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殊:老杏樹下那雙手
少年時一個夏日的周末,我跟著媽媽去到鄰村小莊梅姑姑家。午飯后,梅姑姑邊洗碗,邊與媽媽聊她們永遠沒有盡頭的天。
梅姑姑的兩個女兒大鳳與小鳳,早已按捺不住。一個眼色,我們仨跑了出來。
去后山吧,有好多花。大鳳這個建議,我們一致通過。
后山好靜啊,靜得只?;▋号c輕風對話。三個女孩撒進花叢中,伸向那些紫的粉的黃的花兒。人手一捧后,才發(fā)現(xiàn)個個腦門上滲出汗珠。
好在,旁邊有一棵大柳樹。
坐在樹下,看遠處的濁漳河慢慢流淌。
麥子黃了。對面山梁上,一浪一浪隨風搖蕩。
杏兒!突然,大鳳的視線里有了新發(fā)現(xiàn)。
是杏兒!下面溝里,黃燦燦一團出現(xiàn)在視線里。那就是麥黃杏嗎?每年隨著麥子一起成熟的杏。
一定,很好吃吧?隨著誰的話音,甜甜的感覺就流進嘴里,胃里。
“去摘幾個好不好?”二鳳大膽建議。
黃黃的杏兒實在誘人。我們把三捧花整齊擺在柳樹下,躡手躡腳往溝下走。一邊走一邊想著這個周末晌午柳樹下的美好畫面:抱著花兒,吃著杏兒,唱著歌兒。
那是一棵老杏樹,樹上的杏兒真黃呀,真大呀!也一定真甜呀!
附近,不會有人吧?小鳳嘴里嘀咕一句。
四下看看,沒有。
我們確信,除了我媽媽和大鳳媽媽這樣久不見面的聊天者,其他大人們此刻正在午睡。我們相信,這是一個最安全的午間。于是,我們的手,小心地,卻快速地伸向那黃黃的杏兒。為了摘幾個更大的,小鳳還大膽爬到樹上。
“上面的才大!”她高高在樹上,得意地告訴我們。
“快摘兩個下來吧!”大鳳不忘壓著聲音提醒她。
“小鳳,你搖兩下!”我仰著臉,望著黃黃的大杏兒。
小鳳兩腿蹬好,用力。嘩嘩嘩,十幾枚又大又軟的杏兒掉了下來,落在草叢。我們邊揀,邊迫不及待把杏兒塞進嘴里。
太甜啦呀!大鳳邊吃邊抬頭催小鳳:再搖一下就下來吧!
可就是這一抬頭,讓她驚慌失措地叫,“來人了來人了!”
我們慌了。小鳳驚得幾乎從樹上跌下來,慌張之際被一根樹叉掛住上衣,撕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快跑!順著大鳳的喊聲,我們撥腿跑進途中一眼窯洞。
驚魂未定,卻僥幸地想,來人或許根本沒有看到我們??晌覀冞€是努力壓住激烈的心跳,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聲音。
千萬別有腳步聲傳來呀,我們小小的心里都在祈禱。然而事實不是如此,不到十分鐘,一個人的腳步聲清晰傳進耳朵。
“怎辦呢?”小鳳先嚇得要哭出來,“要是保堂就糟了!”
“保堂是誰呀——”我問出這話時,感覺該是像我們村老黑一樣的角色,專門負責村里果樹管理的,臉黑,說話語氣也黑。
果然,小鳳說是。
我的手,緊緊捏著褲兜里的杏兒。兩個本就很軟又是從樹上搖下的杏兒,很快被我捏破了。
“出來!”一聲斷喝,出現(xiàn)在窯洞口。
“就是保堂啊?!毙▲P輕輕說著,眼淚順著就掉出來。
“說你們呢,出來!”又是一聲,比前面的聲音更大更狠。跟著他的吼聲,我們挪到門口。
“就知道大中午有人不安分!”他一一掃過我們的臉,“以為沒人知道是不是?”
“大鳳!小鳳!”他很厲害,一下就點出她們倆的名字。
“你是誰家的,叫啥名字?”看到我這個生面孔,他的目光停在我臉上問。
“我——”我不知道告訴他會是什么結(jié)果,會不會被叫家長,告老師?
我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我是好孩子啊,我從來沒有偷過村里的果子吃啊??墒墙裉欤乙渤尚⊥盗藛??
