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xué)》2025年第6期 | 任白衣:龜山寄
那天,林相武被確診了晚期肺癌。他走出市人民醫(yī)院后,隨手把病歷本一丟,慢悠悠地走了。街道的空氣有家常菜的煙火味,他咽了咽口水,走入蒼蠅館子買了一碗豆腐花和一個饅頭,填飽了肚子。
街道不算干凈。木棉樹沿街疏落站開,霜露扯下了一大半葉子,也染黃了另一大半,倒是身上密密麻麻的粗刺,令人眼前一亮。再怎么卑微的生命,只要有了這東西,就不會讓人小瞧了。
林相武是沒有的,活了四十多年,他只有口袋里三百多塊錢和那輛年老體衰的摩托車。老摩托車是十幾年前在賭桌上贏來的。那天,它馱起林相武在水泥路上跑時,還有些得意揚揚,待上了縣城外的黃土路,就開始唉聲嘆氣起來了。
那一路,秋天的陽光,沒有脾氣的風(fēng),爬山的白云,還有迎面跑過的田地,日子與往常并無不同。
林相武想起了黃師公。這時候想起他,也是有些無奈。這人經(jīng)營“六合彩”,后詐騙上百萬賭資跑路,最后被判了八年。兩年前在監(jiān)獄里發(fā)瘋,提前釋放回家。如今,他是林相武最后的希望了。
老摩托車跑到村口就不行了。林相武下車調(diào)侃了它幾句。旁邊的獅王爺神像頸上的紅布,白得似一抹香灰。林相武朝它拜了拜。他記得七年前圍上時,還紅得像一捧朱砂水。這些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的。
林相武回村的第一時間,就去了寵物店。
老店主趕走了圍觀的小孩子,奇怪他怎么這時候來買龜。
媽祖誕不是農(nóng)歷三月二十三?他說。林相武不應(yīng)。老店主邀他晚上去賭友水合的家開麻將臺。他搖了一下手。這時的他心境已經(jīng)變了。
你跟水合說,他欠我四百三十六元,我欠寬海一百五十八元,你讓他替我還給寬海,我跟他就算兩清了。林相武對老店主說。
剩的幾百塊,你不想要回來了?不要就給我,老店主說。
林相武沒有理會,買了兩只烏龜后就走了。
林相武回村的第二件事,是去龜山放生。
灣肚鄉(xiāng)新街巷的路面崎嶇不平,爬起來很是累人。這片居住區(qū)是村民從老街巷搬出后所建,各家都想要高過鄰居幾個臺階,最后連累了路過的人。
還不如老巷呢,有規(guī)有矩的,林相武想。他手里的塑料盒輕得出奇,忍不住舉起來細(xì)看。那盒里的兩只小烏龜探頭探腦,用生命幼體特有的笨拙去感知外部的世界,大千世界映落在它們芝麻大小的黑亮眼珠子上,泛出一絲微光。林相武猜測它們所認(rèn)知的世界也不過就是一顆沙粒的大小,倒是它們身上淺綠、嫩綠和殷紅的紋塊,有種靈性的光彩。
十三年了,算上這兩只,一共放生了二十六只。明年怕是趕不及了,媽祖會保佑它們的,林相武想。一時間,他被一種因果循環(huán)的正確性所折服,黃師公瘋了,他自己也得了絕癥,這些都是當(dāng)年作惡的報應(yīng)。
也不對,他們當(dāng)年可沒有做錯什么,林相武反駁了自己的罪惡感。他對孩子的未來毫無概念,對當(dāng)下生活的恐懼,甚于他身上的惡性腫瘤。他可以隨手丟掉病歷,卻無法從他的命運中逃離。
那天,林相武一走出街角,就看到了天后宮。那座明朝的“四點金”古建筑從扁平的二維世界翻了起來,三間二進(jìn),飛檐勾斗,神仙幻獸棲身在多層次的白墻紅瓦間,龍盤身成了門柱,鳳凰張翅勾搭成了梁枋。他做好了準(zhǔn)備,等待著一個世間人事的臨界點的到來。
