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xué)》2025年第9期|畀愚:花好月圓(節(jié)選)

畀愚,作家。出版有《羅曼史》《歡樂頌》《叛逆者》《瑞香傳》等作品,部分小說被改編成影視作品。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郁達(dá)夫小說獎、《上海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等獎項。
很多年前,我在山里遇見一個放豬娃。他的眼睛就像陽光照耀在山泉上,那么清澈與閃亮。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是因為他沒能見識到山外面的世界。
后來果然這樣。等他長大,第一次去鎮(zhèn)上,父子倆抬著一頭豬,翻山越嶺走了整整一夜。他們沒有在漆黑的山林里迷路,卻在到達(dá)鎮(zhèn)上那家收購站時傻眼了。
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父子倆是連夜把豬喂撐了——不就是為了上秤多幾斤分量嗎?過河時又給它灌了一肚子的水,這會兒正在豬體內(nèi)翻江倒海地發(fā)酵呢。收購站的人搖頭嘆息,說這叫自作自受。說完,順帶著提醒在場的賣豬人,讓大伙記住這個教訓(xùn),千萬別去做這種偷雞不著反倒蝕把米的傻事了。
父親老耿還想跟人辯解,之所以往豬肚子里塞那么些葛根干,是因為要趕一夜的山路。豬跟人一樣都是要掉秤的。他一臉無辜,張著兩個大鼻孔,說,豬身上掉下來的,那可都是錢呀。
這時,兒子上前拉了拉父親的衣袖,老耿這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聽他的,人們都在自己忙自己的。收購站一個禮拜才開兩個上午,有那么多的禽畜與山貨等著要收呢,沒人顧得上這對父子與一頭奄奄一息的豬。
好在世上還有熱心人,提點父子倆:當(dāng)務(wù)之急是給豬放血,趁它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殺的至少還是頭活豬。那人連地方都替父子倆想好了,就在鎮(zhèn)西頭的河灘上,架起鍋、點上火,還能燒水給豬煺毛呢。
殺豬,父子倆都會。每年春節(jié)前都在村里幫著殺年豬,問題是這得有刀,還得有鍋煮開的水。熱心人索性好事做到底,指引他倆往前走,街拐角就是鐵匠鋪。
可豬都沒賣成,哪來的錢去買刀?
老耿哭喪著一張老臉,看著那人,說,你就好事做到底,到時候我謝你一個豬頭。
一個豬頭怕不夠。熱心人說,刀可不是說買就能買到的。
老耿一咬牙,狠下心,說,再加半副豬下水。
下水哪有半副的?熱心人又說。
后來,父子倆還在給豬分割時,熱心人找了根扁擔(dān),挑著他的豬頭與那副下水走了一段路,重新又回來,再次提點他們:真要是去賣肉的話,最好別上菜市場里面去。
為什么?老耿張著兩個鼻孔,問他,不上菜市場,上哪兒賣肉去?
