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房子”是座圖書館
國慶期間,改編自我的小說《皮囊》的電影《浪浪人生》上映,我干脆在故事的發(fā)生地,我的家鄉(xiāng)福建晉江東石鎮(zhèn)住下了。
之所以說“干脆”,是因為這的確是個需要斟酌的決定——于我來說,如今返鄉(xiāng)居住和以前大不一樣了。6年前,我把自小居住、生長的老屋,改造成了一座面向公眾開放的圖書館。
把自家改成公共圖書館這事,我后來認(rèn)真追索過記憶,應(yīng)該是讀初中便有的想法吧。自小家境困窘,買書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東石鎮(zhèn)沒有國營的新華書店,只有一間小小的同樣困窘地計算著營收的小書店。這樣的書店確實沒辦法躲在哪兒蹭書看而不被發(fā)現(xiàn),我只能鼓足勇氣、厚著臉皮,裝出一副要買書的樣子,“過于認(rèn)真”地在書店一本一本、一頁一頁精心地“試讀”。每本書看過十來頁,便要做出一副猶豫再三的樣子,拿起另外一本,給人的感覺真是在挑書。
沒幾日,店家就發(fā)現(xiàn)了。一開始只是客氣地咳嗽幾聲,再后來便開始緊緊地貼著我,忍了幾日,又假裝驅(qū)趕蒼蠅,拿著蒼蠅拍圍著我轉(zhuǎn)。那時候我就想,如果以后有錢了,一定要建一座圖書館,這座圖書館對外免費開放,歡迎所有人坐著、躺著、趴著,想怎么看書就怎么看書。
七八年前開始著急一定要把老屋馬上改造成圖書館,卻是因為擔(dān)心母親。我讀高二時,父親中風(fēng)偏癱了。母親為了讓這個家庭看上去健全并且康復(fù)起來,執(zhí)著地要翻蓋當(dāng)時的平房老屋。錢只夠翻建一半,甚至外墻也沒貼磚,房子就裸露著斑駁的軀干,倔強(qiáng)地立在那兒。父親并沒有在翻蓋的房子里住多久,就在一個冬天離開了我們。房子突然空出來了,而且那種空,是錐心的空。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在父親住過的房間、坐過的門檻、跌倒過的廳堂發(fā)呆。
如何陪母親走出這個房子保存的悲傷記憶?或許只有讓母親扎根的這個老屋生發(fā)出新的故事,她才可以安身,才會跟著新的故事活出新的生活來。于是,那天我特意回家,和母親宣布,我想把老屋改成圖書館。母親問,那我們住哪?我說,圖書館里啊。母親說:會不會很奇怪?。课艺f,不會啊,這多浪漫。
我還說:或許父親會很高興,因為我們終于有能力幫助小鎮(zhèn)上的人了。
感謝東方衛(wèi)視《夢想改造家》欄目組和設(shè)計師琚賓先生的幫助,我最終用《皮囊》的版稅把原來的老屋改造成了一個既公共又私人的空間。房子的一層是可以舉辦讀書活動的圍合式空間,二層是個可以容納1萬多冊書的圖書館,二層往上是我們一家的居住空間。圖書館名為“母親的房子”,因為這里曾經(jīng)見證了一個母親為了一個家可以付出的全部,這里也是一個兒子希望能為母親創(chuàng)造出新的人生故事的地方。
從各個角度看,這都是個奇怪的圖書館:建在逼仄的、只能容納下兩輛摩托車錯身行駛的小巷子里,一樓總是鎮(zhèn)上的各種人、到處溜達(dá)的狗和飛檐走壁的貓好奇地來探頭,二樓則對著鄰居家的廚房和屋頂,鄰居可以邊炒菜邊看著圖書館里的人,圖書館里的人也可以邊看書邊聞鄰居的飯菜香。那次阿來老師來開講座,小鎮(zhèn)上的老人經(jīng)過,駝著背好奇地探頭問:這人是誰啊,你們在講什么啊?阿來老師樂呵呵地回說:我們講文學(xué)。講文學(xué)啊,文學(xué)好啊,老人放下挑著的擔(dān)子,坐了下來。講了一會兒,鄰居的狗突然在圖書館門口吵起架來,聲音一度蓋過了阿來老師。再之后,輪到鄰居院子里的母雞激動地叫起來……
只讀到小學(xué)二年級的母親,對于家里突然成了小鎮(zhèn)的文學(xué)中心,一開始有些拘謹(jǐn)。開講座的時候,她窩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默默聽著。有人來圖書館看書,她猶豫著怎么招呼,最終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來看書啊?隨便看看啊,這些書可新可好了。
不過母親這樣的拘謹(jǐn),只持續(xù)很短的時間。時隔3個月,我再次回去,進(jìn)門就看到母親和許多鄰居聚在一樓熱火朝天地聊天,而二樓,則是鄰居帶來的孩子們安靜地做作業(yè)、看書。那晚母親夸我這圖書館做得好,“每天這些街坊們就帶著自己的孩子來讀書,大人們則可以聚在一樓,互相說說心里的事”。我由此知道了:這座圖書館正在成為家鄉(xiāng)的一個文化容器。
自如起來的不僅是母親,還有這小鎮(zhèn)上的人。圖書館開放沒多久,就有各個村的人來考察。埔頭村的村支書和我母親說,他們村子原來有個戲臺,現(xiàn)在唱戲少了,要不干脆也改成圖書館?肖下村的一個華僑剛好回老家祭祖,聽說有人把家里改成圖書館了,浩浩蕩蕩帶著一整個家族的人來考察,開心地說,終于知道家族里空置的那個祠堂怎么有人氣了——搞一個祠堂圖書館。
圖書館不斷展開、生發(fā)著新故事:有寫作愛好者,千里迢迢趕來,一定要在這里開啟自己的第一本小說寫作;有人把讀過的書寫上密密麻麻的心得,放回到圖書館,希望這本書能陪更多人度過孤獨的日子;有七八歲的小姑娘申請在這里開了自己的首場詩歌朗誦會……
因為電影的上映,再加上國慶假期本來讀者也多,回老家這幾天,圖書館里總是滿滿的人,滿滿的讀書聲、笑聲。聲音往上飄,我住在樓上的房間,仿佛住在人群中。妻子擔(dān)心地問我:這么熱鬧的地方,你可怎么寫稿啊?我回答道:或許這篇文章,就得在這里寫出來。
(作者為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