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5年第5期|趙樹義:大地一直在說話(節(jié)選)

趙樹義,1965年生,山西長子人,現(xiàn)居太原,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省作協(xié)主席團(tuán)成員、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山西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出版有《蟲洞》《蟲齒》《灰燼》《遠(yuǎn)遠(yuǎn)的漂泊里》《折疊的時空》《經(jīng)絡(luò)山河》等,《蟲洞》獲2013—2015年度趙樹理文學(xué)獎散文獎,《失憶者》獲第六屆西部文學(xué)散文獎。
茶經(jīng)
不管是晨光照進(jìn)來,還是夕陽打下來,林間都是最明亮的。怪不得海德格爾在反反復(fù)復(fù)說“林間空地”,就像弗羅斯特在反反復(fù)復(fù)念叨“林間空地繞過我和我的面部陰影,它一動不動,/維持了一種古老一種吸引一種催眠。維持了我?!痹谠颇?,在景邁山,不要試圖認(rèn)識每一樣植物,更不要談?wù)擆囸I——幾乎每一樣植物都可以食用,幾乎每一樣植物都散發(fā)著陽光的味道。誠然,這里最讓人神往的,還是茶樹?!安枵?,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對去景邁山,我是有所期待的。未身臨其境便先入為主,僅是企圖在這里求證某些東西而已。如此做派有些危險,但年將六旬,還有什么險不可以冒呢?
景邁山地處黃金線北緯22°,年平均氣溫21.2℃,宜居,浪漫,四季如春。
景邁為傣語,景為人聚居之處,邁為新,景邁即新的村寨。景邁山東北為白象山,近東西走向,北麓嵌有景邁、勐本、芒埂三座傣族村寨;西北為糯崗山,糯崗古寨環(huán)抱于山下盆地,是傣族千年風(fēng)情的鮮活遺存;南部為芒景山,又稱巖冷山,近南北走向,西麓分布有芒景上寨、芒景下寨、芒洪、翁基、翁洼等五座布朗族村寨。景邁山被南朗河、南門河三面環(huán)繞,九座村寨帶狀散落于海拔1300米,也即云霧線以上,宛若九珠連星。遺產(chǎn)地平均海拔1400米,最高海拔1662米,最低海拔1100米,年平均氣溫18℃,有古茶林5片、分隔防護(hù)林3片,總計人工栽培古茶林2.8萬畝、古茶樹120余萬株。傣族、布朗族、哈尼族、拉祜族、佤族世居于此,在他們的記憶中,景邁山是先有茶樹、后有居民,先有森林、后有村寨的。
古村寨或選址在緩坡處,或選址在山脊上,背山面水,依山而建。被選中的山即神山,由先民據(jù)地形、水源和朝向而定。每座村寨都有寨心,標(biāo)志或為一株大樹、一根木樁,或為一座土坯、幾塊石頭,看似簡陋,卻是寨神所在。村民得空便去獻(xiàn)祭,逢大祭,每戶還要派一代表,聚在寨心,掛經(jīng)幡、誦經(jīng)、獻(xiàn)祭品、雞骨占卜,儀式持續(xù)整個上午,風(fēng)雨無阻。街道貼寨心而過,建筑向寨心布局,繞寨心輻射開來,由內(nèi)而外,空間緊湊。建筑風(fēng)格為干欄式吊腳樓,主體兩層,斜坡屋頂,掛瓦覆蓋。一層儲藏雜物、飼養(yǎng)牲畜;二層住人,通透,質(zhì)樸,好似一艘船,村寨便是森林中的港灣。二層還外延一平臺,寬敞,明亮,用來晾曬茶葉。傣族以動物為圖騰,屋檐飾黃牛角;布朗族以茶葉為圖騰,屋檐飾“一芽兩葉”。寨子周邊植茶林,茶林高處為原始森林,林邊有水源,低處是耕地,更低處是河流。自上而下,山巒、森林、茶林、村寨、農(nóng)田、河流,層層疊疊,連綿不絕,好似一道從天而降的瀑布,傾瀉而來,又仿佛一幅倒映的天幕,蕩漾而去。由村寨而外,寨心—街道—佛寺—古茶林—森林—水源林環(huán)環(huán)相扣,磚瓦林木次第鋪展,灰黑色屋脊與墨綠色林帶起伏跌宕,黑則黑到時光深處,綠則綠到天涯海角,讓人恍惚回到遠(yuǎn)古。行走在景邁山,神無處不在,抑或說,山有神,寨有神,水有神,土有神,昆蟲或野獸也是神,在這里,萬物皆有靈,即便血脈中的信仰,也是立體而豐滿的。
其實,山也罷,水也罷,寨也罷,人也罷,在景邁山,最受人敬仰的還是茶,還是茶樹?;蛘哒f,茶樹便是景邁山人的天,景邁山人的神,甚至是景邁山人的兄弟姐妹、景邁山人的衣食父母。