林相武低頭走過廟門時,廟祝黃老添喊住了他。黃老添是黃師公的父親,年過花甲,神似一截被煙火熏黑的老柴,那副傲倔的模樣,令人懷疑會隨時發(fā)出嫩綠的春芽。
又在裝好人了,媽祖是不會保佑你這種人的。你別簽詩,求了我也不會給你解。給你這種人解簽,我怕會被雷劈,他說。
林相武一直懷疑黃老添知道十三年前那件事。上午從醫(yī)院出來后,林相武就開始后悔當(dāng)年沒有找黃師公套出那個領(lǐng)養(yǎng)家庭的信息。只聽說對方是在汕尾市做官的,獨子跟人賽車出了事。除此以外,林相武一無所知。生活一旦殘酷起來,真的是半點情分都不留的。
林相武朝黃老添舉了舉塑料盒。
你不要再放生了。那個王八蛋總是半夜來偷龜,一手賣出,一手又偷回去。人在做,天在看,黃老添說。
林相武早聽說,某次黃老添找上門時,寵物店老店主回了一句,你兒子拿人幾百萬都可以,我拿幾只烏龜就不行?真正有雷公,第一個劈的也不是我。黃老添氣得大病了一場。
龜山遍布黝黑粗糲的奇巖怪石,上方山泉流落的地方,有塊品字形山石,正面陰刻“龜山”兩個字。山巖圍拱出一口小山池。那天下午,池水清淺,春的透,夏的清,秋的涼,都一一被陽光點亮了。大大小小的烏龜,按學(xué)校老師的說法,有的像魏晉散漫的文人,有的像唐宋對酒當(dāng)歌的詩人。他看到那只撲騰著四肢,朝面前幾條紅色的小鯉魚吹胡子瞪眼睛的小烏龜時,自然就想起了酒醉的李白。
林相武認(rèn)出了十三年前初次放生的那對烏龜。它們趴在龜山石下眺望天邊的白云。黃師公坐在旁邊的巖石上,笑嘻嘻地看著他。黃師公又比往年胖了一圈,大肚子,饅頭面容,肥白的肌膚鼓脹出泛紅的光澤,露齒的笑容張出了一尊圣杯的形狀。
看起來更像佛祖了。林相武后來回憶時,承認(rèn)他當(dāng)時有些妒忌。
黃師公從監(jiān)獄出來后,日夜都在笑。學(xué)校老師常常對人說他的大肚子裝滿了他這輩子造下的孽,又不敢說,就只能笑。只有林相武看清了他的笑容。
這是佛的笑容,人一瘋,佛性就顯現(xiàn)了,他說。
那天,林相武走近黃師公。
師公,我問你一下,十三年前那兩個三歲半的小孩,雙胞胎,一個男,一個女,男的戴頂鴨舌帽子,穿的是綠色的T恤、黑色短褲,球鞋也是黑的;女的穿白衣、黃色裙,綁了馬尾辮,發(fā)箍是一只粉色的蝴蝶結(jié),腳上穿的是波鞋,也是粉色的,你還記不記得?我用摩托車載他們兩人去陸豐找你,我買冰淇淋給他們兩人吃,你還怪我,說是半路腹瀉就麻煩了,你還記不記得?那兩個小孩。
那時,林相武就發(fā)覺黃師公的笑容僵硬了起來,咧開的嘴唇上下翕動。他其實一直在說話,只是沒有人能聽懂。這令林相武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面前的人仿佛只是一個幻影,他的真身在另一個世界。他從回憶中找到了活著的感覺,就不想??诹恕?/p>
十三年前,就是二零零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我是在體育廣場將他們兩人交給你的,你還記得嗎?你把他們帶到汕尾交給了一家做官的領(lǐng)養(yǎng)人。我本來是想自己送,可是你說領(lǐng)養(yǎng)人不想讓我知道他們的情況,免得我以后找他們。你現(xiàn)在好好想一想,他們家的地址是在哪里?
