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關于現實主義文學的境遇、發(fā)展的思考
困境中的“蝶變”
現實主義曾經是文學中的重大問題,但在今天劇烈的社會轉型和多樣化的文學中,卻似乎被淡化了。文藝學教科書中它的“地盤”越來越小,有的甚至沒有;文學評論界很少談論現實主義話題,偶爾論及,不是陳舊說教,就是淺嘗輒止。但淡化并不等于不存在,它像看不見的手一樣,依然牽動著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發(fā)展。它遭遇了復雜而微妙的生存困境,不知如何破局和前行。它正在悄悄地蛻變,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之間,艱難抉擇、探尋新路。作為審美原則和創(chuàng)作方法的現實主義,乃至其他主義,事實上是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的一個基本的、關鍵的問題。不研究和解答它,就會影響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削弱目前的文學批評,累及未來的文學發(fā)展。
不論是西方文學史還是中國文學史,都是由波瀾起伏、生生不息的文學思潮和流派,以及眾多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構成的。西方文學,從17世紀的古典主義,到18世紀的浪漫主義,到19世紀的現實主義、自然主義,到20世紀的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經歷了一個有序的、完整的歷史進程。而其中現實主義的發(fā)展尤為強勁、漫長,它從古代樸素現實主義至文藝復興時期成熟現實主義,又到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在西方文學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位置。但到20世紀之后,現代主義以及后現代主義成為文學主流,一直綿延至今。現實主義作為一種思潮和流派,已在19世紀終結、成為歷史,但作為一種文學精神、審美原則和創(chuàng)作方法,卻根深蒂固、綠水長流,并與現代主義結緣,成為一種新的文學潮流,豐富和拓展著文學的湯湯長河。
中國文學史特別是近現代和當代文學史,有自己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走向,但同時也受到了西方文學的深刻影響,正如童慶炳所言:“在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歷程中,沒有如西方近三百年來那樣清晰、自覺的文學觀念與文學思潮的變遷。我們頗難將作為文學思潮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等概念簡單移植到中國文學史的研究之中?!斎?,‘五四’以后的中國文學發(fā)展深受傳入中國的西方文學觀念、思潮的影響,我們可以看到各種以西方為范式的文學思朝、流派在極短的時間內幾乎同時并起在中國文壇的壯觀景象?!痹谥袊糯膶W史上,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以及自然主義,界限并不清晰,也無這些概念,但作為一種文學潮流和方法,卻全部具有。而現實主義是時隱時現的一種主流。到了現當代文學,雖然20世紀二三十年代出現過浪漫主義、現代主義,80年代涌現過先鋒、現代寫作,以及有自然主義傾向的新寫實主義等等;但西方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幾次引進,更強化了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豐富了現實主義的表現能力;即便是非現實主義寫作,也依然滲透著現實主義的底蘊和精神。中國現當代文學與西方現當代文學,大致上是同步的,不同的是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更加凸顯、強勁,且在不同時期表現出相異的特色來。譬如五四文學的啟蒙現實主義、解放區(qū)文學的革命現實主義、“十七年”文學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新時期文學的現實主義復興。中國文學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總是處于糾纏狀態(tài),始終呼應著時代與社會的變遷,作家虔誠奉行著文以載道的信念。這是中國文學的特色和“宿命”,也是一種局限和不成熟。