冰川時期,氣溫驟冷,冰蓋隆起,不少物種遭遇滅頂之災(zāi)。距今約1至2萬年間,在橫斷山脈的皺褶里,在北回歸線的神奇綠帶上,一枚孑遺物種被保存下來?;蛟S聽到瀾滄江在歌唱吧,某一天,這枚種子睜開眼睛,但見陽光燦爛,但聞鳥鳴清脆。種子露出微笑,緩緩活動四肢,舒展筋骨。約3540萬年前,種子演化為寬葉木蘭。1978年,科學(xué)家在普洱景谷壩子芒線發(fā)現(xiàn)第三紀(jì)寬葉木蘭(新種)化石,赭紅色葉痕把漸新世植物群遺跡保存如初。又過了1000萬年,寬葉木蘭演化為中華木蘭,在景谷煤廠、景東田心、瀾滄勐濱等地,中華木蘭化石繽紛而出,如畫如詩。而1980年,人們在貴州晴隆縣還發(fā)現(xiàn)茶籽化石,距今約260萬年。這些化石無論葉片形態(tài)、葉脈構(gòu)造、側(cè)脈對數(shù),還是夾角大小、側(cè)脈不達(dá)緣、葉尖形態(tài)等,皆與茶樹極為相似。從遺傳學(xué)角度講,古木蘭是被子植物之源,茶樹是被子植物,后者由前者演化而來,寬葉木蘭是一世茶祖,中華木蘭是二世茶祖。后來,松鼠、鳥兒出林覓食,把茶樹種子帶入林中,掉落在枯葉下,雨水滋潤,陽光照拂,萌芽,扎根,于山野林間野蠻生長,此即三世茶祖。再后來,人參與其中,過渡型、栽培型古茶樹應(yīng)時而生,此即四世、五世茶祖。這是世上唯一一條保留完整的植物垂直演變生物鏈,五世同堂,瓜瓞綿綿,茶組植物起源居然比人類文明還古老。毋庸置疑,這是時間的故事,當(dāng)我們走進(jìn)西雙版納,走進(jìn)臨滄,走進(jìn)普洱,聞香識茶,隨影辨樹,追光看景,不難發(fā)現(xiàn),世上保存最為完好的古茶林便在中國,便在景邁山。
茶樹不過是植物之一種,老祖宗對植物的興趣由來已久。譬如,《詩經(jīng)》記有植物132種,《山海經(jīng)》記有植物100余種,《楚辭》以蘭、菊、竹、蕙、芷、荷、椒、茹、萍、桑、艾、芝等喻人,儼然一座人即植物、植物即人的鏡像花園。這是文學(xué)與植物的緣分,而在中藥學(xué)中,植物幾乎是人的靈肉伴侶。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書《五十二病方》,收錄植物藥121種;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出土西漢早期竹簡《萬物》,收錄植物藥41種;《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托名神農(nóng),收錄植物藥252種;至于唐《新修本草》、宋《證類本草》、明《本草綱目》,收錄植物藥更是難以計數(shù)。在老祖宗眼中,植物不只是生活,還是文化,還是人抵達(dá)自然的隱秘管徑,陸羽不過是以一己之好把茶從植物中分離出來,構(gòu)建起一個茶世界罷了。
說到植物,不得不說瑞典人卡爾·馮·林奈。在18世紀(jì),植物學(xué)無疑屬于林奈,屬于他的雙名制命名法。
1735年,林奈出版《自然系統(tǒng)》。1737年,林奈出版《植物屬志》。1753年,林奈出版《植物種志》。林奈用大半生創(chuàng)立植物分類系統(tǒng),讓這棵大樹開枝散葉,繁衍生息。1858年,《林奈學(xué)會會刊》刊發(fā)達(dá)爾文、華萊士的進(jìn)化論大綱;第二年,達(dá)爾文《物種起源》問世,兩個英國人攜手把植物敘事由命名轉(zhuǎn)入物種。1865年,奧地利人格雷戈爾·孟德爾登上布魯恩科學(xué)學(xué)會講臺,當(dāng)眾圖解各色豌豆,高莖或矮莖,圓或皺,黃或綠,試圖用雜交實驗破解植物遺傳密碼。雜交、自交、測交讓人興致勃勃,顯性、隱性、純合子、雜合子和分離、自由組合又讓人如墜云霧。講一次聽不懂,那就講兩次。講兩次還聽不懂,那就寫出來。第二年,論文《植物雜交試驗》發(fā)表,卻無人問津。孟德爾的敘事對象是豌豆,100年后,我的生命才發(fā)育為一枚豌豆,我會不會因此而對遺傳密碼多幾分迷戀呢?1900年,孟德爾的“豌豆”被束之高閣35年之后,又在荷蘭人德弗里斯、德國人科倫斯、奧地利人丘歇馬克的手中抽出芽來,在新世紀(jì)開啟一個新紀(jì)元??蛇@時候,孟德爾已離開這個世界16年,屬于他的時代終于轟然而至,他的生命卻已結(jié)束。命定的,他的理論像一枚豌豆,為遺傳而生生不息,他的生命也像一枚豌豆,為遺傳而黯然謝幕。