看著這對父子,熱心人搖了搖頭,只告訴他菜市場里面的攤位都是要收費的。
事實上,那年頭的菜市場也只經(jīng)營一晌午,等到父子倆徹底解完那頭豬,小鎮(zhèn)的大街上已經(jīng)空空蕩蕩,就連那些飲食店都豎起了排門板。他們在鎮(zhèn)上一連又待了兩天,總算把這頭豬賣完,只帶回了一口鐵鍋與那把雪亮的殺豬刀。但是,這對父子倆的意義是非同尋常的。他們在回山的路上算了筆賬:賣一頭生豬的價錢,遠(yuǎn)沒有賣一頭豬的肉來得多,這還不包括熱心人提走的豬頭與那副下水。
利潤決定著銷售的方式,父子倆再也不賣生豬了,要賣就賣生豬肉。很快,他們又發(fā)現(xiàn),山野里散養(yǎng)的豬速度跟不上,這漫山遍野的,一年下來才能出幾頭?于是,父子倆開始在村里向鄉(xiāng)親們收購生豬,半夜起來殺一頭,熱氣騰騰的,先在沿途的村里一路叫賣,到了鎮(zhèn)上已是后半夜。兩人就在菜市場的后門縮上半宿,等到天一亮,生意往往都是不請自來。
當(dāng)兒子的腦子比父親要活絡(luò),去鎮(zhèn)上沒幾趟就看清門道了,豬肉不光能切塊論斤兩賣,只要價錢合適,還能成爿地被批發(fā)到飯館與食堂里。
時間就是金錢。父子倆深刻地領(lǐng)悟到這一道理后,在回村的山路上又算了筆賬:照這情形下去,不出兩三年,他們就能掙出個萬元戶來。那就不得了了,放眼村里頭,只怕連村長都得靠邊站一站了??伤麄兺瑫r也忘了一句俗話:搶人生意,就是斷人財路,那也等于殺人父母。
父子倆的行徑很快被人舉報到縣里,多部門聯(lián)合的調(diào)查組專門趕到鎮(zhèn)上,蹲守了好幾天,沒能等到父子倆,就索性跋山涉水找去了村里——守株待兔,才能甕中捉鱉。公安的同志在這方面比較有經(jīng)驗,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老耿當(dāng)然不服氣。他只知道男人娶媳婦才得蓋章,村里蓋完還要上鄉(xiāng)里去再蓋上一個;家里死了人也一樣,沒有派出所蓋的公章,入了土的都得重新挖出來。這些都是規(guī)矩,大家都知道。他從沒聽說過賣肉還得往豬身上蓋圖章的,要沒了這個藍(lán)圖章,難道他們賣的就不是豬肉了?
動檢部門的同志趕忙做出解釋,蓋章不是目的,主要得通過檢驗與檢疫,為的都是人民群眾的健康與安全。
老耿更加不服氣了,村里頭年年殺年豬,多少輩子干下來的事情了,也沒見吃死吃壞過哪家哪口的。他張著兩個大鼻孔,說,耿家坪村里哪個男人沒殺過豬?要抓就把大伙一起都抓去。
問題不光在于殺豬。工商的同志指出,至少大伙沒有去賣肉嘛。
你怎么知道沒有賣?老耿當(dāng)時很沖動,不能眼看著一條好好的財路說斷就斷了。他指著圍觀的鄉(xiāng)親們,讓那人問問大伙看,吃不完的豬肉要不去賣了,難不成還都爛在案板上啦?
事情一牽扯到大伙,開始變得有點不好收拾。村長看在眼里,覺得是時候該他出面了,就拉了拉組長,把他拉到一邊,完全是副協(xié)商的口吻,說情況確實是這么個情況,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家一家總共三口人,真把父子倆都帶走,屋里就剩那個癱瘓在床的老婆子了。村長的意思是抓一個、放一個,目的也是懲前毖后,為的都是教育與挽救嘛。況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村里也有村里的難處。他說,同志們這么大老遠(yuǎn)地來一趟,總不能讓村里憑空多出一個五保戶來吧?
至于讓誰跟著調(diào)查組去縣里,村長覺得也不便太過強硬,這深山老林的,跟城里不一樣,山里人一家的生計,往往都在一個人肩頭挑著。他的意思,還是讓父子倆自己商量去。
那就注定了是個難眠的夜晚。月亮都移到山背后了,父子倆還腦袋埋在褲襠里,蹲在屋檐底下。
最后,只能由當(dāng)老子的拍板。父親老耿一拍大腿站起來,說,還是你跟著一起去縣里吧,就當(dāng)開開眼界去。說完,他心虛得很,接著又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你媽吃喝拉撒的,讓你一個大小伙子服侍起來也不方便。
兒子就這么成了全縣的典型,恰巧后來又趕上“嚴(yán)打”。直到站在人民廣場上被公審時,他這才看清楚,原來縣城跟鎮(zhèn)上不一樣,這里既沒有山,也沒有林。
原來,城里密密麻麻有的都是人。
