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5年第5期|白琳:遺贈(中篇小說 節(jié)選)
●推薦語
小說敘寫策展人秦姜在前夫陪同下,去往塞爾維亞的偏僻山村繼承一筆遺贈,由此展開一幅油畫的前世今生。經歷半生滄桑,秦姜仍舊孑然一身,她回顧了跟孤獨的贈予者之交集,也映照了自己的此生。二十年前,她與韓國畫家洪敏相識于巴黎,洪敏在父母兄長的吸血困境中妥協(xié)及抗爭,而她隱入了看似穩(wěn)妥的婚姻。此后多年來,他們不斷在親密關系中尋找自我,又感到“自我”如此難以捉摸。小說在兩人對真實的“自我”的回避與逃離中,探討其存在的真實性與可能性,試圖拯救彼此受傷的靈魂。小說在語言與記憶的迷宮里,展現(xiàn)了人物復雜而深邃的內心世界,帶給我們深切的共鳴與啟示。
遺贈
□ 白 琳
一
雪半道下了起來。傍晚經過最后一家修道院,褐紅色的屋頂已經染了一層霜白。草甸和松林還是綠色的,十世紀的建筑群掩映在松林之間,沒有什么人,那是個不應該被打擾的角落。進入山道,雪片愈來愈大,急匆匆撲向車窗,四周都是森嚴霧氣,無法得窺全貌。再往后暴風雪很快來了,大片雪花覆蓋在道路兩旁叢簇蓊郁的松樹上,沒有比這場景更有圣誕節(jié)氛圍的了,墨綠色很快變成白色,天黑了,車燈下又染上一層灰蒙蒙的影子。
這是正常行駛需要兩小時三十五分的盤山路,路況不好,窄到勉強通過兩輛中型車,身側就是懸崖峭壁,不過我們懸浮其上,什么都看不見。五分鐘之前,我和成益剛剛撿回性命,他開四十邁的時速,這輛破舊的菲亞特漂移了兩周,最后橫在了一處彎道。驚魂甫定之際他很快重新發(fā)動車輛,剛緩緩挪動到右側車道,一輛失控的小型貨車就蹭著肩脊橫沖過去,在此前同樣的位置撞上山側,幸運的是車速也并不很快,只撞壞了副駕,人無大礙。
已經打過電話了,救援車和鏟雪車很快就來。成益從雪霧里走近,他手里還夾著支煙,并沒有馬上上車,俯下身低頭對我說。
司機沒有問題?
看著還好,給了他剩下半盒煙。要掉頭回去嗎?
已經走了三分之一。
那只能怠速前行,到目的地的話可能得半夜3點。
現(xiàn)在幾點?
10點鐘。
我剛才看了一下地圖,前面似乎有個村子,過去最多半小時。哪怕我們在那里待一陣子也好。
可以。
他扔掉剩下的半截煙,上車。我們繼續(xù)在山路上挪動,一路上再也沒有別的車輛,半小時之后一輛鏟雪車迎面駛過。
應該一開始下暴雪就在工作了,救援車反而來得慢些。
嗯。
現(xiàn)在前面的路應該好走了,但我們還是去那個村子里停一下,我需要休息,剛才精神緊繃,現(xiàn)在又過于放松,有陣子我感覺要被這些雪片催眠。
好。
出現(xiàn)了岔路,我們拐了下去,穿過一片花園。輪胎碾壓過積雪,進入泥土地之后他開得又快了些,車子漂動在曾經黃色的金雀花叢中。這是一個黑暗迷霧中的花園,也許豐盛過,如今雜草叢生,連同樹群一起被白雪覆蓋,鋪了層灰色調。暗夜里天空就像一幅畫,被不同黑色渲染的畫。唯一的光亮是一座教堂的十字尖頂。它接近懸崖的邊緣。
在教堂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停好車后,成益很快睡著了,微微打鼾。他半躺在靠椅上,眼鏡也忘記摘下來。