關于現實主義的本質和特征,古今中外的眾多作家和評論家,都做過精深的論述。現實主義文學是一種自古就有的文學思潮,但直到18世紀末歌德才系統總結了西方文藝發(fā)展的兩種潮流,即“樸素的詩”和“感傷的詩”,前者即為現實主義,后者即是浪漫主義。同時代的德國評論家普朗什,則明確提出了“在自然和傳統范圍內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藝稱為“現實主義”。19世紀俄國的別林斯基推進了現實主義理論的深入研究,認為“現實的詩”的特點是“真實,最高的真實”,藝術就是要“復制”和“再現”生活。而真正使現實主義成為經典理論的是恩格斯,他的“細節(jié)的真實”、“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對現實關系的真實描寫”、揭示“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等等。奠定了現實主義的理論根基。這些思想理念,構筑了現實主義理論大廈,推動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長足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19世紀到20世紀初現實主義的煌煌高峰期。
但到20世紀之后,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巨大變遷和各種矛盾的凸顯,隨著現代主義文學的異軍崛起,現實主義由盛而衰,經受著一系列的沖擊和挑戰(zhàn),發(fā)生了艱難而痛苦的嬗變,現實主義經典作品受到了懷疑,現實主義經典理論遭到了批評。甚至西方現實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也否定了現實主義的基本理論。德國劇作家、戲劇理論家布萊希特認為:“如果我們只原原本本地重復那些現實主義者的寫作方法,我們就不再是現實主義者了?!瘪R克思主義者、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馬爾庫塞指出:“作為‘現實主義’對象的那個‘現實’實際上并不存在?,F實必定是由人去發(fā)現和設計的,人的諸種感官必須學會不要以構成事物的那些秩序和法則為中介,去看待事物。必須打碎那種欲圖左右我們感性的惡劣的機能主義?!痹诂F實主義衰落的同時,現代主義乃至后現代主義文學,風生水起,成為世界性文學思潮和流派。
中國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已走過四十年歷程。這不算短的文學歷史,可以劃分成兩段,前十幾年被稱為文學新時期,后近三十年可名為多元化文學時期。在這不同的文學時段,現實主義依然是一以貫之的主流。如“現實主義的復興”“新寫實小說”“現實主義沖擊波”“呼喚宏大敘事”“回歸本土文學”等等,就是現實主義文學的不斷強化和彰顯,就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探索和深化。但與此同時,現代主義文學時起時伏、不屈不撓,不懈地探索和生長,深刻地影響和改變著現實主義,形成了某種融合的態(tài)勢。中國的社會轉型,不僅需要現實主義文學的參與和推動,同時需要現代主義文學的啟迪和促進,否則文學就難以肩負它的社會歷史使命。在數十年來的探索中,當下文學特別是小說,已經形成三種類型。一種是較為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它運用一般現實主義的審美原則,借鑒“十七年”文學的寫作經驗,受到了多方面的認同和接受。其麾下聚集了老中青幾代的眾多作家。譬如周梅森、張平、陸天明、關仁山等的長篇小說。另一種是現代主義文學,它吸納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和手法,努力揭示社會人生中的永恒主題和深層問題,創(chuàng)造出一種中國的現代主義文學,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有殘雪、閻連科、呂新等的長中短篇小說。還有一種是現代現實主義文學,它依然堅守現實主義的審美原則,但同時吸取了現代主義的思想理念和表現形式,形成一種具有現代品格的現實主義文學。譬如王蒙、莫言、賈平凹、王安憶、韓少功、畢飛宇等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類作品最為復雜,也最難闡釋,用一般現實主義理論解讀往往捉襟見肘;但它代表了當下文學的高度,昭示著未來文學的路向。
少了什么?
