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幕光影》:平凡人生的一幕光影
作為一位傳統(tǒng)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張學東的創(chuàng)作一直緊盯現(xiàn)實生活,以文學虛構(gòu)的形式表達對當下社會種種問題的關(guān)切與思考;同時,帶有自我生命經(jīng)驗的歷史與記憶,亦是其豐厚的寫作資源,在近年出版的長篇《西北往事三部曲》中,張學東以深邃的歷史視角、生動的敘事筆觸,展現(xiàn)了西北邊地的風土人情、社會變遷與人情冷暖。新近發(fā)表的小說《一幕光影》亦是這一脈絡(luò)上的寫作,在這篇一萬余字的短篇中,作者并沒有苦心經(jīng)營于謀篇布局,抑或敘事技法上的花樣實驗,而是將真誠情感灌入樸素文字,形成一篇清新雋永的時代短章,在寒冬未盡的新年伊始,這幕光影溫暖人心。
《一幕光影》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個小鎮(zhèn)上。同為70年代生人,我對作者在小說中所營造的時代氛圍感到熟悉而親切。這種時代氛圍是由諸多細節(jié)來表現(xiàn)的,諸如“褲腿又長又寬,褲腳邊像寬大的掃帚頭”的喇叭褲和“顏色很深”“鏡片子都有撲克牌大小”的蛤蟆鏡,成為彼時年輕人的時尚穿搭;頭發(fā)卷蓬蓬的年輕小伙子拎著的錄音機里播放的流行音樂,從鄧麗君的《甜蜜蜜》,突然換成了蒼涼沙啞的男聲《一無所有》……這是“我”隨師傅到縣城“跑片子”時所見,縣城里的時髦令來自小鎮(zhèn)上的“我”眼花繚亂,而崔健震撼了一代人的歌聲,也令處于青春迷惘中的“我”震驚且共鳴。
所謂“跑片子”就是去取電影的膠片拷貝,在我成長、亦即小說中所寫的那個年代,電影膠片拷貝數(shù)量是不夠的,所以一部熱門電影的拷貝往往需要在不同的影院之間流轉(zhuǎn)。有的時候,過了時間電影還沒開場,工作人員會出來解釋說是因為拷貝還在過來的路上,我便想象著,它是坐著火車還是小汽車?從哪個城市過來?觀眾等得心焦,工作人員有時會放一個加片,那就是等于看了兩部片子了。這也從側(cè)面說明了當時的人們對電影的熱情,對好影片的渴望。這是一個物質(zhì)并不富足,而精神文化生活卻相當富足的時期,又或者說,在物質(zhì)還沒有那么豐富的時候,對物質(zhì)的追求還沒有全面壓倒對精神享受的追求,而精神享受卻比較容易滿足,且同樣帶給人十足的幸福感。
這是在鎮(zhèn)上,相對縣城和城市邊緣落后,然而,改革開放的春風“雖遲但到”,終于還是吹到了鎮(zhèn)上,反映到影片上,“早些年大伙凈看革命片了,搞得滿臉都是苦大仇深的階級斗爭相,如今總算有了《咱們的牛百歲》這樣的輕喜劇,跟群眾生活貼得近,叫人開懷大笑”。在“后革命”年代,社會氛圍和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松弛了不少。在這樣的精神文化需求旺盛的背景下,電影放映員這樣平凡的崗位,卻也顯出了它的重要性,還是回到“跑片子”這個詞,用師傅的話說,“就拿跑片子的活來說,不管放啥電影,都得咱們親自去上面拿,來回縣城跑幾十里路,有時片子緊張得很,當天演完還得當天給人家還回去。誰叫咱們是小地方,得認這個命”。而一個“跑”字,跟當時的跑這個、跑那個一樣,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余緒下,有賴辦事者和管事者之間的很有彈性空間的談判與拉扯。小說中就寫到師傅帶著“我”上縣城一次跑片子的經(jīng)歷。師傅看中了一部優(yōu)秀的外國影片《虎口脫險》,而管事的科長卻說拷貝緊張,縣城里的影院都輪不過來,更別說鎮(zhèn)上了??蓭煾稻褪钦J準了這部影片,各種軟磨硬泡之下終于把拷貝拿到了手,并且立馬就在鎮(zhèn)上臨時加映,讓群眾樂開了懷。
在這篇小說中,張學東塑造了師傅這樣一個普通人形象,他從鄉(xiāng)村流動的放映員到鎮(zhèn)上小電影院的放映員,人生的經(jīng)歷也映照了時代的發(fā)展,他的人生本本分分,看起來沒有志存高遠的目標,而是安于一個平凡的崗位,兢兢業(yè)業(yè)、鉆研業(yè)務(wù)、為了令觀眾快樂而默默吃苦,用他對徒弟“我”說的話就是:“放電影這活啊,就是個熬時間的營生,說風光也風光,不管啥好片子,都緊著你自己看。過去,我們走村串鄉(xiāng),為給老鄉(xiāng)送一部片子,可以說是風吹雨淋,冬天受冷夏天挨熱,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蚊子,天黑了能活活吃了你,那罪可真是沒少受??!雖說如今有了新影院,可該吃的苦還得吃啊?!弊罱K他也累倒在“跑片子”的路上。他的人生遠非偉大,甚至有些潦倒,卻也如他所從事了一生的職業(yè)那般,在世間留下了一幕光影,閃耀著樸素的人性之光。
他的這道光影也照拂了“我”。一次“我”偶然幫師傅解救了一場因放映機著火而導致的火情,兩人因此萍水相逢;而后來師傅又偶然將我解救于街頭混混的追趕斗毆,并且讓“我”跟他學放電影,“他是覺得我這人比較機靈,本質(zhì)也不算壞,當時社會上確實很亂,混混又多,他怕我跟著那些家伙學壞了”。就是這樣的緣分讓兩人成為師徒關(guān)系,直至最后情同父子,其中也有著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樸素的真誠與信任。而正是由于師傅的相助,使游手好閑的“我”沒有走上人生歧途,而是被穩(wěn)固在社會這艘大船上,打下了一生的根基。而也正是師傅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使我找到了平凡崗位的價值,也清晰了人生的航向。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幕光影》也是一篇成長小說。
(作者系《光明日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