“問你呢,誰家的?”他幾乎是吼過來。我再不敢沉默,乖乖告訴他我的名字,還說出我的村莊。
“怪不行眼生?!彼恼Z氣并沒緩下來,“敢到我們村偷杏兒,你們張老師我可認得?!?/p>
“不是啊——”我在心里大聲哭喊。
“出來,跟我走!”我們仨跟著他穿過這條溝,拐上那道坡。
一路走,他一路訓。大意是我們放假不好好在家寫作業(yè),竟要跑出來偷杏兒吃。
“你們幾個女孩子,不害臊嗎?”他這話,一下戳中我們的痛處。誰說我們不害臊?誰說我們是專門跑出來偷?
“回去先把你們家長叫來,明天去學校!”
“哇——”大鳳率先大聲哭出來,我和小鳳也跟著哭起來。
“這是怎么啦?”突然,前面出現(xiàn)一個聲音。抬頭,竟是大鳳小鳳的爸爸,提著一把鐮刀。我似乎看到救星,停下來看著他。
“問問你兩個閨女吧,大中午干的好事!”保堂并未因遇到大人而緩和下來。他又把頭轉(zhuǎn)向大鳳小鳳,“把你們兜里的東西,拿出來!”
大鳳小鳳聽話地將兩邊兜里的杏兒掏出來,大鳳三個,小鳳只有一個。她在樹上,根本還未來得及往口袋里摘。
她們的爸爸瞬間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芭尽彼粋€巴掌打過來,沖著大鳳;又一個巴掌打過來,打向小鳳。
“家里找不到你們,原來出來干這個!”她們的爸爸很憤怒,同時眼神也向我掃過來。
炎熱的山中午后,兩個女孩的哭聲交替響起。
扭頭,就是那棵柳樹。三捧艷艷的野花,還乖乖在樹下等我們。很想大聲告訴大鳳爸爸:看,我們是來采花的??墒?,我沒有勇氣說出口。我生怕,他再開口,就要告訴保堂我的媽媽在他家里。
或許是這位爸爸的舉止出乎保堂意料,他不再向眼前這個唯一的家長要求什么,指著我說,“走!”
我不知道,媽媽知道我這樣被“押”回小莊村,會是什么樣的反應。會不會,也向大鳳小鳳爸爸那樣,打我一巴掌?媽媽眼里,我一貫是聽話的處處受表揚的孩子,而今跑到小莊村偷了人家杏兒,而且被抓……
我后悔死了,難過極了,不敢再想下去。
正在這時,迎面竟過來一個人。天哪,不看則罷,一看倒更加讓我絕望。怎么,偏偏是他出現(xiàn)了?我寧可把這一切告訴我的媽媽,寧可挨一頓打。
可是,他已經(jīng)看到我了。
他就是保堂認識的——我的張老師!
我羞的無地自容。我可是他眼里最乖巧的學生。幾乎每一天,他都是要夸獎我的。可是如今,我以小偷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怎么回事?”他問保堂,也問我。
看到老師,保堂更加神氣,也更加生氣,“你的學生,大中午出來偷杏吃!”
“哦,”張老師的眼神一下向我掃過來。我不敢抬頭,不能抬頭,我恨不得變成一只老鼠,鉆進洞里永遠不出來。
“現(xiàn)在怎么辦?”張老師問保堂。
“找家長,再到學校!”保堂說,“讓同學看看她們干的事!”
“他是我學生,交給我吧?!背聊魂嚭螅业膹埨蠋熅谷蛔哌^來,拉起我的手。
“那正好,交給你,我放心。”保堂似乎為終于找到懲罰我的人而松了一口氣,“別忘了告訴她家長!”
我的老師嗯了一聲,牽了我向前走。
我的老師從未拉過我的手,他的手真大,真厚。可我感覺不到暖。他的手一直是緊緊的。我的腦海里,放電影般,映現(xiàn)著他用一根戒尺懲罰學生的畫面。
到了梅姑姑家門口,他卻停下來,掏出手帕擦掉我流了一路卻不敢擦一下的淚水。
我不敢抬眼,靜靜等待他的判決。沒想到,卻等來一句溫和的話,“明天一早,記得按時收作業(yè)?!?/p>
我剛收回的眼淚,突然間又很兇猛地涌出來。
【作者簡介:蔣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太原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太原市宣傳文化“蔣殊文學名家工作室”領銜人。著有《陽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故鄉(xiāng)的秋夜》《紅星楊》等文學作品十余部,主編《如果陽光有味道》《時隔80年的對話》兩部。12篇散文入選中國年度散文選,13篇散文入選初高中語文試卷;散文《故鄉(xiāng)的秋夜》收入2014年蘇教版高中語文讀本。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大獎,連續(xù)三屆獲“長征文藝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