那天,林相武問的時候一直按著腰間。當(dāng)年他小女兒坐在后座,一路都用小手抓住他的腰間衣角。他的衣角一直記著當(dāng)年的手溫。
黃師公的反應(yīng)是,起身就走。林相武跟了上去。
從龜山上方的小山路走過去是一片小山林,綠蔭紛披,靜時像低空凝結(jié)的云,風(fēng)起時就成了河流里的波浪。那天,杜鵑鳥在里面啼叫,草和灌木在下邊瘋長,墨綠淡綠相交疊,肥瘦分明。落下的黃葉,散開的花,讓林相武想到冰淇淋上的小糖果。
他們兩人最喜歡吃冰淇淋了,林相武想。
黃師公停住腳步,前后看了看,鉆進(jìn)了右側(cè)的草叢。林相武亦步亦趨。那天下午,他們兩人在綠浪里浮浮沉沉,走了十幾分鐘后,在一座無主古墓前停了下來。黃師公往墓頂?shù)牟菔a深處探望。林相武在墓前拜了拜,也湊了上去。草蔭深處有一個鳥巢,巢里的三只幼鳥破殼沒多久,眼未開,毛未生。其中一只膚色黝黑,另外兩只則是嫩紅的。
兩個多月后,林相武才明白那天黃師公帶他去看那樁“謀殺案”的苦心。假如真的讓他見到了那兩個小孩,怕也只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不可測的變故。那時,他人躺在汕尾市區(qū)一座廢棄的天橋底下,承受著病情再次發(fā)作的苦痛。也是在那個時候,他才發(fā)覺自己是那樣恨自己。后來,當(dāng)急救室的醫(yī)生走近他時,他說了人生最后一句話。他說,他那時應(yīng)該親自送過去的,至少還有機會在半路上反悔。當(dāng)時的醫(yī)生和護(hù)士都不清楚這個流浪漢的臨終遺言是在說什么,他們也沒有在意。
那天下午,山林靜得有些古怪。所有的視線都匯聚在了那個鳥巢上。黑幼鳥正蹬腿張翅,顫顫巍巍地將另一只拱出巢穴。被拱的那只,在掙扎,在無聲張口,僥幸逃離了黑幼鳥凹形的后背。林相武松了口氣。黑幼鳥休息片刻后,又找上了它。直到它被擠出巢穴,掉入了墓碑的縫隙。黑幼鳥如法炮制,將另一只也拱出了巢穴。過程曲折,總歸是如愿以償。當(dāng)時觀看的兩人,一個笑嘻嘻,一個膽戰(zhàn)心驚。
林相武在幼鳥掉落的石縫里,看到了比死亡更加黑暗的東西。他死了心,一個人走出了草叢。
杜鵑又開始在林相武的頭頂上鳴叫。那時,他已經(jīng)走出了草叢。那也是他第一次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龜山。他看到了一只正在昂首登山的巨龜。那一刻起,龜山從人間的一個抽象物,化作了一種活生生的世間物。對他來說,那些年放生的烏龜,還有寄托其上的祈愿與懺悔,都是活的。
就在那一刻,林相武做了一個決定,打算找那寵物店老店主談?wù)?。他?dāng)時走到龜池上的山石邊,就看到了寵物店老店主在龜池里偷撈小龜。池水染花了他的老花鏡,又打趴了他頭皮上幾撮可憐兮兮的白發(fā),看來是池石上的青苔率先做出了反抗。
摔死你這個王八蛋,林相武想。
老店主將兩只小烏龜放入塑料盒,爬出龜池。林相武也貓身接近,在他的禿頭探出龜池時,飛起一腳。老店主發(fā)出一聲慘叫。他的悲鳴有種女性的韻律,像極了白字戲《秦香蓮·殺廟》中秦香蓮被韓琦拿刀追砍時發(fā)出的驚呼。老店主愛聽白字戲,他的命運終于找到了一次和秦香蓮合奏的機會。
林相武的心樂開了花。他不理滾落龜池的老店主,哼著《秦香蓮·殺廟》的唱段,學(xué)韓琦提刀走路的姿勢走過了天后宮。那一路,悅耳的鑼鼓聲在他的心里翻滾。他想,秦香蓮也是一個幸運的人,韓琦寧愿自殺也不愿執(zhí)行陳世美殺妻滅子的命令,要是他,會不會做第二個韓琦呢?老店主聽了一輩子的《秦香蓮》,卻成了一個偷龜賊,可見老祖宗的東西即使沒有丟,也不一定是活的。
黃老添叫住了他。老廟祝從解簽臺的抽屜中拿出一個生銹的月餅鐵盒。
那個短命仔被抓走前,放了這個盒在我這里,說是你以后要是找他問事,就把它交給你,他告訴林相武說。林相武拿過鐵盒,搖了幾下,沒有半點聲響。