事實上,耿長林也曾回過一趟耿家坪,帶著那一式三聯(lián)的出獄證明,他得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辦入戶與歸正的手續(xù)。那個時候,山腳下的小鎮(zhèn)已然成了個大工地,原先的石板路不見了,推土機正挖開地基往里填石塊、灌柏油呢。據(jù)說,這條路一直要通到山里面,將來還會有一班公交車。
可是,年輕的歸正人走的依舊是老路,一個人乘著暮色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他怕的是大晚上的,反倒會在新路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第二天,天蒙蒙亮?xí)r,隔著大老遠(yuǎn)他聽到了雄雞報曉的聲音,一下熱淚盈眶,就止步不前了。隔著山間的薄霧,耿家坪還是那個耿家坪,村口那株爬滿石洞門的紫藤上開滿了紫色的花,層層疊疊,跟他每次想念時腦子里見到的一模一樣。只不過,他的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可憐的女人,自從生下兒子后雙腳就沒沾過地,主要是怪耿長林投胎急了點,不等足月就蹬著兩條腿要出來。原定的產(chǎn)婆去了鄭家坳,只能找來鄰村的獸醫(yī),一把將他拽到了人世間。母子倆的命總算都保全了,卻把胎盤忘在了產(chǎn)婦的子宮里,等到記起來,送進(jìn)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已經(jīng)在那里發(fā)爛、發(fā)臭。
這個癱了半輩子的女人,直到死的那晚,都在迷迷糊糊中跟男人念叨,兒子哪天才回來?我怕是等不及了。事后,老耿托人寫了封信去監(jiān)獄,主要是告訴兒子,母親葬在了后山,跟他的祖父母一起,安息在了那片栽著兩棵金錢松的山坡上。然而,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日子里,老耿都有種揮之不去的哀傷與懊惱,時不時還會胸痛如絞,總覺自己只怕再也等不到兒子回家。但有些事是一個父親必須要去完成的。
比如說,兒子的婚姻大事。尤其是在老婆走后,老耿深刻地體會到了,一個女人對于男人的意義,絕不只是床上有個伴,飯桌上多添一副碗筷。更多時候,這關(guān)系到了香火的延續(xù)與一個男人的臉面。于是,當(dāng)父親的變得有心,可就近幾個村里的那些,他從來不指望。人家黃花大姑娘眼睛都是望著山外的,心也向著那些地方。再拎不清的人也不會去自討那個沒趣。
好在世上有媒婆。老耿找上門去那天已是午后,老嫂子還以為他是自己想續(xù)一個,真心勸他算了,還是把錢花在刀口上吧。
這話說得,老耿的一張黑臉都有點紅了,只知道搓著兩只大手。自從兒子被帶走,他在村里也像被判了刑,每雙看過來的眼睛都好像在說:哪有這樣當(dāng)大人的?哪有一出事情就把親生兒子頂前頭的?
望著老嫂子那張精瘦的臉,老耿一直到后來才由衷地說,世上哪有后悔藥?我這不也是想將功補過嘛。
那也不能急成這樣子。媒婆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回來,再來找她也不遲。人家說的也是大實話,只要家里有那條件,還怕討不著兒媳婦?
老耿是擔(dān)心等不到兒子回來。許多晚上,他在睡夢中都能聽到老婆在叫喚,聲聲息息,從后山傳來。
媒婆只能跟著搖頭嘆息,仍然是實話實說。她手頭上倒是有個現(xiàn)成的,長相也算端正,從外地過來本身就打算嫁人的,只不過在老家還有一對娃,大的都有四五歲了。
那哪成。老耿的兩個鼻孔又張大了,說,我家長林可還是個大小伙兒呢。
媒婆不吱聲了,兩只手?jǐn)n進(jìn)袖筒里,垂眉耷眼的,肚子里的話一下都擺到了臉面上。
老耿是橫下一條心,說,那你至少帶我相一眼吧?說完,多少有點不甘心,口氣也跟著不由自主起來,接著又說,買塊豬肉還得讓人挑肥揀瘦呢。
那個女人長著一張筒子臉,圓圓的,很有旺夫相,身體也是圓鼓鼓的,一眼還真看不出已是兩個孩子的媽。按照媒婆的說法,生過有生過的好,生秧苗子插熟田,秋谷滿倉前嘛。
