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21年第1期|余靜如:夜班(節(jié)選)
她總是在夜霧中騎行。
遠處浮動著的燈光在她看來,是一只只怪獸的眼。初夏,在見不到太陽的時候,還是有些冷。她小心謹慎地握著電瓶車的把手,手心濕漉漉的,裸露出的皮膚也是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霧。
鑰匙插進鎖孔里,放慢動作,“咔嗒”一聲。門開后,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客廳。一只腳率先從運動鞋里解脫出來,探索著伸向前方,尋找那熟悉的、柔軟的觸感——毛絨拖鞋,卻被什么阻礙了。衣架?沒有這樣寬,也沒有這樣的······溫度。
她驚呼一聲,在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的同時,她看見一個黑影正站在自己面前。它離她那樣近,她甚至能感到它的呼吸,無處可逃,她僵在原地,血液凍住。
“鬼叫什么?心臟病都給你嚇出來了。”一個聲音斥罵道。隨即燈亮了。
一切都恢復(fù)正常,淡黃色的桌椅、淺紅色的沙發(fā)、米色的沙發(fā)墊、漆面剝落的木質(zhì)茶幾、幾何花紋的瓷磚……母親站在她面前,頭發(fā)蓬亂,眼皮和嘴角都耷拉著,這表情讓母親的嘴角多出來幾道突兀的豎紋,被特意用炭筆描繪過一般。這一切似乎在苛責她,她就是罪魁禍首,是她影響了母親的睡眠。
“你一驚一乍做什么?”母親狐疑地看著她。
她的一半靈魂仍留在方才的情境里,黑暗中,一個身影擋住她,一切都是陌生的。
“唉······”母親夸張地長嘆一口氣。
“是我開門吵醒你了?”她問??伤啦皇?,她進門時,母親已經(jīng)站在客廳里,就站在她面前。
母親似乎不屑于回答她,但也不愿意讓她從過錯中解脫出來,只是哀嘆著走到沙發(fā)邊坐下,眼睛盯著茶幾上一只空的白瓷杯。
她給母親倒了杯水。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喉嚨干渴,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喝著。母親不滿地瞧著她,她暢快喝水的樣子加劇了母親的不滿。
“你不懂,睡不好的人有多難受。”母親說?!半y受”二字對應(yīng)著她的“暢快”,一個大口喝水的人,她感受著自己身體的需要。母親由嫉妒而生出怒火。
“喝點水吧。”她敷衍道。
母親瞪著瓷杯,一聲不吭,抵抗般地靜止著。
她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她知道母親想要什么,只要她花時間、費口舌,只要她也做出筋疲力盡的慘相,或者露出愁容,或者干脆流淚、大哭一場······可她只想睡覺。累了的人想睡覺,睡一覺就會舒服了。她被這個念頭迷惑,腳步也跟著它走進自己的臥室里去。她走進去,關(guān)上門。當她的腦袋接觸到柔軟的枕頭,她便要入睡了,沉甸甸的睡夢壓著她,舒適,不安,又回到舒適里去。不安變成了枕頭里的一根黑色羽毛。
黑色羽毛承載著她的夢,它由小變大,由大變小。她在意識里和它搏斗著,在她睡眠的前三個小時里,她贏了,它躲進黑暗里,在她睡眠的后三個小時里,它突破她的防御,迅速生長起來,她聽到它的骨頭因為過快的生長而破裂了,但它很快又長出新的,更堅韌,更有力量,它搖曳著自己的翅膀站起來。
她也站起來。
她早該知道是這樣,母親仍坐在沙發(fā)上,保持著她六個小時之前見過的樣子,一動不動,像一個絕食抗議的人,又像是遵守了什么教義的虔誠教徒。
母親一眼也不看她。她知道事情尚且有挽回的余地,只要她肯抱住母親懺悔或者做些別的。但這些僅僅想一想便讓她感到疲累。她腦子里的畫面即刻被另一些念頭代替,比如:在這六個小時里,母親是否真的一直這樣坐著,從未離開沙發(fā)?她的目光短暫地停留在茶幾上那個白色瓷杯上。杯子里的水滿滿的,看來母親確實沒有喝過。她又把目光轉(zhuǎn)向客廳里的其他地方,還有洗手間的方向。母親會在這六個小時中,起身去過某一處嗎?她無法確認,最后,她盯住沙發(fā)上的褶皺。在母親豐滿的臀部下面,沙發(fā)面上伸展出一條條淺淺的溝壑。在那旁邊,還留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凹陷之處,另外,再遠一點兒的地方,沙發(fā)布拱起一道橫紋。
通過這些,她還原出了母親側(cè)躺在沙發(fā)上的姿勢。她知道母親也在揣測著她的想法。母親的余光打探著她,隨著她的眼睛和意識,和她一起推理到了這一步。她們兩個共同向真實的那一幕——多么可笑的一幕逼近了:母親在她起身之前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飛快地整理著自己的頭發(fā)。
“你走開,別待在我面前。”母親慌忙打斷了這一切。母親掩飾自己的尷尬,她已經(jīng)了然于胸。這句話對她沒有發(fā)生什么效用。
但她想到,接下來母親或許會流淚。她厭煩地起身,走到廚房里,打開冰箱。冰箱里有幾個蔫了的西紅柿,一個保鮮膜包住的盤子,里面是半條黃魚——母親留給她的,她要接受這好意嗎?她再看向下一層,那里有她前一天買的黑糖吐司,還沒有被拆過包裝,她捉住它,又拿了一瓶可樂,大聲關(guān)上冰箱的門——既然母親醒著。她趿著鞋,在地板上摩擦出聲音,回到客廳,經(jīng)過母親面前,進入自己的臥室里,關(guān)上門,她要吃點東西,吃完之后她會玩兒手機,她可以看熱門綜藝節(jié)目,也可以上上網(wǎng),逛逛明星超話。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要做點兒什么。