我下了車,走到雪地上,雙腳瞬間淪陷,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就積了十幾厘米。遠處天際有藍綠色光影浮動,不是燈光。十幾年前我以為是極光,但很快意識到這是錯誤的,雪夜不會有極光。現(xiàn)在是場景重現(xiàn),我知道眼前不是極光,卻也再無意追究那究竟是什么。
雪沒過了腳踝。寂靜如野生植物,覆蓋了整個村莊。教堂的背后有排面向山谷的長椅,天氣晴好的時候,坐在上面應該可以將整個山谷盡收眼底?,F(xiàn)在我只能看到黝黑的林下植物,灌木叢,燈芯草叢——出于經驗,更多來自想象。生活是模糊的,和雪天的視野類似,經驗和想象蒙蔽了雙眼,問題和過去一直被擱置,卻總會在某一時刻如雪片灑落心頭。我拂去積雪,在長椅上坐下來,但很快就感到僵硬。我有些后悔沒有帶條絨毯,可回頭望望深寂的來路,卻也不愿再次折返。
我掏出手機,打開郵箱,查看工作信件。最近十年,郵箱里幾乎沒有再出現(xiàn)一封私人郵件,我也再未發(fā)出過一封帶有個人感情色彩的長信。有密切關系的人可以隨時聯(lián)系,而那些久遠失去聯(lián)絡的過去,在時間的長線下淡化與模糊,不再有深刻的關聯(lián)。
洪敏的郵件很快被一堆來信湮沒,一個月之前的訊息,我翻過三頁才再次找到。和過去一樣,他使用了中文,在標題上寫著:洪敏問候。但等我打開,里面的內容卻不是來自洪敏。這是一封類似于律師函的信件,起首寫著:秦姜女士您好,我是洪敏先生的委托律師,很遺憾地通知您,洪敏先生已于十一月十一日病逝……
模糊是由于對生命的微觀細節(jié)一無所知。無論是那天無意間看到這封信,更遠久的過去,還是此刻,我都無知。收到信已經月余,而遲鈍仍然統(tǒng)領著全身,就像透過飛機舷窗看到的這座城市里跨河而立、細弱瘦小的橋梁,黑暗中白雪覆蓋、遺世獨立的教堂,都是瑣碎細節(jié)的集結,卻完全無法收束成一道清晰的火光。
我不知道洪敏為何突然找到我。也許是一年前,我曾四處打聽他的消息,起因是老林在陸續(xù)收藏他的作品。市面上流通的有八十七幅,老林買下了其中的十三幅。他說最想要收到的一幅名叫《喉嚨》,他看到過兩次,都在我策劃的展覽上,第一次飽受震撼,那時洪敏是名不見經傳的畫家,老林也還沒有對收藏藝術品產生興趣。但許多年來,老林對這幅畫念念不忘。再次與它會面是十多年后,作品已被私藏,不復出售。如今洪敏畫作的價格不算低廉,其中之一的原因是后期他的眼睛出了問題,無法分辨綠色以及和綠色相接近的顏色,比如深綠色、灰色以及暗黑色。他畫出的關于綠色的一切,樹木,草地,全部被藍色、紫紅色、紫色代替。
