院、自建的幾層小樓,非常凌亂。路是石子混合土路,坑坑洼洼。大雨排陣下來,一會兒,路上便是大大小小的水坑,水坑里漂浮著塑料袋、飲料瓶子等各類生活垃圾。

沿著路往里面走,稍往右,中間經(jīng)過一家獨院,這家應(yīng)該是收垃圾的,垃圾堆滿院子,又蔓延到外面,一直到路上。再往里走約五十米,路的盡頭是一座孤零零的五層小樓,樓前是廢棄的建筑垃圾,樓后有低矮的院墻攔擋。院墻的另一邊,是一棟十幾層高樓,燈光明亮,有光泄露出來,照射在這邊破舊的樓體上。

娟娟家在二樓。房間是兩室一廳的格局。石灰抹的白墻,客廳很大,空蕩蕩的,靠著門邊是一個黑色邊柜,上面放著各類雜物,最顯眼的是右角一排白中帶藍的嶄新藥盒和各種小藥瓶。娟娟、娟娟的哥哥小立和媽媽杜梅的藥都放在這里。娟娟重度抑郁,吃舍曲林、文拉法辛片,小立精神分裂癥,日常吃奧氮平、利培酮和喹硫平,杜梅嚴重失眠,吃氯硝西泮片。

除了自己吃藥,杜梅每天要監(jiān)督兩個孩子及時吃藥。娟娟早晨飯后吃、晚上睡前吃,小立剛找到一個夜間在KTV打工的活,下午五點多要出工,出工前吃藥,凌晨三四點回來再吃一次。在小立回來之前,杜梅一直無法睡沉,等聽到門響,小立打開藥盒和倒水的聲音,她才放下心來,安穩(wěn)地睡兩個小時,等到五點五十,她又該叫娟娟起來上學(xué)。

娟娟自從服藥后,早晨很難起床。杜梅和她商量,五點五十叫一次,六點叫一次,六點十分再叫一次。如果再起不來,杜梅就強制把娟娟從床上拉起來。

雨一直下得很大,客廳只有一個燈管,散發(fā)著暗淡、凄慘的白光,地面鋪的大理石板由于年深月久,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黑,走過去鞋底有些油膩粘連??蛷d正中間是一張小四方桌,桌子周邊零散地放些小凳子??亢蟠皯魤叺募埾渥永?,放著一束束鮮艷的編織玫瑰,淺粉色,非常漂亮。這是杜梅接的編織活兒,一束能掙四五塊錢。如果沒有事情干擾,杜梅一天能扎十幾束,掙六七十塊。她現(xiàn)在只能找這些在家做的零活兒。

兩個孩子都需要監(jiān)管吃藥。小立前半年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出來一個半月,已經(jīng)換了五份工作,快遞、外賣、超市服務(wù)員,都至多干一個星期,要么是對方辭退,要么是小立自己干不下去。在KTV的活兒剛干幾天,對于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而言,這個活兒并不適合小立干,太吵,進大門之后,整個空間都充滿巨大的聲響,即使一個正常的人也會頭暈?zāi)X脹、煩躁不堪。但是,目前小立找不到其他活兒,只能在那里先干著。

這個晚上注定有些不平靜。杜梅這一天都提心吊膽。早晨喊娟娟起床,娟娟一直不回應(yīng),她把手伸向被窩,想扶著娟娟的頭協(xié)助她起床,娟娟突然從床上暴起,大聲喝道:“你干啥?!”那聲調(diào)太高太響了,饒是娟娟時不時就發(fā)出這樣大的聲音,在那一刻仍然震得杜梅渾身顫抖,只覺得心臟要停止跳動。娟娟九月份剛上初一,才過完十二歲生日,可是個頭和體重都已經(jīng)超過她,一米六七的樣子,體重一百四十多斤,不知道是不是吃藥的原因,這半年她的體重增長很快。當她因暴怒提高音量時,幾乎整個房間都有回音,壓迫得人喘不上來氣。

杜梅定了一下,看著娟娟,討好地說:“你哥剛睡下,你聲音小點兒。這不都已經(jīng)六點半了,該起來了?!?/p>

娟娟坐回到床上,眼睛完全睜開,看著杜梅,好像有點清醒過來了。她扯過杜梅遞過來的校服,扔到床頭,喊道:“我不去,我不想去上學(xué),我去了也聽不進去,啥也不懂,我去干啥?!”

這時的娟娟,完全是一個任性的、卻又被逼到絕路上的孩子。她其實長得很好看,臉龐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五官組合在一起,非常清秀。這會兒,這張清秀的臉卻因為絕望變得有些扭曲。

“我去也是白去,我啥也聽不懂,也不想聽。我作業(yè)也不會做,都是抄的。我去坐到教室里就難受。”她向杜梅哭訴著,但聲量并不低,倔犟,還暗含著某種威脅。

杜梅的心揪成一團,感覺糟糕極了,她連聲說:“聲音小點,聲音小點,你哥剛睡著。你趕緊起來,已經(jīng)六點四十了,再不起來就晚了。”

“我不去,不去!”娟娟躺到床上,拿被子捂著頭,不停地喊著,“我就是不去,就是不去!”