1953年4月25日,沃森、克里克在《自然》雜志發(fā)表論文《核酸的分子結(jié)構(gòu)——脫氧核糖核酸的結(jié)構(gòu)》,發(fā)現(xiàn)生命密碼——DNA雙螺旋結(jié)構(gòu)。一位生物學(xué)博士、一位物理學(xué)博士生的青春組合,誕生一項堪與相對論、量子力學(xué)比肩的學(xué)術(shù)成就,偉大有時就是這樣橫沖直撞,就像克里克的中心法則:遺傳信息可以從DNA流向DNA,即DNA的復(fù)制;還可以從DNA流向RNA,進(jìn)而流向蛋白質(zhì),即遺傳信息的轉(zhuǎn)錄和翻譯。分子生物學(xué)由此走進(jìn)生命敘事的殿堂,若干年后,當(dāng)我們站在生命之謎大門口驀然回首時,卻發(fā)現(xiàn)《伏羲女媧圖》也是雙螺旋結(jié)構(gòu)的,神話與生物科學(xué)竟如此親近!
縱然如此,世上被我們認(rèn)識的植物仍不到10%,人何其孤陋寡聞!
植物世界宛如宇宙,浩渺,蒼茫,看見或看不見,摸著或摸不著,日月星辰都無處不在。亦如神話,神奇,神秘,看懂或看不懂,接受或不接受,都可能真實發(fā)生。
1859年,《林奈學(xué)會會刊》第一卷刊登兩幅植物插圖,都是林奈命名的,一為“Thea Chinensis Linn”,即中國茶;一為“Camcllia Hongkongsis Seem”,即香港紅茶。Thea是希臘語,是大地女神的名字,由此不難看出,林奈對中國茶還是偏愛的。17世紀(jì),中國茶葉、瓷器、絲織品風(fēng)靡歐洲,荷蘭壟斷了當(dāng)時的茶葉貿(mào)易資源與市場。后來,茶葉經(jīng)由荷蘭傳至瑞典,瑞典人對來自遙遠(yuǎn)東方的神奇樹葉葆有一份不可理喻的執(zhí)念,林奈便一直夢想著把中國茶樹移栽到他的祖國。1763年10月,航海家卡爾·艾克伯格將存活株茶送到林奈面前,林奈旋即把這株中國茶樹引種到歐洲。
茶樹或為喬木、小喬木,或為灌木,嫩枝有毛或無毛;葉革質(zhì),長圓或橢圓,偶見半圓,葉面發(fā)亮,葉緣有齒,葉端尖,葉基楔形;花1至3朵,腋生,白色,有花柄;苞片2至3個,早落;花瓣5至6片,闊卵形至圓形,有毛或無毛?;ㄆ?0月至翌年2月。無疑,如此敘事最是科學(xué),可與陸羽的《茶經(jīng)》相比,又總覺缺少些什么。抑或,這樣的敘事是概數(shù)的,是恒溫狀的,就像景邁山的四季,就像波瀾不驚的茶林。
《爾雅》有云:“荼,苦菜,又槚,苦荼。”東晉郭璞注曰:“樹似梔子,冬生葉,可炙作羹飲。今呼早采者為荼,晚取者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闭劦健安琛弊值脑戳骱徒Y(jié)構(gòu),陸羽曾言,“或從草,或從木,或草木并”。“從草”指“茶”,“從木”指“梌”,“草木并”則為“荼”。漢之前,“荼”是茶的正字,“梌”“ ”是茶的異體字,三者皆茶之字源。李隆基撰《開元文字音義》,信手將“荼”字去掉一橫,“茶”字才沾了皇家的光風(fēng)行于世,但它首次拋頭露面,卻是在世上最早的藥典《新修本草》中。如此看來,今人說“茶”是“人在草木中”,是不符合文字學(xué)原理的,即便景邁山茶林,也是木在上、草在下、茶與人居其中的?!斑h(yuǎn)看像森林,近看是茶林”,這是自然勾勒的景觀,也是人勾勒的景觀,人與茶與自然早已高度契合。但這樣的觀察明顯流于表面,甚至人云亦云。實際上,景邁山是一座詮釋時間與空間的山,在這座山上,時間是植物的,空間是植物的,抑或,是植物的時間,是植物的空間。凡植物,皆有花和果實,花和果實是有形貌、有色彩、有味道的。如此,景邁山的時間和空間便是有形貌、有色彩、有味道的。這里,當(dāng)我談?wù)摃r間或空間的時候,很可能在談?wù)撔蚊?、色彩和味道,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就像在一杯普洱茶中打發(fā)一個下午或一場落日,又像景邁山的吊腳樓,外墻無一例外地呈三角形,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不只意味著穩(wěn)定性,還可能象征著三種有形貌、有色彩、有味道的要素——人、時間和空間。想明白這幾層關(guān)系,再去看景邁山,便不至于迷路或誤入歧途。其實,在景邁山,歧途是個多余甚至中性的詞,就像茶香,誰會關(guān)心它來自何處,又飄向何方?