洪敏已經徹底失去蹤跡十年了。十年前開始,他停止了活動,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最后的作品因為詭異的風格,或者歲月的沉淀,有陣子受到關注,但熱度并不持久,躍升幾個價格區(qū)間之后,至今仍未擠進頂級之列。老林說洪敏是天才,藝術價值被遠遠低估,總有一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財富。我想這是他的愿景。從房地產行業(yè)退出后,老林做了幾年投資,全部失敗,身家縮水一大半,他把目光轉向藝術品市場。往往高凈值投資者在經濟不穩(wěn)定時會通過將資金轉移到實物資產來保值,可雖則藝術品一定程度上有比較好的抗周期性,卻并非完全不受經濟影響。經濟下行會導致整體需求下降,尤其是中低端市場,洪敏的作品雖不屬于這個范疇,但也并非具有較好的流動性,交易周期會延長。然而老林說,也許一開始他收集作品是為了賺錢,兼顧分散風險。但現(xiàn)在,已經出于更多的別的因素。他最初擁有的三幅作品都是我推薦給他的,那時候老林還是一個叱咤風云的大老板,他把它們堆在用作禮品收納的房間,和一堆高檔煙酒放在一起,想著在恰當的時刻送出去,卻始終沒有遇到足夠附庸風雅的人——這些也許只是老林的托詞。他武大中文系畢業(yè),雖然最后成為一個商人,卻仍保持著一份讀書人的矜貴心態(tài)。
困居家中的時光,老林一邊將手下的十幾處房產慢慢釋出,一面把庫存清理干凈——轉贈親友或者自我消耗。他有了大把時間翻看過去的“收藏”,丹青水墨尚余不少,他卻對這些字畫興趣不大,反倒被洪敏的作品擊中心靈。
“怎么會有一個韓國人畫出了我內心的悲傷,而且是有預見性的?!崩狭终f。
我不知道他的具體所指。但洪敏的作品確實富含韻味,其厚度足夠支撐一段時間的賞讀。
老林拜托我收入更多洪敏的畫作,傭金不菲,我只能對老林坦白,畫家雖曾是我的朋友,如今卻早已失聯(lián),甚至連韓國業(yè)內都不知其行蹤。他向我打探了一下對方的情況,我講了講與洪敏在巴黎結交的經歷,卻故意隱瞞了更多。二十年前,迫使洪敏不停畫畫的是巨額高利貸,為了保持速度,他每天要抽上百支煙,喝兩瓶以上的酒——他寫信告知這個數字時我感到驚訝,他一邊如此消耗,一邊疲于奔命地交際賣畫,然而他既沒有賺到錢,也沒有在韓國畫壇謀得名聲。他是一個為家庭拖累的人,高利貸是父母以他的名義借下,為給殘疾哥哥買一個延邊新娘。但沒有人可憐他的處境,他寫信給我:“為了還債,我必須全力以赴地畫了一張又一張,賣得很廉價。并且仍在烤肉店打工,算下來一天要連續(xù)工作十八個小時。我的腰椎快要折斷了,最近我只能站著畫,但很快膝關節(jié)受損。昨天,我走到窗戶前面,不知道怎么就墜落下去,醒來的時候被安排在一個類似醫(yī)院的地方。我起床,花了幾個小時——可能也只是幾十分鐘過橋,身邊是右轉車道,許多車快速開過去,殘影一般。我腳下是變形的路緣石和一座奇怪的島嶼……好像有一陣子在晃神,忽然聽到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于是順著聲音來到了一列輕軌列車上,再往后忽然就到了家里?!?/p>
這描述和事實無關,最后他清醒,告訴我當時他正要走上高速公路,警察攔住了他,并把他送回了租屋。
這是我們最后一次通信。在信件最后,他說他想要重返巴黎。我回復了簡短、禮貌、鼓勵的電子郵件。過了許久,我忽然好奇他是否真的回到法國,寫郵件詢問,如同石沉大海。那時,我的生活中充滿了這樣一些事件,許多人都被抹去,一切都變成了黑色。洪敏只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虛擬代碼,我們停止了信件往來。