老店主就在那個時候走了過來。他臉上的老花鏡瘸腿斷手,一在他的鼻梁上坐定就往下滑。他一手扶住它,口中罵罵咧咧。
剛才是誰做的?他那有點斗雞眼的眼珠子朝左看,朝右看,就是不敢朝面前的兩人看。
你這個王八蛋,被雷劈了吧,一輸錢就來偷龜,這是媽祖來收你了,黃老添說。
我知是你們兩個中的一個做的,你們不賠錢,這事就沒完,老店主說。
這茶好喝,林相武拿起乒乓球大小的杯子,一飲而盡,說完又欣賞起杯上的鯉魚圖。
話就不要亂說,我們兩人一直在這里喝茶,黃老添說。
老店主一番咒天罵地,見沒人理他,只得悻悻地走了。他沒走幾步,黃老添罵他是不是瞎了眼,要他走后門。老店主不甘心地從后門走了。
那天下午,林相武回到了老巷的老屋。他很不安,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找出領(lǐng)養(yǎng)人的住址。老屋郁積了近百年的泥土味,陽光從窗戶瀉下,幽暗只是讓出了一條柱形的通路。黃土墻、瓦片、紅地磚、屋梁,都沒有一點人情味。一個人的日子,每逢過年過節(jié),最是難熬。林相武的黑發(fā)大多是在那個時候退場的。自從老婆走后,他就認(rèn)為那間老屋得了一種傳染病,它會復(fù)制上代人的命運,感染屋里一代又一代后人。
這種東西,早就該倒了,林相武想。那些年來,他時常夢見龜山,它踞坐在云端之上,從不看地上的他一眼。
林相武拿出月餅鐵盒,掰了老半天才將它打開。盒里只有一張舊車票,出發(fā)地是陸豐市汽車站,目的地是汕尾市龜山汽車站,時間是二零零六年八月二十三日下午十五點。他翻過來,背面寫著一個地址。
汕尾市龜山區(qū)龜山街一百號。
這個師公真的是有佛性的,十三年前就算透了我會在今天去找他問這事,林相武想。幾滴眼淚敲響了空鐵盒,他想聽聽它的聲音,任它不停地滴落。
當(dāng)天晚上,林相武去理發(fā)店剪發(fā)。不過四十五六歲的年紀(jì),須發(fā)已有一大半舉起了白旗。一番洗剪過后,鏡子里的面容清晰了許多,只是那十三年間的心事,將他的五官攪成一個了無生趣的模樣。
理發(fā)師黃阿細(xì)一開始就想和林相武聊天。他說起了林相武的父親。
你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很帥氣,我們都說他身上有塊磁石,女人一見到,眼珠子就被吸住了。唉,可惜就是不上進(jìn),好賭,好酒,又懶做,一喝醉,一輸錢,就找你媽出氣,關(guān)起門來打。你媽走的時候,我記得你才三四歲,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散了。
林相武不知道黃阿細(xì)是在說他父親,還是在說他。他父親去世也有四五年了吧,他連他的名字和長相都不怎么想得起來了。黃阿細(xì)當(dāng)時又絮絮叨叨一些林相武父親的瑣碎往事,直到看懂林相武的表情才收了嘴。
你要去相親?他說。林相武沒反應(yīng)。
其實沒什么的,一世人,跟賭博一樣,命運給你什么牌就是什么牌了,你自己是沒什么辦法的。
那晚,黃阿細(xì)沒有收林相武的理發(fā)錢。幾天后,當(dāng)林相武失蹤的事在鄉(xiāng)里傳開,他說那晚他像是在給死人剪發(fā)。也就是在那天,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門縫里那張二十元的紙幣。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就是林相武支付的理發(fā)錢。
林相武回到老屋,就洗起了摩托車。自來水一過,地上的膠管就成了一條扭動的蛇,前后輪的泥垢紛紛落荒而逃。面板、反光鏡、座包、儀表盤,他清洗了三次,摩托車依然找不回青春的嶄新面目。關(guān)了水龍頭,老巷就靜了下來。