所謂“人在草木中”“其字,或從草,或從木,或草木并。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蔎,四曰茗,五曰荈。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凡藝而不實,植而罕茂。法如種瓜,三歲可采。”也是一字命定,這片土地生來便養(yǎng)育這樣的草木,這樣的草木生來便養(yǎng)育這樣的民族,這些族裔頭頂著草、身靠著樹而活,且要活成樹的樣子,活成且歌且舞的樣子,就像榕樹,柱根相連,柱枝相托,綠蔭如蓋,蔚然成林。誠然,絞殺也不可避免,誰讓榕樹的生命力如此強(qiáng)盛呢。
如果只講故事,最好講的是人,其次是空間,再其次是時間。當(dāng)然,也可以把順序顛倒,即空間、人、時間。這僅是我的看法,把人排在最后也無不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講的故事到底是不是你的故事。就像樹,長高長低長粗長細(x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長出自己的模樣,即便丑陋,即便虬曲,即便佝僂著身子,傷痕累累。
世上但凡生一物,便會生一人。物與人相癡?物與人類聚?“野者上,園者次。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葉卷上,葉舒次。陰山坡谷者,不堪采掇,性凝滯,結(jié)瘕疾。”如此,我在說茶的時候,便在說一座山,便在說一個人。我在說一個人的時候,自然也在說茶,自然也在說《茶經(jīng)》。
說《茶經(jīng)》,就得說說陸羽。陸羽是棄嬰,復(fù)州竟陵(今湖北天門)人,被譽為茶仙,尊為茶圣,祀為茶神?!短撇抛觽鳌り懹稹啡缡怯浧涿謥須v:“以《易》自筮,得《蹇》之《漸》曰:‘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始為姓名。……自稱‘桑苧翁’,又號‘東崗子’?!?/p>
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陸羽著《陸文學(xué)自傳》,為自己畫了一幅像:
陸子,名羽,字鴻漸,不知何許人。有仲宣、孟陽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而為人才辯,為性褊噪,多自用意,朋友規(guī)諫,豁然不惑。凡與人燕處,意有所適,不言而去。人或疑之,謂生多嗔。及與人為信,雖冰雪千里,虎狼當(dāng)?shù)?,不愆也?/span>
上元初,結(jié)廬于苕溪之湄,閉關(guān)對書,不雜非類,名僧高士,談宴永日。常扁舟往山寺,隨身惟紗巾、藤鞋、短褐、犢鼻。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jīng),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dá)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故楚人相謂,陸羽蓋今之接輿也。
接輿也姓陸,是春秋時期楚國隱士,為人狂悖,堅不入仕,人稱楚狂接輿?!墩撜Z·微子》記曰:“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崩畎鬃栽偂拔冶境袢耍P歌笑孔丘”,講的便是這個故事。陸羽被調(diào)侃“今之接輿”,講的還是這個故事。
陸羽命運多舛,或也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吧。陸羽常遇貴人,定然是人棄之、天不棄之。開元二十一年(733年)深秋,龍蓋寺禪師智積早起出門,路過竟陵西郊石橋,聞橋下蘆葦叢中“群雁喧集”,隱約有嬰兒啼哭。他近前看去,但見三只大雁“以翼覆一嬰兒”。此情此景,很容易讓人想起周人始祖,只不過,后稷棄而教人稼穡,陸羽棄而教人種茶罷了。智積心生憐憫,把陸羽抱回寺中收養(yǎng),教陸羽煮茶修佛,無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貴人,很早便在他心中埋下茶禪的種子。陸羽出走寺院后做伶人,得遇竟陵太守李齊物“捉手拊背,親授詩集”,他心中的文字種子是太守種下的。與禮部郎中崔國輔交游三年,崔國輔贈白驢、烏犎牛和文槐書函,陸羽心中游歷天下的種子是郎中種下的。