二
早晨醒來,爐火已經滅了,但是房間里并不冷。昨夜教授幫我整理好一切,在木屋門口問候晚安。那時已經3點多鐘,他身上有濃烈的白蘭地味道。這位塞爾維亞人體格十分壯碩,被他環(huán)抱的感受像是被一只棕熊摟進懷里。
身處之地是一個小農莊,被打理得很好,屋子內部裝飾簡單,保留了所有木材的紋理與氣息。沒有多余的無用家具,樓下入門處是干凈整潔的浴室,順著木梯上來,閣樓里左右各擺了一張床,每一張床前都有只最簡單不過的手工木制臺燈,以及三個可供懸掛衣物的掛鉤。羽絨被干燥清爽,入睡前想第二天早晨應該會很冷,結果并非如此。我穿好棉襪,從掛鉤上取下外套,下樓嘗試去點燃暖爐。
“這有兩個盒子,一個是裝這種小棍子,小樹枝、干樹葉、松針的,用來引火,這個筐子里是木柴,它可以讓你的火持續(xù)到深夜?!?/p>
前一晚教授一邊說一邊彎腰做示范,將兩塊較大的木柴相互平行放置,并在其間留出一些空間以形成結構的基礎。然后旋轉九十度,將兩個稍小的部分放在頂部,垂直形成一個正方形。再點燃兩根樹枝,放在中間。
請記住在原木之間留出空間,以便火能獲得充足的氧氣。他補充:不過我就住在左邊那棟,有任何需要你隨時來找我。
我有些擔心早晨……
沒關系,任何時候。任何時候。他著重強調說。
按照他教導的方式試了幾次,火被順利點燃,我松了口氣,將青綠色琺瑯茶壺放在暖爐上,不多時水就滾了起來,屋內也很快熱浪蒸騰。打開窗戶,帶著雪味的冷氣迅速灌進來,盡管只睡了不到三個小時,也還是因為這一刻清新的空氣感到舒展。柴火嗶嗶剝剝,茶壺蓋突突被水汽掀動。我從櫥架上取下一只朱紅色馬克杯,撕開一包茶袋,注入熱水。身側是兩張靠窗對放的單人沙發(fā),中間擺著張方桌,軟墊與桌旗紅綠相間。
我在窗前坐下,即便是在冬天,屋外顏色也非常的豐富,有黑色山石,白色山頂,褐黃土地。這間木屋不是正對著山谷的,眼前只是一片坡地,更遠處是綿延不絕的山脈,山尖的雪比較厚,山脊較薄一些,露出了灰土色的肌理。不是晴天,一大早就烏云壓頂,但是遠處有一線天光,打在了山脊的一些棱角與側面,顯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純凈的亮度。更深遠處,雪山因為特別白,和云層混在一起,卻還是可以看出山的一些痕跡。山棱山脊沒有被光鍛造的地方,仍然發(fā)出一些青色,更有一種霧蒙蒙的感覺,像灰白的煙籠罩在山間。山是透明的,沉靜的,明亮的,天空是澄澈的藍色,背陰處是一大片青色,又因為一些烏云遮蔽,所以更遠處變成了一些灰色及花青色。
成益也許還在睡覺,我們下飛機之后就馬不停蹄地進山,深夜才到目的地,一路上的辛勞可想而知。
即便比想象中快了一個小時。抵達農莊時也已經是夜里兩點鐘,從寂靜山村出來重新進入山道后,鏟雪車已經清理了路面上大部分的積雪,成益開得快了些。
和農莊主人聯(lián)系過沒有?他再次確認。
聯(lián)系過了,之前發(fā)了郵件,后來又打了電話。
那是什么時候?
12點左右。
在教堂那里?
嗯。
怎么說?
