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讀筆記
憶起年少時,余好遠游,每逢蜿蜒曲折之途,山川形勝,草木掩映,多駐足凝思。后為報人,亦常入山林訪尋,與自然萬物親近。想起這些場景,筆下滯澀之感全無,往事競相躍出水面。如此,便從記憶之河中撈起幾則,付諸紙上。
隱 山
近年多訪樹,而古樹又多在秦嶺。從西安向秦嶺南麓出發(fā),沿著蜿蜒的山路前行,一路所見皆是溪水環(huán)繞、樹木茂密之景。人在路途,思想隨著顛簸的車輛瞬息躍動,望著遠山凝云,往事俱在天地間浮現(xiàn)。
恍惚中又想起初上終南山的片段。終南山位于西安市長安區(qū),是莽莽秦嶺的一部分。時有一友在此求學,邀約同行。從后山的太乙鎮(zhèn)出發(fā),一路上行。漸行人煙漸稀,遠處是云海疊嶂,松濤陣陣,一路清泉伴著鳥鳴。雖還未到山口,但沿路零星可見隱居者房屋。
我在一隱者屋處駐足歇息。屋子突兀建在山間,沒有圍墻,沒有院門。布置極簡陋,墻壁上已是斑駁的時間印記。一進屋,掛著一幅松鶴圖,紙張已有些發(fā)霉,四面的墻壁亦是如此。抬頭可見陽光從稀疏的縫隙間灑進來。屋內所住是一對老夫妻,老婦上山給頂峰的寺廟送物品。屋主人拿給我他們的食物——水和白餅。白餅初烙時應該很大,現(xiàn)已被裁成小塊的長方形。雖小,卻結實。吃完一塊后,辭別他們繼續(xù)往更高更深處行走。
伴隨著陣陣蟬鳴,我穿梭在各樣小徑斜階之間,感受著蟬噪林靜、鳥鳴山幽的意境。雨后的櫻花落滿山路,不忍踏之。在半山腰還碰到山下那位老婦返程,她面容似童顏,看不出憂慮的痕跡。山中三三兩兩有隱居者的屋子,大部分在門上懸著“止步”字樣。滾滾紅塵就這樣被阻擋在千里之外。
突然想起《秦嶺記》里的片段:黃伯岔的王卯生在星落峽打獵,被一頭麝頂落崖下。而在西津渡開飯館的梁雙泉要擴大店面,去上游十五里的星落峽砍竹子。砍了竹子才結好排,發(fā)現(xiàn)草窩里的王卯生。王卯生昏迷不醒,一條腿折了。梁雙泉試了試口鼻,尚有氣息,說:“我咋攤上這事!”說罷便將王卯生背上竹排,帶回西津渡療傷。
“我咋攤上這事!”作為山下之人,生命里我們有太多這樣的時刻,但最終都還是扛起它前行。
夢 柏
正午時分,我來到商洛市洛南縣的“洛南古柏”所在地。遠觀古柏,便被其高聳挺拔的蔥郁姿態(tài)吸引。見有人在古樹前徘徊,一位村民忙前來問詢。相互交流得知,他正是這棵古樹的專職巡護員,名叫孟建明?!懊磕陱倪^年到正月底,來這兒看古樹、祈福的特別多。據說有求必應咧。”老孟邊說邊帶我們繞樹行走,尋一合適觀賞角度:“你們看,那地方像不像個龍頭?”順其手指方向,可見樹干分叉處有一分枝狀如龍頭,泛白的柏皮似龍鱗,其上樹干起伏若游龍,便也不難理解百姓對此樹的敬畏之情。
望著眼前古樹,守樹人說:“形態(tài)巨大的樹,甚至有人能住在其中。樹有皮便能吸收雨水陽光,得以存活,而樹體僅是支撐。樹心空了是年深月久被雨水腐蝕所致?!?/p>
一位戴草帽的老人朝古樹走來,若非老孟介紹,難辨其已年近九旬。他叫張志奇,是村里的老支書:“我從小就在這樹下耍,柏樹長得慢得很。傳說此樹是倉頡當年在洛南任職時所種。”據典籍載,倉頡受鳥獸足跡啟發(fā),觀察日月星云、山河湖海及飛禽走獸之特征,依形繪符,創(chuàng)制文字。
古樹不能言,卻默默向蒼穹展露故事,靜待一代代人閱讀。那些倉頡留下的文明符號,似也變得鮮活起來。關于柏樹,又想起一故事。友人知我喜禪宗故事,因其常給寺院送齋飯,某日便邀我同行。寺內因柏樹聞名,我們傍晚抵達,食齋飯后外出散步。居士說帶我們隨便走走。友人欲拍照,他們說:“黑乎乎的,咋拍???”友人答:“我有辦法?!彼熘ч_三腳架拍攝夜景。
經長時間曝光,塔的細節(jié)顯現(xiàn)。居士們大感震撼:“你們拍到的才是真實,我們肉眼所見未必真實。”他們堅信佛法亦如是,藏于不可見的幽微處。那夜,我夢見了童年繁星。
徙 鶴
在野外,常有意外之知入我生命。飛機降落錫林浩特機場,我來此參與一場鶴類及遷徙水鳥同步調查會議。每年春秋兩季,鶴類在全球展開遷徙之旅,串聯(lián)不同大陸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其遷徙路線穿越多國,亦面臨諸多威脅。探索鶴類遷徙之謎,可揭示其與濕地生態(tài)的緊密聯(lián)系。故此類會議定期召集候鳥遷徙沿線人員,共商鳥類調查與保護工作。
我外出喜帶書。那次攜的是《馬可波羅游記》。隨手翻到一頁:“此地有五種鶴類,一種軀甚大,身黑如烏。第二種全白,其翼甚美。其圓眼上呈金色,此鶴為諸類中之最大者。第三種與我輩地方所產者同。第四種較小,耳旁有長羽甚美,下垂作紅黑色。第五種甚大,全身灰色,頭呈紅黑色?!?/p>
恰與會議相關,我即發(fā)問至會議群。北京師范大學鳥類學家張正旺教授問:“書中所述是何地?”我在電子地圖標出一區(qū)域。北京林業(yè)大學賈亦飛問:“上下文有何內容?”此時張教授已給出答案:“1黑鸛;2白鶴;3無描述;4蓑羽鶴;5灰鶴。古人對鶴、鸛?;煜!蔽覍Z亦飛道:“成書約在13世紀。記載位置近元上都察罕淖爾行宮?!眹H鶴類基金會于謙女士說:“這表明多倫縣以前就有白鶴分布?!睆埥淌诘溃骸斑w徙期間,白鶴有可能經過啊?!辟Z亦飛:“元上都就在閃電河,正藍旗與多倫縣?!睆埥淌冢骸巴庖囡w觀點。3為灰鶴,歐洲較常見(應指意大利威尼斯附近鳥類)。5或為白枕鶴。第一種可能是白鶴。幾百年前,白鶴種群數(shù)量肯定比現(xiàn)在還多,遷徙時可集成大群?!?/p>
一小段文字竟引發(fā)熱烈討論。張教授后來對我說:“鳥類有固定遷徙路線。如果有人好好研究一些古文獻,或許也有更多新的發(fā)現(xiàn)?!?/p>
我繼續(xù)翻書,似有一雙張合之翼從中飛出,化作自然與歷史變遷的見證。傍晚的錫林郭勒草原,火燒云恣意舒展,如鶴欲鳴于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