在文學各文體中,小說無疑是“重器”。它能更充分地表現作家的審美原則,更有力地體現作家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漫長的文學發(fā)展中,現實主義小說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基本特征和藝術經驗。譬如深廣的思想內涵,獨特的人物形象,精湛的情節(jié)結構,鮮明的藝術風格等等。這些特征成為現實主義小說的有力支撐,眾多經典現實主義小說無不具有這些特征。但20世紀后,現實主義的本質特征受到了質疑乃至否定,現代主義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方法風行文壇,文學歷史發(fā)生了深刻變遷。譬如在真實性問題上,現實主義認為,社會生活中有一種實在的、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真實存在。而現代主義以為,所謂的“真實”只是一種虛幻的存在,只是作家眼中、心中的主觀感受,每個人感受到的真實絕不相同,因此絕沒有公認的真實。譬如在文學的表現對象上,現實主義著力的是世界的外部形態(tài)、人的行動和性格等;而現代主義認為,文學不應該停滯在社會與人的“外宇宙”上,而應當深入社會與人的“內宇宙”中,后者比前者更真實、更廣闊。正是在這些核心問題上,現代主義的理念和創(chuàng)作,動搖了現實主義的基礎,也引發(fā)了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經驗的一系列變動。
中國的現實主義文學源遠流長,不像西方文學那樣變幻莫測、現代主義一派坐大;但新時期以來自覺地走向世界,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深刻地影響和改變了中國文學,則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中國作家置身在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夾縫中,他們往往采取“中庸之道”的做法,兼容二者的精華為我所用。一些優(yōu)秀作家實現了二者的水乳交融,創(chuàng)造出了別具一格的力作精品。但不少作家顧此失彼、“兩面不沾”,現代主義的精髓沒有學到,現實主義的特征也大量流失。這樣的作品俯拾即是。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依然活躍,作品數量龐大、反映現實敏銳,但卻給人一種“缺鈣”“貧血”的感覺,其所丟失的正是經典小說的那些重要特征。
首先是“總體性”思想內涵的匱乏?,F實主義理論認為,文學就是要通過個性表現共性,通過現象抵達本質,努力揭示現實社會的深層規(guī)律和歷史的演進軌跡。匈牙利理論家盧卡契發(fā)展了現實主義理論,指出:“對偉大的現實主義者來說……主要的是,他擁有什么樣的手段,他思維和塑造的總體性有多么廣和多么深?!彼^“總體性”,就是指社會、人類、世界的總體,既包括物質世界、也包括精神世界,既涵蓋外在形態(tài)、也涵蓋本質規(guī)律。但現代主義理論認為,對社會歷史的理性把握是徒勞的、不可能的,它們只是一種偶然的、碎片式的存在。文學不追求理性思想,只注重感性呈現。當下的一些中國作家,面對社會發(fā)展的滄海桑田、現實生活的撲朔迷離,在現代主義文學觀念的影響下,逐漸淡薄了對哲學、社會學理論的研習,放松了對社會現實的深入探索和理性把握,導致眾多作品呈現出思想匱乏的嚴重現象。譬如廣受好評的格非的《望春風》和付秀瑩的《陌上》,表現了半個多世紀以來,江南水鄉(xiāng)和華北農村的歷史變遷、日常生活,形形色色的農村人物的倫理道德、精神情感。但在“清明上河圖”般的生活風景中,我們難以看到作家對歷史、現實、鄉(xiāng)村、城市的宏觀審視和對鄉(xiāng)村未來的洞見。作家并非不想宏觀把握他的表現對象,而是作家已失去了理性觀照的足夠能力。
其次是人物形象特別是典型形象的弱化。比之古典主義、浪漫主義、自然主義等流派,現實主義對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給予了高度重視,并形成了一套人物塑造理論?,F實主義文學在長期的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了一批一批、數不勝數的“大寫的”人物形象和典型形象。現實主義要求人物形象是真實的、鮮明的、個性的、豐富的、深刻的、典型的,是難度極高的藝術創(chuàng)造?,F實主義人物形象容易滑向兩個極端:一個是如實描繪、徒有外表的“惡劣的個性化”,另一個是理念先行、導致“一個階級一個典型”的“類型化”。這兩種傾向損害了現實主義人物的價值和聲譽,也動搖了現實主義人物塑造理論?,F代主義人物觀念與現實主義大相徑庭,亦如有學者指出的:“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現代主義文學不注重塑造個性鮮明、性格典型的人物形象,而著重表現人的全面異化,表現人與社會、人與物質、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我的全面異化?!币虼耍F代主義作品中的人物,大抵是小人物、非英雄、反英雄,他們是虛幻的、抽象的、異化的。正因現實主義人物塑造的種種難度,西方現代主義人物觀的深刻影響,再加上作家們不愿去了解、熟悉更多樣的現實人物,致使小說中的人物群體化的淡化、衰退。自然不能說所有的小說中都沒有人物,而是說這些人物大都是意象化的、理念化的,很難活生生地站立起來。而那種逼真鮮活、豐滿有力的人物乃至典型,已經很難看到了。
最后是藝術風格的單一和雷同。現實主義強調作品風格的獨特性和多樣化。正如有文學理論家所說的:“文學風格通常被譽為作家的徽記和指紋,它是一種具有特征性的文學審美現象,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即已發(fā)生,最終凝結為文學作品的一種與眾不同的審美屬性,從而成為人們辨識不同作家的標記。”“十七年”小說,是在“一體化”的文學體制和文學思想的背景下產生的,但文學風格卻是多姿多彩的。新時期小說,是在變革和創(chuàng)新的環(huán)境下創(chuàng)造的,更顯示出一種“百花齊放”的景象。但在今天相對寬松、自由的多元化時代,小說創(chuàng)造卻呈現出思想平庸、風格單調雷同的普遍現象。少了文學應有的那種開放、新銳、豐富、博大的創(chuàng)造氣勢。我們從70后、80后、90后作家的作品中,很難看到那種獨樹一幟、戛戛獨造的思想和藝術個性。其中的原因是值得深入探究的。年輕一代的作家,只有打破那種模式化的現代生活程式,走進更廣大的社會和民眾,汲取老一代作家的精神和經驗,把握現實主義文學的思想和方法,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獨有的文學風格。
多了什么?