他說他會等我們。
也太晚了。
盡管鏟雪車已經將路面清理過,但大雪紛飛,半小時后很快就又積上一層。我們不敢貪快,只能再次減速,在山上稍微又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看到了亮著燈光的一處。
雪山,湖泊,修道院。(作者供圖)
我們應該到了。成益?zhèn)阮^看看導航:已經進村了。
也許是聽到了汽車引擎,一個身型高大的男人推開門走了出來。我們下了車,他伸出寬大堅厚的手,與我們分別握了握,表示歡迎。
真抱歉我們來晚了……我說。
哦沒有關系,我想到要見到你們了,很高興,并且我也還在工作,我今天必須完成……他笑著,拍了拍成益的肩膀:辛苦了,不過我有好東西招待你們,跟我來。
他把我們帶進了他剛剛鉆出來的棚屋,里面堆滿了雜物,機械和零件,進門就有一口大鍋,火燒得很旺,鍋內翻騰著一股熱浪,還有果物發(fā)酵的酸味,一些簡單的蒸餾管里往外淌著液體,滴落在一只巨型木桶里。
我在制作白蘭地。他說,這是蘋果酒,哦現(xiàn)在到時間了,你們坐下來等我一下。
我們在逼仄的房間角落里找到了兩把木頭椅子,拎到另一只小爐子跟前,坐了下來?;馉t上架著鐵網,上面烤著一些果干,還溫著一杯咖啡。他打開鍋蓋,送出很濃烈的氣味,接著用一根又長又粗的木棍在里面翻攪了半天,一邊說:這次我拖了很久,再不干完,口感就壞掉了。我們這里今年產了很多小蘋果,有些酸苦,吃起來并不好,所以我想著要用它們來制酒。以往我都是做李子酒,這是我第一次做蘋果酒,希望能夠一樣成功……它們比李子要麻煩一些,篩選、清洗、碾碎后提取出新鮮的原果汁,然后加入酵母放入大桶中低溫發(fā)酵,這次幾乎用了兩個星期,今天早晨我才點火,我想至少還得七個小時。
他蓋好鍋蓋,走了回來,從凌亂的架子上取下一只瓶子,啵地打開,將液體倒進桌子上的一個透明玻璃杯里。
先嘗嘗這個,這是我之前做的,李子白蘭地,已經快喝完了,這是最后一瓶,你看,就剩一點。他將杯子遞給我,晃了晃酒瓶:所以我得趕快把酒做好,我們整個村子都在等我呢。
你們都自己釀酒?我問。
我們管這個叫Rakja,一種水果白蘭地,我們這里用的是最傳統(tǒng)的方法。對不起我英文不太好……他想了想說,我沒辦法解釋得更清楚,我以前是教高等數學的,在貝爾格萊德大學……就是你們來的那里,是塞爾維亞最古老和最重要的高等教育機構,也是巴爾干半島地區(qū)最大的大學之一。我五年前退休,然后就回來住著,然后我想做些什么吧,所以有了客人。
為什么在這里?我問,但實際上并不那么好奇。
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們一家在這里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房子是祖輩們留下的木屋,最少也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這間屋子,他指了指這個凌亂無序的空間:就是一個博物館,這些農具、家具、木架,包括那些木鞋、這個鐵爐,全都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敏在的時候,他非常喜歡在這間屋子里和我聊天,他說他能夠感受到空間的溯流。不過他不喝酒,他只喜歡一種薄荷茶……現(xiàn)在太晚了,明天我拿給你們嘗一嘗,我們叫它Nana茶,祖母的茶。不過Nana同時既是我奶奶的名字,也是我媽媽的名字。我跟敏講我祖母每年都制作那種茶,敏于是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就叫Nana。還有他房間里的窗簾、軟墊,很多都是我母親和祖母親手縫制的。他都叫它們Nana。
他講畢,忽然有些惆悵。我們靜默了幾秒鐘,他喝下一口溫熱的白蘭地,成益也跟著喝了一口。
怎么樣?他問。再次笑了起來。