平心而論,這模樣的兒媳婦,老耿是看得上的。同時,顧慮也是難免的。萬一哪天當(dāng)媽的想孩子了呢?他怕的是女人的心定不下來,不等兒子回來,就一個人偷偷地跑回老家去。這種事,山里不是沒發(fā)生過,而且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在這方面,媒婆是敢拍胸脯的。大家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她又不是山外頭那些人販子,她是當(dāng)紅娘的。而且,她這紅娘也不是當(dāng)了一天兩天了。她讓老耿自己扳著手指頭數(shù)數(shù)看,經(jīng)她一手促成的那些人家,哪家不是夫唱婦隨?哪家不是兒女滿堂?她還說千里姻緣一線牽,她是在行善積德,是在替月下老人牽線搭橋呢,又不真是為了那幾個媒禮錢。
但是,既然說到了錢,有些話必須是要三對六面說清楚的。女人在老家還有點債務(wù),要不是走投無路,哪個當(dāng)媽的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出來改嫁呢?不過,好在債務(wù)的數(shù)額不算太大,媒婆都替老耿算過了,按他在山里養(yǎng)豬與采藥的收入,用不了兩年也能還清了。到時候,兒子出來,小兩口團團圓圓的。老嫂子都已經(jīng)是喜上眉梢了,說,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老耿這點常識還是有的,領(lǐng)著女人回村的一路上,早把人家的身份證揣兜里了。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是必須要跟鄉(xiāng)親們交代清楚的。所以,一進(jìn)耿家坪那個爬滿紫藤的石洞門,他已經(jīng)在掏香煙了,不管抽不抽,逢人就往手里塞,順便再捎上一句:長林沒過門的媳婦,上家里等著他回來辦喜事呢。
當(dāng)晚,女人睡在了耿長林那屋里。老耿是前半夜睡不著,到了后半夜更加不放心,就在屋門外一直蹲到雞叫兩遍。第二天想想,每晚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于是找了幾塊板材,先把兒子那屋的窗戶封上,到了夜里換到大門背后,給自己打了個地鋪。
這時,女人隔著房門叫了他一聲“叔”,她說她不會跑的,她要真有那心,也不會心甘情愿跟著來山里了。
可防人之心不可無。老耿寬慰她,說,不礙事的,反正長林也快回家了。
幾天后,當(dāng)女人從村里得知,她要嫁的男人原來還在坐牢時,筒子臉一下白得跟張紙似的。等到傍晚,老耿背著竹簍從山里回來,她跟在屁股后頭,想問又不敢當(dāng)場開口,只能夾緊著兩瓣屁股,走得越發(fā)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
其實,這一天當(dāng)父親的早料到了,村里那些嚼舌頭的,就知道無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亂。他只淡淡地丟下一句沒啥大不了,頭也不回地進(jìn)了里屋。那份判決書還在箱子里擱著呢,翻出來,往女人手里一塞。他說,你認(rèn)字,你自己看。
原來殺豬與賣肉都是要坐牢的。女人不吭聲了,縮緊脖子,趕忙去灶口生火,忙著給未來的公公做晚飯。
不過說心里話,這個叫羅貴枝的女人,還算是個識大體的女人,手腳也勤快,一來就把老耿家那兩間破屋當(dāng)成了自己的婆家,除了一日三餐,時不時還洗洗曬曬的。村里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一代更比一代強,跟那癱婆子活著時比,連老耿家門口那塊曬場,現(xiàn)在看上去也更像是塊曬場了。
這天,羅貴枝在曬被褥時看見有人沿坡道過來,一下從那顆光頭意識到了什么,不禁呆立在了那里,等他走近。同樣有點發(fā)呆的還有耿長林,沒想到母親尸骨未寒,自己都已經(jīng)有后媽了,而且還這么年輕,肉鼓鼓的。
他不由得扭頭望向后山。
羅貴枝總算憋出一句來,說,你爸剛走,上山采石斛去了。
耿長林沒理她,隨手把行李往石磨上一丟,轉(zhuǎn)身去缸里舀了一瓢涼水,一股腦兒地灌進(jìn)肚子里后,仍不解渴,就又舀了一瓢灌進(jìn)肚子里。他連家門都沒進(jìn),提起行李直接上了后山,在母親的墳頭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滿天的陽光從沒這樣刺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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