當下小說,少了一些現實主義的特征,但多了某些現代主義的元素。不管怎么說,這是中國文學的一種進步。但不同年齡段的作家,情況又有所不同。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主要借鑒的是藝術形式和手法;而五六十年代的作家,汲取的是現代精神和表現方法;七八十年代的作家,則兼容的是現代理念和表現模式了。五六十年代作家依然是當下文學的中堅力量。60年代作家畢飛宇的話,耐人尋味:“就我們受過現代派文學洗禮的作家來講,重新回到恩格斯所謂的‘現實主義’基本上不可能?!庇终f:“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渴望做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不是‘典型’的那種,而是最樸素的、‘是這樣’的那種。我就想看看,‘現實主義’到了我的身上會是一副什么樣子?!痹谶@些“繞口令”式的表述中,折射出作家對現實主義的矛盾態(tài)度和認識過程,也標明他運用的現實主義已是一種現代現實主義了。畢飛宇的文學思想和觀念,應該說與很多作家是相通的。當下中國的現實主義,已不是傳統的現實主義了,它正處在同現代主義磨合、融合的過程中,吸取、增添現代主義藝術元素,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一是多了現代思想理念?,F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文學,是在西方五花八門的文化思想的驅動下發(fā)展起來的。譬如神秘主義、存在主義、超人哲學、唯意志論、直覺主義、精神分析學說等等。這些文化思想對中國作家的影響自然有,但很有限。它更多的是一種思想視野的擴展、理性直覺的啟迪。袁可嘉20世紀80年代初,就譯介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并作了精辟論述:“現代派在思想內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在四種基本關系上所表現出來的全面的扭曲和嚴重的異化:在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質世界)和人與自我四種關系上的尖銳矛盾和畸形脫節(jié),以及由之產生的精神創(chuàng)傷和變態(tài)心理,悲觀絕望的情緒和虛無主義思想?!边@一論斷對新時期以來眾多作家的影響和啟發(fā),是深廣的。傳統現實主義在理性把握社會人生上,基本采取的是社會、歷史、道德的思想“武器”,它至今依然是“利器”,自然可以催生出優(yōu)秀的作品來。但它的單一、僵化也是明顯的。而現代主義新穎、銳利、多樣的文化思想,無疑給中國作家敞開了思想的大門。盡管他們未必“全盤”吸收這些文化思想,但其中的思想火花,已點燃了作家的思維和靈感,并在他們的作品中得以生根開花。從王蒙等的意識流小說中,可以窺見西方現代心理學對作家思維的解放;從王安憶的《荒山之戀》等“三戀”系列小說里,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性心理學說對作家意識的啟蒙;從蘇童等的新歷史小說中,可以領略新歷史主義對作家觀念的改變;從阿城的《棋王》等尋根小說里,可以感受文化學對作家思想的擴展;從陳染等的女性題材小說中,可以體會西方女權主義文化對作家自主意識的強化;從80后、90后作家的小說里,可以感悟存在主義、消費文化的無形熏染……從心理學、文化學、新歷史學、精神現象學的角度觀照社會人生,更逼近了表現對象的深層和本質,擴展了現實主義的思想視域?,F代主義反對理性分析,但它的主題思想探求的還是世界的深層底蘊,只不過更強調直覺把握而已。但有的作品的思想和藝術已超越現實主義,變成了現代主義文本。值得注意的是,近十多年來,這種思想探索似乎走向了末路,趨于一種后退、保守狀態(tài)。