杜梅站在床邊,渾身發(fā)軟,說不出話來。這幾乎是每隔兩天就上演的一幕。她經(jīng)常是這樣一站就站半個小時,而娟娟捂著被子,有時候過一會兒就又睡著了,有時候會一直和她鬧。最好的結(jié)果是最終把娟娟送到學(xué)校,哪怕是十點十一點,送到學(xué)校,杜梅就可以喘息片刻。如果送不到學(xué)校,杜梅就得和娟娟斗爭一天。斗爭的核心當然是手機。只要娟娟拿到手機,一切都萬事大吉。她會一天情緒都很好,會乖乖吃飯,會跟杜梅上街買菜買東西,但是,前提是一回到家就得把手機給她。

但是,今天不行。杜梅必須得出門一趟,她要去供貨商那里交她編好的玫瑰,再領(lǐng)些新的原材料,另外,她還想去她表妹譚君那里,想和她商量一下娟娟的事情。她不知道是該讓娟娟繼續(xù)上學(xué)還是回到精神病院。暑假的時候,娟娟在吳莊鎮(zhèn)衛(wèi)生院精神科住了將近兩個月,暑假開學(xué)后就出院回學(xué)校讀書了。一開始還好,早晨起床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回來做完作業(yè),玩手機到九點,上床睡覺。可是,從第二周開始,娟娟就起不來床,脾氣也越來越暴躁,不停向她要手機玩,和哥哥更是沖突不斷。

她太疲倦了,每天都在焦慮和驚恐不安中度過。她無法出去工作,控制不住娟娟,又時時擔(dān)心小立病情再犯。小立在精神病院呆了半年時間,剛剛出來不久。這已經(jīng)是小立第三次進精神病院了,醫(yī)生告訴她,小立每進一次醫(yī)院,病情就會更嚴重一些?,F(xiàn)在,只要小立堅持吃藥,避免強烈刺激,應(yīng)該還能維持日常生活。她不能承擔(dān)任何風(fēng)險。

可是,她沒有任何辦法。

杜梅又去叫娟娟起床。

“你起來,你去上學(xué),晚上可以多玩半小時手機。行不?”

“我不,你說話不算話,你昨天說讓我玩到十點,我玩到九點你就不讓我玩了?!?/p>

“那不是你要上學(xué)嘛,今天可以。今天媽媽有事,得出去。晚上回來讓你玩?!?/p>

“我不,你說話不算話。你說給我游戲充錢讓我買皮膚,你最后又不給我?!?/p>

“我啥時候說過?我從來沒答應(yīng)過你,都是你自己想的?!?/p>

“你說過,你說過,你就是說話不算話!”

娟娟掀開被子,把頭伸到離杜梅的頭只有兩公分的地方,瞪著眼睛,那眼睛里飽含著淚水、憤怒,聲量一下子提到非常高:“你說過,說過!”

娟娟身量龐大,臉色紅潤,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朝著杜梅大聲吼,杜梅瘦小,臉色蒼白,堅決拒絕承認這件事。

她們倆就這樣對峙著。

隔壁的門響了,緊接著,這邊門被撞開,小立旋風(fēng)一樣進來,一拳打到娟娟的肩膀上,把她打趴在床上,又提著她的肩膀,使勁晃著,嘴里怒喝道:“起來上學(xué),你再犟我撕爛你的嘴?!?/p>

小立雙眼通紅,燙過的頭發(fā)亂蓬蓬的,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在被打擾之后,他整個人處于一種狂躁之中。他凌晨三點多下班,回來洗漱、吃藥,上床時已經(jīng)四點過半。吃過藥的他原本應(yīng)該睡得很沉,可是隔壁一聲聲嗥叫像地震傳導(dǎo)儀,震得他時時從極度困倦中醒來,像經(jīng)歷一場場夢魘。

娟娟被哥哥一通猛擊給嚇住了,惶惶然穿上校服,杜梅幫她把長發(fā)梳好綁上,眼鏡戴上,早餐是來不及吃了。她到客廳的矮柜那里,把娟娟的藥弄出來,一手拿著藥,另一只手拿著水杯,等著她吃藥。小立一直站在娟娟身后,監(jiān)督她走出臥室,到客廳,背上書包,把藥吃了,打開門走出去。

杜梅推著娟娟出去,回頭看仍然站在那里的小立,看到了小立眼睛里困獸般的憤怒,他的拳頭一直緊緊攥著,好像在努力控制自己不發(fā)作。杜梅的眼淚又想出來。她的兩個孩子,都很好看。娟娟圓臉圓眼睛,性格活潑,小時候可愛得不得了。小立從小就長得俊,皮膚細白,眼睛很亮,她每天把兒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像個小王子一樣,鄰居、老師和親戚哪個不夸自己的兒子長得好、學(xué)習(xí)又好?

是哪一天事情開始變了?是什么時刻孩子出現(xiàn)了問題?她錯在了哪里?她天天想,時時想,一直想不明白。

她還不知道,今天晚上她將會迎來一次更大的打擊,她將必須作出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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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系選讀,全文18萬字,刊載于2025-5《收獲》)

【梁鴻,學(xué)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美國杜克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出版非虛構(gòu)文學(xué)著作《梁莊十年》《出梁莊記》和《中國在梁莊》;學(xué)術(shù)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gòu)》,《外省筆記》,《“靈光”的消逝》、《作為方法的“鄉(xiāng)愁”》等;學(xué)術(shù)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短篇小說集《神圣家族》;出版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和《四象》。曾獲“第七屆文津圖書獎”,“2013年度中國好書” 等多個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