哦,很烈。成益說。
希望你喜歡。這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們知道,一個人住在這里,晚上總是很長。這種冷天,度假的人會少很多,通常是些美國人,他們一般夏季來得比較多。我的家人更喜歡貝爾格萊德,我有兩個兒子四個孫子孫女——兩個男孩兩個女孩。我的太太呢,現(xiàn)在就是一個保姆,幫我的孩子們照看孩子,我有一個兒子去過中國,他有一個生意合伙人在上海。另外一個兒子在火車站工作,是一個負責人……他們都很忙碌,沒有人愿意回來照顧這些老東西,但是我不能就這么讓它荒廢……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看不出困倦。
是的。我應和。
成益一直沉默,看得出來他已經極度疲倦了,也許是喝了些酒的緣故,他更加的寡言。好在數學教授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等成益喝完杯中的最后一滴白蘭地,他很快帶我們各自去了相距略有些距離的獨棟木屋。
你們先住在這里,等明天我再帶你們去看敏的房子。他說。
早上好,美麗的女士,我希望你睡得還好?,F(xiàn)在教授站在窗外三米的地方和我打招呼。他手中拎著個鏟雪的鐵鍬,身邊不遠處放著一個木桶。
如果不馬上清理干凈,這個滑坡會讓你溜下去。他做了一個滑倒的動作,伸開雙臂的時候愈發(fā)像一只熊。
我笑了起來。
也許你可以來我這里喝一杯咖啡,我還有我太太做的面包,盡管已經放了四五天,但我保證味道很好……請來幫我吃掉它。
好。我很樂意。我說,伸手取下掛在門對面樓梯掛鉤上的羽絨大衣,走了出去。新鮮空氣馬上灌滿了鼻腔,比起坐在房間里,外面的感覺更勝一籌。寬闊,空蕩,我可以看到身后的山谷了,整個小村莊坐落在大自然中,雖然被大雪覆蓋,但露出了棕褐色黑褐色的木頭房屋,周圍是覆蓋著針葉林的山峰,仍然有深沉的墨綠色從雪隙中探露出來。
我逆光跟著教授往莊園的主建筑走去,太陽剛好從大門邊上松樹枝的空隙中射進來,正對著陽光的是一只慵懶的狗,從一條木頭鋪就的小路上竄了過來,搖著尾巴,一點也不認生。
那是瓦薩里。教授回頭看了一眼說,和敏的關系很好,這個名字也是敏給它取的。他把它從隔壁村子抱回來,也不好好養(yǎng)……我不喜歡狗。他伸腳做了個假裝踢腿的動作,把狗從前廳里轟走了。它并不悲傷,顯然習慣了這一切,踩著積雪,很快跑向大雪覆蓋的蒼松翠柏中。
別墅的門廳朝向起居室。外部的墻壁上,裝飾著許多畫作。一對雙折柚木屏風位于一側,另一邊是一具鑲有嵌飾的櫥柜。再過去是一張漆器桌子,以及對著藍色鏡子的烏紗木門。玄關的正中央空白處掛著洪敏的作品。
這是我最終的家園和港灣……我是說這幅畫的名字。教授看了我一眼,自發(fā)解釋說:我看不懂韓文,但是他畫完就告訴我是這個名字。那時候他第一次來,我這里還是一片荒廢的舊宅。他住在坡地上的一個破屋子里,每天畫畫。我每天都在修房子,他有時候過來看一眼,但從不幫忙?!拔矣幸徒o你的。”他一直這么說,直到他住完一個月快要走掉,才把它給我。我當然很喜歡。
我仔細地看著這幅畫,看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連文字的筆畫都不放過。在洪敏的畫中,這片區(qū)域是橡木林,兼有一片冬青夏黃的草地。附近有杏樹和胡桃果園,從房屋東側露臺走出去,可以俯瞰整片農耕谷地。遠處是長驅直上的山峰,近處是攀著白花藤的墻壁以及帶狀分布的木蘭花叢、夾竹桃花叢和紫藤,庭院里還有幾株無患子樹,他想象了一個噴泉,把它安放在花園正中央,顯得突兀又醒目,他畫得很細膩,筆觸絲絲入扣。
他描摹得很仔細。我說,我可以想象這里春夏天的樣子。
……
(全文詳見《江南》2025年第5期)

白琳,寫小說,作品見《收獲》《當代》《花城》《北京文學》《江南》等刊物。