二是多了對人物精神情感世界的開掘?,F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一個重要區(qū)別,是表現重心的迥然不同,前者著力描繪的是人的性格、行為等,后者集中刻畫的是人的精神、心理等。在現代主義看來,人的精神領域才是最本質、最豐富的存在,它的意義和價值遠在人的外在性格、行為之上。這一創(chuàng)作重心的轉移,被稱為文學的“向內轉”,是西方現代主義的普遍現象。正如鄭克魯指出的:“19世紀小說在描繪外部世界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成就。所謂外部世界,既指社會環(huán)境,又指人物的言語行動。20世紀的小說家認識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同樣,甚至更廣闊、豐富、深邃,這是一個內宇宙。隨著心理學、精神分析的發(fā)展和潛意識理論的開拓,現實主義小說家也運用這些新手段去刻畫人物的心靈世界。”新時期文學以來,中國作家吸取了這一文學思想和觀念,在堅持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同時,加強了對人物精神情感世界的開掘,使人物形象變得更加豐富而復雜。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成為作家們的自覺實踐。譬如近年的長篇小說,閻真《滄浪之水》寫一位醫(yī)藥學研究生池大為的奮斗人生和內心悲苦,王躍文《國畫》寫政府官員朱懷鏡宦海沉浮中的內心搏斗,徐坤《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寫職業(yè)女性毛榛在情愛性愛中情感、欲望與理智間的糾葛和沖突……這些作品,大都展示的是知識分子、上層官員、現代女性的內在世界,他們的理想追求、情感糾葛、人性變異、深層意識等,被庖丁解牛般地剖析開來,使讀者看到了現代人全部的精神風景,令人驚嘆深思。但這種“向內轉”的創(chuàng)作傾向,也有弊端,它沖淡了人物性格的完整性、立體感,也使閱讀變得沉悶、滯澀。
三是多了現代表現方法和手法的運用。現實主義在思想內容和表現形式上,已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模式,但它并不排斥對現代主義藝術形式的借鑒與融合。新時期以降特別是多元化時期以來,現代方法與手法的運用,已成為作家們的自然行為,達到了不露痕跡的程度。譬如王蒙、史鐵生等的意識流寫法,莫言、賈平凹等的荒誕現實主義方法,韓少功、馬原等的元敘事形式,閻連科、范小青的象征主義模式,王安憶、畢飛宇的現代敘事技巧……現代方法和手法的廣泛運用,擴展了現實主義小說的表現能力,提升了現實主義小說的藝術品格。但現代方法與手法的使用,又分整體方法和局部方法兩種。整體方法的使用,往往導致小說的“變種”,從現實主義演變?yōu)楝F代主義。而局部方法的使用,則會顯示出一種守正而創(chuàng)新的特色?,F實主義是一種發(fā)展中的文學,只有不斷地探索、借鑒,才能長青不老。
走向融合的文學
當下中國正經歷著一場深刻而劇烈的社會轉型,即從傳統的農業(yè)社會和文明,向現代工業(yè)、科技、城市社會和文明的轉化。從20世紀90年代到現在,已進入加速轉型期。社會學者認為:這場轉型是全方位、整體性的,涉及經濟、社會、政治、哲學、文化、道德等眾多層面和領域。文學作為文化領域中最活躍的元素,作為最“接地氣”的藝術形式,它也自然會“與世推移”“波震于下”,發(fā)生變革和轉型。其間,現實主義是首當其沖的。因為社會和人已然今昔不同,思想理論也已更新換代,同時人們對現實主義文學也提出了更高的審美需求?,F實主義文學的變革發(fā)展,已是勢在必行。當然,文學需要“守恒”,但更需要“變法”。
現實主義文學的變革,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走向融合。同現代主義融合,同古典主義融合。王忠祥、李嘉寶在20世紀初就說道:“源遠流長的現實主義未來走向只能是在與現代主義相互滲透,彼此融合中不斷調整自身以求適應時代變化而得到充實、豐富和發(fā)展。事實上,這種情況在本世紀上半葉就已經開始。兼收并蓄是本世紀很多大作家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共同擇選?!敝袊奈膶W家們意識到,繼承中國的古典文學傳統,“推陳出新”,從融合走向創(chuàng)新,同樣是一條發(fā)展途徑。