林相武的家是那條老巷少數(shù)幾間還會亮出燈火的老屋。大部分鄉(xiāng)人早就搬去新居住區(qū)。那晚的電燈光像蛋黃,是暗夜結(jié)出的寂靜之痂。他在門口擺開了茶幾。跟平常不同的是,他多擺了一張空椅,多燙了一個茶杯。水壺冷漠地咕噥了起來,茶盞的碰擊聲在當(dāng)時有些刺耳。琥珀色的茶水滿了又空,另一個則是冷了又熱。
長夜漫漫,一旦獨坐久了,林相武的關(guān)節(jié)又酸痛起來。他和屋檐下那塊爬滿青苔的石頭一樣沉默。他忘記了時間。這個時候,整個村子除了天后宮外,所有的燈都潛入了夜色的湖底。下次浮出水面,就是村民出海捕魚的三更時分了。遠(yuǎn)處海浪的濤聲隱約可聞。
就在那時,有客人到訪了。
這人坐在空椅子上,輕得像紙錢灰。他也不說話,拿起茶杯就喝。林相武沒有去看他,有些人,你再怎么看,一轉(zhuǎn)身就會忘記他的容顏。
斟茶,煮水,換茶葉。
再斟茶,再煮水,再換茶葉。
客人突然說話了,給你吃的,給你穿的,連老婆都娶給你了,還留了一間房子給你,這樣都讓你怨?做你的父母,慘過做你的仇人。
林相武只是埋頭喝茶,斟茶,泡茶。那客人幾時走的他都不清楚。鄉(xiāng)野的老街巷,一旦靜過頭了就會作怪。
那晚,在村子燈光亮起前,林相武靠在木椅上睡去。他又夢見了云端的龜山。
林相武是在拂曉時分出的門,那個時候的村子沒多少人會在街巷走。他全部家當(dāng)就幾件衣服,三百多元現(xiàn)金,還有一個放著車票的鐵盒。其實不錯了,他想,那個他記不起形貌的人最后營養(yǎng)不良死去時,只帶走了身下一張床板和鋪地的稻草。本來,他連那些都不想燒的,主持喪事的老人不允許。
林相武在的時候,沒一個鄉(xiāng)里人會提起他。他失蹤后,鄉(xiāng)里人綜合了那天清晨目擊者的說法,整理出了他那天清晨的活動路線。他先到理發(fā)店,把二十塊理發(fā)錢塞入了門縫,然后到天后宮外拜媽祖,最后給村口的獅王爺換上了新的紅布。村口開小超市的林國良后來又做了補充,我去開店時剛好看到他站在村口??此?dāng)時好像一下想走,一下又想回村,在原地來來回回了幾十遍。我就在那里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后來,他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吃了下去,林國良如此告訴那些鄉(xiāng)里人。
那天清晨,林相武吃土吃得很仔細(xì),直到舌頭再也找不到半顆沙礫,才跨上了摩托車。當(dāng)太陽從背后的觀音嶺探出來時,他沒有回頭。日上三竿,他回頭了,看到的只有馬路邊的樹,還有家鄉(xiāng)的田野。
林相武是當(dāng)天下午三點多到的海豐縣。他當(dāng)時路過一個村子,車輪碾過了一攤水洼,一名白襯衫男子從水洼旁的修車店朝他沖了過去。那男子的白襯衫沒扣上,一跑起來,露出烏龜一樣的腹部。他追上了老摩托車,在林相武的背上錘擊了一拳,又在他的額頭上拍了一掌。
你這車是開上天了?往水里開,你濺了我一身臭水知道嗎?那人說。
在林相武的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被打。他沒什么反應(yīng),仿佛那男子打的是別人。那男子見他沒有反應(yīng),揪住他的衣領(lǐng),差點將他拉下車。他要求林相武賠錢。林相武問要賠多少。
沒一千你今天就別想走了,那人說。
林相武口袋里的三百多塊是用來買冰淇淋的。他說沒錢。男子又揮起了拳頭。那時,路邊老榕樹下有位老人制止了他。那老人坐在茶幾旁,背梳頭,形容整潔。那男子松開手就跑了。老人招呼林相武過去喝茶。林相武剛好也有些口渴,便推車走了過去。
三杯熱茶下肚,林相武也有些精神了。老人問他要去哪里時,他說去汕尾。老人奇怪了,說你要去汕尾,怎么不坐汽車?