天寶十三年(754年),即“安史之亂”的前一年,陸羽離開竟陵,出游巴蜀、荊楚、吳越,考察茶事。其時,天下動蕩,民不聊生,陸羽悲天失綱、悲地失常、悲民失所、悲五湖山失色,于上元初年(760年)隱居苕溪(今浙江湖州),先借住在杼山妙喜寺,后結(jié)廬于苕溪岸畔。其時,釋皎然為妙喜寺方丈,“羽于寺旁創(chuàng)亭,以癸丑歲癸卯朔癸亥日落成,湖州刺史顏真卿名以‘三癸’,皎然賦詩,時稱‘三絕’。”釋皎然,字清晝,湖州長城(今長興)人,南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十世孫,著有《杼山集》十卷、《詩式》五卷、《詩評》三卷及《儒釋交游傳》《內(nèi)典類聚》《茶訣》等。在皎然存世的470首詩作中,與茶人茶事有關(guān)的有28首,與陸羽酬唱的有12首?!端胃呱畟鳌肪矶拧短坪蓁躺金ㄈ粋鳌啡缡怯浿骸坝棕?fù)異才,性與道合?!婀ゲ⑦M(jìn),子史經(jīng)書各臻其極。凡所游歷,京師則公相敦重,諸郡則邦伯所欽?!恼驴←?。當(dāng)時號為釋門偉器哉?!别ㄈ弧半[心不隱跡”,與顏真卿、韋應(yīng)物、皇甫曾等往來頻密。
陸羽與皎然寫詩、誦經(jīng)、拜佛、問茶、研茶、寫茶,“緇素忘年之交”40余年,談茶論茶40余年?!胺膊刹?,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茶之筍者,生爛石沃土,長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牙者,發(fā)于叢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選其中枝穎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蒸之、搗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标懹痖T前桑麻,籬下菊花,“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常扁舟往山寺”,煮茶說經(jīng)?!安柚疄橛茫吨梁?,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若熱渴、凝悶、腦疼、目澀、四肢乏、百節(jié)不舒,聊四五啜,與醍醐、甘露抗衡也?!标懹鹗炔枞缑?,于他,茶并非“柴米油鹽醬醋”,實乃“琴棋書畫詩酒”,此等境界,或得益于皎然一旁提點,或源于自己細(xì)致觀察?!耙矶w,毛而走,呿而言,此三者俱生于天地間。飲啄以活,飲之時,義遠(yuǎn)矣哉。至若救渴,飲之以漿;蠲憂忿,飲之以酒;蕩昏寐,飲之以茶。”抑或,陸羽精于茶藝,皎然精于茶道,二人“生相知,死相隨”,既為同道,又非同道,所謂“城東隱者在,淇上逸僧來”。陸羽識得茶原、茶法、茶具,皎然品得茶中三味。一逸僧,一隱者,兩枚閑人竟把一枚“影響世界的中國樹葉”玩出花來。
“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氏,間于魯周公,齊有晏嬰,漢有揚雄、司馬相如,吳有韋曜,晉有劉琨、張載遠(yuǎn)、祖納、謝安、左思之徒,皆飲焉。滂時浸俗,盛于國朝,兩都并荊俞間,以為比屋之飲?!碧茣r,茶藝盛行,坐而論茶道者竟遠(yuǎn)勝魏晉吃藥、喝酒、聊玄學(xué)者。至宋,茶文化不但發(fā)展到廟堂之上,整出皇帝賜茶、大臣分茶、文人詠茶之類的三六九等花活,即便民間,也雅致到非茶不交、點湯送客的高度。
除緇素忘年交之外,陸羽還有一紅顏知己,名李冶,烏程(今浙江吳興)人?!短撇抛觽鳌だ罴咎m》記曰:
季蘭,名冶,以字行,峽中人,女道士也。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當(dāng)時才子頗夸纖麗,殊少荒艷之態(tài)。始年六歲時,作《薔薇詩》云:“經(jīng)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逼涓敢娫唬骸按伺旝锓浅?,恐為失行婦人。”……時往來剡中,與山人陸羽、上人皎然意甚相得。皎然嘗有詩云:“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其謔浪至此。又嘗會諸賢于烏程開元寺,知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誚曰:“山氣日夕佳?!眲?yīng)聲曰:“眾鳥欣有托?!迸e坐大笑,論者兩美之。天寶間,玄宗聞其詩才,詔赴闕,留宮中月余,優(yōu)賜甚厚,遣歸故山。
李季蘭早熟、早慧,卻因“架卻”諧音“嫁卻”,11歲時便被父親送入剡中玉真觀做了女道士,也是聰明惹的禍吧。陸羽與李季蘭究竟是如何相識的,史書說法不一,也不可能統(tǒng)一,畢竟是隱私。但若設(shè)想一下二人煮雪烹茶的場景,或會回味無窮?!俺醴袆t水合量,調(diào)之以鹽味,謂棄其啜余,無乃而鐘其一味乎?第二沸出水一瓢,以竹筴環(huán)激湯心,則量末當(dāng)中心,而下有頃勢若奔濤,濺沫以所出水止之,而育其華也?!彪[士道士,聞香而坐,談詩論文,日久生情。李季蘭染病,遷到燕子湖畔調(diào)養(yǎng),陸羽聞訊趕至榻旁,煎藥煮飯,悉心照料。病愈,李季蘭作《湖上臥病喜陸鴻漸至》答謝: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
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
強(qiáng)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陸羽“天下賢士大夫,半與之游”,李季蘭也不遑多讓,但若論紅顏、藍(lán)顏,二人都非對方莫屬。德宗興元元年(784年),李季蘭去世,陸羽賦詩《會稽東小山》,詩句凄涼、哀婉:“月色寒潮入剡溪,青猿叫斷綠林西。昔人已逐東流水,空見年年江草齊?!蔽锸侨朔?,心中郁郁,陸羽遂于次年移居信州(今江西上饒)城北廣教寺,山上植茶園數(shù)畝,山下鑿石泉一方,自此,山謂茶山,泉謂陸羽泉,寺也更名茶山寺。“茶有千萬狀,鹵莽而言,如胡人靴者,蹙縮然;犎牛臆者,廉檐然;浮云出山者,輪囷然;輕飚拂水者,涵澹然。有如陶家之子羅膏土,以水澄泚之。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經(jīng)。此皆茶之精腴?!别ㄈ辉猿啊安挥嘞嘧R,逢人懶道名”,可初遇女道士,也是十分仰慕。三人行,各可為師,皎然、陸羽仿如禪茶,禪即茶,茶即禪,皎然即陸羽,陸羽即皎然,所謂禪茶一味,端的是源自心性,非語言可說出的。陸羽、李季蘭則一為茶、一為水,茶水沸騰,蒸而為云?!捌渌?,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江水,取去人遠(yuǎn)者。井取汲多者?!比粽撽懹稹ㄈ?、李季蘭三人,或茶,或禪,或水,茶、禪、水汲泉煮茗,圍爐夜話,山中日子倒也愜意。可話說回來,閑適是閑適,風(fēng)雅是風(fēng)雅,終歸一個寄情山水,唯茶是命,一個“禪心已如沾泥絮,不隨東風(fēng)任意飛”,李季蘭縱有“尺素如殘雪,結(jié)為雙鯉魚”之意,也難覓“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書”之人。落花有意,正果難成,李季蘭便邀集詩友于開元寺,飲酒賦詩,百無禁忌。日久,李季蘭詩名遠(yuǎn)播,堪堪與薛濤、劉采春、魚玄機(jī)并肩。唐玄宗聞之,命李季蘭赴京一見。李季蘭年過不惑,韶華不再,接到詔書徒增傷感,行前留下一首《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一去無回:
無才多病分龍鐘,不料虛名達(dá)九重。
仰愧彈冠上華發(fā),多慚拂鏡理衰容。
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歸峰。
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漫相峰。
......
(選載完,全文刊于《黃河》2025年第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