在眾多文學思潮和流派中,現實主義是最基礎的一個流派,也是最有生命力的一個流派。同時也是備受質疑、屢遭批評的文學流派。原因就在它的概念以及賦予的本質屬性,往往同發(fā)展中的社會現實與發(fā)展中的思想理論,常常發(fā)生抵牾、錯位?,F實主義這一概念,有著與生俱來的局限性,但作為一個母體式的概念,又是難以撼動的。因此,一代一代作家、理論家,常常以現實主義為主體,按照自己的需要,增加一個定語,擴大其概念與內涵,成為一個派生的新概念。據一些理論家的收集,在西方文學中,現實主義的名目就有二三十種之多。譬如批判現實主義、外在現實主義、理想現實主義、反諷現實主義、心理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法國文學理論家羅杰·加洛蒂把這種泛化現象概括為“無邊現實主義”。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現實主義則衍生出:“啟蒙”現實主義、革命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相結合、乃至現實主義“沖擊波”等等。新時期文學以來,還產生過兩個值得重視的概念:新現實主義、現代現實主義。這些文學現象表明,現實主義作為審美原則和創(chuàng)作方法是堅實的、永久的,同時又是泛化的、生長的。
一個文學新概念的產生,總是在文學所表現的內容發(fā)生較大變化、原有概念難以涵蓋的時候。譬如新現實主義,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轉向市場經濟,關仁山、何申、談歌、李佩甫等作家,發(fā)表了一批反映經濟領域變革與轉型的作品,楊劍龍撰文,評述了這些作家作品,指出新現實主義小說,描述的是“與經濟相關的核心事件”,運用了“全聚焦客觀型的敘事模式”。侯合余則在文章中認為,受法國“新小說派”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的影響,中國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出現了一些新現實主義小說,代表作家有馬原、格非等。論者著重闡釋的是小說的思想傾向和表現形式。這些論者的文章,自說自話、主旨不一,也沒有對新現實主義概念,作出深入、獨到的闡釋。且“新”這一定語用得太爛,已沒有了新意。因此并未在學界和文壇引起反響?,F代現實主義概念的出現更早一些,范圍也更大一些??略坡吩?986年的一次演講中,就宣稱:“我的藝術宣言:現代現實主義?!辈⒄撌隽怂侨绾芜\用現代現實主義方法,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夜與晝》的:“現代現實主義將努力繼承和發(fā)揚那些現實主義大作家的全部創(chuàng)作思想和表現手法,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傳統現實主義的深化。但它又不是那種一成不變的、僵化的、模式固定的現實主義。現代現實主義在觀念上,在文學藝術思想上,在表現手法上,都要融匯汲取現代哲學、社會科學、美學等一切領域的新素質,它對傳統現實主義的許多模式、公式、理論、經驗都準備作某種突破和超越?!弊骷抑卣撌龅氖?,小說在思想內涵上要突破傳統、取法現代。十幾年后,蔣子龍在一次記者訪談中,認為當時的小說題材,有歷史生活題材、情感現實主義題材、現代現實主義題材三種。張平的《抉擇》和他的《人氣》,就屬于現代現實主義小說,其特征是“反映了廣闊、復雜的現實生活,也表現出了作家厚重深刻的文化思考”。作家突出表述的是,現代現實主義小說要直面現實社會,強化文化內涵。此后,不少學者如尹鴻、張瑜等,都結合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論述了現代現實主義小說的出現,在內容和形式上的堅守與創(chuàng)新。但三十年時間過去,這些作家、學者的論述,并未引起應有的呼應,現代現實主義概念和內涵,遠未作出精準的闡述。