那時的林相武,坐在他鄉(xiāng)的榕樹下,喝著他鄉(xiāng)老人的熱茶,還有寥寥數(shù)語的閑聊。這些普通生活景象讓他恍若隔世。他從未在老家那里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他說他要去汕尾龜山區(qū)。他拿出了鐵盒里的車票遞給老人。老人只看了車票一眼,隨后上下打量了他好幾眼,問他要去那地方辦什么事。
要去見見兩個小孩,十幾年前,他們被這里的人領(lǐng)養(yǎng),林相武說。
是你自己的小孩?
我沒本事,不想小孩也跟我一樣,林相武說。
老人沉默了下來。他的眼里有輕視,更多的是替林相武感到無奈。
沒辦法,我爸好賭懶做,還把我媽打跑了,我也跟我爸一樣爛,再不把他們送走,他們也會跟我一樣,林相武說。他這番心聲,從未向老人之外的第二人說起過。
領(lǐng)養(yǎng)的一般都不要去看了。再說了,小孩只三歲多,對你沒記憶的,你去了只會添亂,老人說。
林相武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他想通了黃師公帶他去看鳥巢的含義。他擔(dān)心老人誤以為自己是在贊同他的意見,于是又搖了搖頭。
我得了肺癌,晚期了,醫(yī)生說最多還能活兩三個月,我想在走之前看看他們,我就想看一眼,一眼就夠了,林相武說。他苦澀的眼珠子泛著黏稠的淚花。老人頓時就不說話了。他換上了新的茶葉,為林相武泡了一杯新鮮的熱茶。林相武一飲而盡。
這茶好喝,林相武說。茶從口入,又從眼窩里滲出來。他又喝了一口,又說,這茶好喝。茶水不斷從眼窩涌了出來。
那時,老人每翻下手里的車票,就朝他瞄一眼。林相武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又不敢問。老人說,當(dāng)年他是不是真的把孩子送到了領(lǐng)養(yǎng)人這里的家?林相武說是他朋友代為送去的。
這就對了,你這兩個小孩怕是見不到了,老人說。林相武不說話。
你這車票是假的,老人說。他說他從未聽過汕尾市有一個叫龜山的汽車站。這事我最清楚了,退休前,我是搞客運的,深圳惠州海陸豐,哪個汽車站有多少間廁所我都清楚,他說。他又說汕尾市也沒有一個叫龜山區(qū)的,車票上的地址自然也是假的了。
立刻,林相武就變了。他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去。在老人看來,他的眼珠子凝結(jié)在了他的眼瞼內(nèi),淚未干,眼里的光就化作了灰燼??墒?,他的嘴卻自作主張地笑了起來。老人不敢再看下去。他從褲袋里拿出了六七百塊錢,和著車票一起遞給了林相武。林相武只想要回車票,老人硬要他收下錢。林相武心中恨他,自然就不肯收下,再三推辭不過,連車票都不要,起身就跑了。
林相武出了海豐縣后,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西風(fēng)當(dāng)時從落日的秋色中跳了起來,殘照把他和摩托車的影子釘在地上。他不回頭,影子就被拉得細(xì)長。那個時候,青山依然沒有改變春夏的黛綠,披掛了一串串暮光的瓔珞。遠(yuǎn)方的公路瘦成了一匹布,山麓的樹林結(jié)出了一間間村落民屋。不知何處傳來了孩童的嬉鬧聲,林相武的心慢慢地醒了過來。
其實,老人當(dāng)時一點破,林相武就醒悟了。黃師公七歲的時候就懂得配合他父親“吊陰”,有時裝鬼差,有時扮閻羅,把那些家屬騙得痛哭流涕。
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瘋了都是一個謎,他想。若不是昨天去醫(yī)院檢查,他或許從汽車站名上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的。那一刻,林相武想到了龜山。凡是與它有關(guān)的,大抵都是遙不可及的、與他無關(guān)的。他還沒有死心。當(dāng)時的天邊有抹流云,云里好像還藏著什么東西,柔弱得像龜池的水影,又堅韌得像正在發(fā)芽的霞光。有朝一日,它會長成參天大樹,那時,林相武就可以在它的下面安心睡去了。
這樣一想,林相武又有了希望。這時,老摩托車卻泄了勁。他只好下車,與它對峙起來。
就在那時,病痛終于想起了他。剛開始時,它只是禮貌性地擠了擠他的心肺,之后就將它們當(dāng)作了沙包。林相武咳得倒在了地上。風(fēng)沒有改變方向。夜色走過的時候,林相武還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