她很快就沉浸其中,沉浸在她的食物和娛樂中。她一邊慢吞吞地嚼著面包,一邊觀看著一個出生在明星家庭的女孩發(fā)出的日常生活記錄,那女孩年紀還小,言談舉止打扮都透露出她對成人世界有失偏頗的理解。她仔細地觀察著女孩的舉動、神態(tài),想從她眼睛里發(fā)現(xiàn)什么不為人知的東西??伤豢匆姙趿锪锏膬深w眼珠子,似乎在她打量女孩時,女孩也在打量她。她為此感到不適,女孩能打量她嗎?當然不能。女孩只能看見黑漆漆的鏡頭,但她可以打量女孩,作為觀眾,她有這個權(quán)力??墒撬置骺吹脚⒃诖蛄克欠N屬于孩子,卻又不像是孩子的眼神。她明白了,女孩確實在看她,女孩看的是自己想象中的她。女孩對她會有些什么認識······作為觀眾的優(yōu)越感在她想象的過程中漸漸消失了。她感到莫名的不安,孤獨感促使她打開了彈幕,許多充滿情緒的文字充斥在電腦屏幕上,一些人無所顧忌地對這個孩子謾罵著,更多人在罵女孩的父母。她饒有興致地看著,這才感覺到節(jié)目的完整。她并不贊同也不反對誰的觀點,僅僅只是觀看。在她厭煩之后,網(wǎng)頁上又接連著推送了許多關(guān)于童星的娛樂八卦,她挑選著點開一些又關(guān)閉。當她再一次感到困倦的時候,她聽見客廳里的關(guān)門聲。她想,母親出門去了。
她再醒來時,又是黑夜。
她騎上自己的電動車,發(fā)現(xiàn)母親給它充過電??磥硪磺羞€正常。雖然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和母親對話。她們母女倆有默契般,一個人說話,另一個便不回答。母親這一次給她的電動車充電,是示好?或是求和?無論是什么,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現(xiàn)在和母親的相處方式,與其說適應(yīng),不如說喜歡。
她來到公司,清靜的大樓讓她感到愉悅。她仰頭看,城市里的夜空是淺藍色的。
從進幼兒園開始,她便不得不與各種人接觸。首先是其他的兒童,然后是老師。她不喜歡和人接觸,不喜歡被關(guān)注。只愛自己一個人玩兒。當必須要群組做游戲的時候,她一定會因為緊張而驚慌失措,她的群組會因為她輸?shù)?,沒有一次例外。這樣下去,終于在某一天,她被其他人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倳惺裁慈送樗聦嵣?,她很滿足地占據(jù)著屬于自己的角落。可這種滿足是無法持續(xù)的,接下來還有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她總避免不了要和各種人待在一起,合作,或是發(fā)生爭執(zhí)。難熬的每一天。她在蒙眬中產(chǎn)生一個愿望,她學(xué)會隱身術(shù),或者,讓周圍的其他人隱身。這當然只能是愿望而已,她努力地適應(yīng)著周遭的環(huán)境,漸漸地,就連她自己也忘記這么一回事。只當自己是一個有些內(nèi)向、不自信的普通人而已。她看自己,正如旁人看她,無甚差別。
起初應(yīng)聘這份網(wǎng)絡(luò)公司的工作,她和其他人一樣選擇的是白天上班。這是理所當然的,人們都在白天上班,夜里休息。但輪到她面試時,主管問她,日班已經(jīng)不缺人了,夜班可以接受嗎?
她猶豫著接受了。當時她所想的是,如果不接受,她就必須去面試下一家公司,她不喜歡面試,更憎惡向人一遍一遍地介紹自己。她介紹的是她自己嗎?她不確定。那種感覺就像在撒謊。她不熱愛也不向往任何一份工作。
她第一次一個人在夜間的辦公區(qū)里工作時,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她體內(nèi)有另一個生命在蘇醒,在這空蕩蕩的、寂靜無人的辦公區(qū)里,一切變得鮮活起來。她意識到自己無須出現(xiàn)在任何人的視野中,無須對任何人發(fā)出要求和回應(yīng)。她感到極大的愜意。她興奮得大口喘息,呼吸著屬于自己一人的空氣,就像一頭誤以為自己是魚類的哺乳動物,在上岸之后才發(fā)現(xiàn)真正適合自己的棲息地。
幾乎沒有發(fā)生任何困難,她順利地調(diào)整好了自己的作息。她每天從夜里八點工作到凌晨四點。她極其享受這樣的一份工作,不光是辦公樓里的安靜,整個世界都隨之變得簡單、安靜起來。她獨享著龐大的空間資源與個人自由。在辦公時,她播放著流行音樂或是體育新聞,有時候也可以是搖滾或是相聲。她穿著睡衣和拖鞋坐在自己的轉(zhuǎn)椅里,有時候會把兩條腿擱在電腦桌上。她從小不愛運動,但一個人在夜里,她會使用公司的健身設(shè)備。她還為此給自己買了一套健身服,性感的那一種,與海報上的女明星同款,和她一貫的風格不同——事實上她沒有風格。她做這些事情,并非對它們有什么興趣,只是因為她可以這么做,在沒有人知道,沒有人了解她、審視她的情境下。她做每一件事都能讓自己感到快樂。
原本這一切都很好。直到她發(fā)現(xiàn)自己遇見了唯一的阻礙——她的母親。
……
余靜如,生于江西,2012年進入復(fù)旦大學(xué)寫作班,畢業(yè)后開始發(fā)表作品。小說散見于《鐘山》《西湖》等雜志,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安娜表哥》?,F(xiàn)居上海,從事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