今天的中國文學,有必要重提、確立現代現實主義文學。這是社會轉型的需要,也是文學自身演進的要求?,F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不是簡單的相加、胡亂的拼湊,而是更高層面的融合、升華。它將堅持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征、要素,同時取法現代主義的藝術品格、元素,形成一種新的審美原則和創(chuàng)作方法。這種融合,既包括思想精神層面,也包括藝術方法手法層面。但在思想內容上汲取的是現代主義的積極部分,在藝術形式上采取的是現代主義的局部手法,這是現代現實主義的一個“邊界”。它并不是“無邊”的,越出這一“邊界”,就解構了現實主義的本質屬性,滑向了現代主義。它在題材、情節(jié)、人物上更具有現實主義特征,在觀念、精神、藝術上更富有現代主義品格。現實主義的開闊、厚重,和現代主義的新異、超拔,渾然一體。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是不同性質的文學,但正像物理界的相吸相斥原理一樣,它同樣可以在張力場中實現融合。用這一標尺去衡量一些優(yōu)秀的、杰出的作家,已然達到了這一高度,一般作家還停留在機械拼湊的水準。少量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小說作品抵達了這一尺度,許多平庸作品則是不夠格的。譬如陳忠實《白鹿原》、賈平凹《秦腔》、莫言《豐乳肥臀》、李佩甫《羊的門》、張煒《家族》、王安憶《長恨歌》、畢飛宇《推拿》、金宇澄《繁花》等,堪稱現代現實主義經典作品。而閻連科《受活》、趙本夫《天漏邑》等,在思想藝術上更具現代性,應列入現代主義小說范疇?,F代現實主義小說是一種具有探索性、充滿內在張力的小說,也是一種真正深入現實、引導文學潮流的小說。
中國文學進入了多元共存的時代。傳統現實主義文學,依然具有生命力,擁有廣大讀者?,F代現實主義小說,富有思想和藝術的創(chuàng)新性,代表著一個時代的文學高度,是文學發(fā)展的主流?,F代主義小說,是文學世界中的探險者、引領者,有著不可替代的藝術價值。不同流派小說之間的競爭、互動、借鑒,才能推動文學的進步和前行。同時,中國文學又進入了一個融合的時代。全球“一體化”的潮流不可阻擋,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接軌已是必然趨勢。在這樣的社會和文學背景下,各流派文學特別是現實主義文學,向西方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的學習和借鑒,是中國文學融入世界文學的必由之路。新時期文學中期,在這條路徑上已邁出了堅實的步伐,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但新的世紀以來,這種借鑒有所退潮。中國文學依然要立足本土、面向世界,更積極地引進、汲取西方現代文學,更深入地研究、辨析它的經驗和局限,取其之長、補己之短,促進中國文學真正躋身世界文學之林。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融合相比,與中國古典主義文學的融合,顯得更加迫切、重要。中國古典小說博大精深,其文化傳統、創(chuàng)作經驗、寫作理論是一座巨大的寶庫。就小說的類型和寫法而言,就有史傳、傳奇、話本、筆記等多種。但中國的幾代作家,只有三四十年代的作家有較扎實的古典主義文學修養(yǎng),從50年代到80年代的作家,古典文學的修養(yǎng)都是支離破碎的,因此導致了當代小說古典文學蘊含的嚴重缺失。讀者只有在年齡較大的作家如王蒙、宗璞、馮驥才、聶鑫森、孫方友等的小說中,可以看到古典小說的意蘊和技法,而在年輕作家的小說中難見蹤影。古典小說的傳統與寫法,自然屬于歷史,但它在現代思想的燭照下,完全可以實現現代轉換,與當代小說藝術有機交融。中國小說要有民族氣象和風格,吸取和融合古典小說的營養(yǎng),是幾代作家的使命。向外“拿來”現代主義,向內取法古典主義,中國的現實主義文學才有望再造新的高峰。
(本文注釋從略,詳見《南方文壇》2018年第3期。段崇軒,山西省作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